第1章 ☆、你要和我一起住嘛
這一年蘇城的冬天格外的冷,連着下了三四天的大雪,連岸邊的柳條兒都裹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子。好不容易放了晴,各家各戶便迫不及待的打開門,從屋裏出來透氣兒,小孩子不曾見過這麽大的雪,興奮在雪地裏跑來跑去。
林白牽着一匹馬,雙手縮在袖子裏,在喧鬧的人群之間穿過。頑皮的孩童湊過來看這外鄉的來客,嬉鬧的聚成一團然後又笑着散開;閣樓上的姑娘掀開了窗,偷偷的從窗縫裏朝外張望;商販吆喝着自己東西的物美價廉,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晃得人眼花。處處都是溫軟的吳侬軟語,聽的人渾身酥麻。
林白新奇的看着,聽着,間或停下來望一眼那閣樓上待嫁女兒的芳容。最後一路慢悠悠的走到了人煙逐漸稀少的街角,在一棟老宅前停了下來。
這屋子建在街角處,離開了街市的熱鬧,顯得格外清幽,屋外的牆上爬滿了已經枯萎的常青藤蔓。一扇斑駁的朱漆大門,門檻已經破損,全是風雨的痕跡。
他推門而進,發現這宅子外邊看破敗的很,裏面兒倒出奇的幹淨。書房的書架上擺滿了書,滿架子的之乎者也,聖人之言,只一眼便覺得這書房原來若有主人,想必一定是個迂腐的書生。
林白四處看了一遍,取了筆墨,提着筆寫下了一個“林”字,接着往門口大大咧咧的一貼,算是告訴着街坊四鄰,這處兒,有人住了。
貼完了一轉身,卻看見一個綠衣裳的姑娘站在身後,一雙杏仁眼睜得滴溜圓。
“你是誰,怎麽會在這兒?”
十六七歲的年紀小姑娘,穿着一身綠衣,讓人想起堤岸垂柳,俏皮活潑,睜着雙大眼睛驚奇地看着林白,倒是水靈。
“這屋子是原主人抵債給我的,現是我的了。”
“啊?”胡小離眨眨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你是說你以後住這兒?”
林白點點頭,往日裏與一貫狐朋狗友胡鬧慣了,這會兒也不知收斂,湊過去調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和我一起住?”
胡小離駭的往後大退了一步,沒注意林白話裏的暧昧,只連連念着:“對不起叨擾了對不起。。。”邊說邊往外跑。
林白低頭笑笑,一攏袖子往屋外走去。
胡小離往外邊急急的跑了一段路,然後又折了回去,看看四周無人,三下五除二的爬上了牆頭,顫顫巍巍的半蹲着四處望望,果不其然,在屋頂上看到了那個一身白衣,快和雪混到一塊兒的鬼。
胡小離把裙子往腰間一兜,打了一個結,四肢并用的朝顧淺那邊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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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鬼,要我好找!”
“啊。。。胡小離,是你啊?”顧淺從屋頂上坐起來,嘴裏叼着根枯萎的細樹枝,說:“化了人形怎麽還改不了用四肢走路的毛病?”
胡小離哼了一聲,吐着舌頭朝顧淺做鬼臉:“誰讓你就喜歡躲在這種地方。”
他吐掉了嘴裏的樹枝,攙着胡小離坐到自己身邊,笑道:“找我什麽事兒?”
顧淺一問,胡小離立馬一拍腦袋,咋咋呼呼道:“我和你說,我剛才在門口遇見了一個人!”
顧淺一愣,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人?”
胡小離興奮地點點頭:“對,人!”
蘇城的街市很是熱鬧,剛放晴,到處都是人,林白在人群裏穿梭,小心的躲着橫沖直撞跑來跑去嬉戲的孩子們,在一家道觀前面停了下來,他記得他有個老朋友在這兒。
走進道觀,裏面稀稀拉拉的有着幾個香客,與外邊兒的熱鬧截然相反,這裏清靜的很。林白轉了一圈,看到屋子角落裏有個小道士支着下巴在打瞌睡,口水挂在嘴邊随着一晃一晃的腦袋慢慢往下滑。
林白看的一陣好笑,拿起旁邊的一支簽輕輕去戳小道士的臉。
小道士支吾了兩聲,然後睜開了眼,一看眼前有個人影,随手一擦嘴就迷迷糊糊的開始打招呼,“施主,求簽嗎?三文錢就好,一算就準不準不要錢啊。”說着就開始拿起簽筒搖晃起來,一邊搖一邊念念有詞,眼睛卻還沒有怎麽睜開。
林白雙手抱胸,也不去拆穿他,就看着那小道士給他求簽。
過了一會兒,簽筒裏掉出來一只簽來。
“這個簽啊。。。”小道士神神叨叨的念了一陣,終于清醒了點,擡頭看了一眼求簽的人,一愣,“哎哎?是你?”
“還記得我麽?”
小道士點點頭,又搖搖頭:“去年還是前年?我跟着子清師兄去金陵的時候見過你。你是金陵那塊那個鹽商的兒子?叫。。。叫。。。”
“叫林白。”
“對對!就叫林白!”說完小道士又覺得自己唐突了,問道:“還未取字?”
林白笑道:“我今年二十又二,年歲倒是滿了,可家裏沒人在意,家母早逝,至于我那成日花天酒地的爹爹,哪有空來管我有未取字。”
“噢噢,原是這樣。”小道士唏噓道:“這字總是要取的,不過也不急在一時。對了,你來這兒做什麽?”
“求學來的,書院就是街角那家,我現住在街尾那兒。”
“那可好了,以後能經常聯絡了。”小道士笑的頗為開心,“可惜子清師兄這兩日出去游歷了,得了空一定去你那兒做客。以後你有什麽難事兒随時來找我們幫忙,不麻煩的。”
“恩,多謝。”林白朝着小道士做了個揖,“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添置些家當,先走了。”
“路上慢着點兒,小心路滑。”
“知道啦。”林白一邊應着一邊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
小道士又坐回椅子上,只見桌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三文錢放在了那只簽子的邊上。
小道士拿起簽子一看——
天上仙花難問種,人間塵事幾多更;
前程已注公私簿,罰賞分明濁與清。
“啧,這年頭的有錢公子哥兒喲。”
臨近傍晚時分,林白才從街市上回來,囫囵弄了點東西吃,便去書房随意挑了本書消遣。
顧淺從外邊兒飄進來,新奇的打量着林白。
長的白白淨淨的,一副書生模樣,可坐沒坐樣,看書的樣子也不甚認真,想來不過是個纨绔子弟,可偏偏,就這麽看得挪不開了眼。
顧淺是個與人世隔絕了太久了鬼,見過了一代又一代的皇朝更疊,巷角的賣花姑娘從豆蔻年華到垂垂老矣,然後一世輪回,第二日深巷明照賣杏花的仍是個唇紅齒白的小丫頭,梳着兩個羊角小辮兒,用紅頭繩一圈繞一圈的纏着。然而顧淺沒有買過一朵花,未曾踏出過這屋子一步。見得再多,也不曾與人這般親近過,這會兒見了,便像是的了什麽新奇的玩意兒,只想時時刻刻見着才安心。
于是,燈火如豆,他靜靜地站在林白身後,陪着看一卷莊子。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到底是我入了蝴蝶的夢,還是蝴蝶夢到了我?是我變為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我?又抑或這紅塵熙攘本就不過一場大夢?
他看的有趣,卻發現書頁定在了這一頁不再動了,轉頭一看才發現那書生撐着下巴,眼睛已經半眯了起來。
顧淺壞心眼兒地湊過去,往林白脖子裏邊吹了口氣,冰冰涼涼。
林白凍得一個機靈,醒了過來,迷蒙了一雙眼睛看看四周,窗戶和門都關的嚴嚴實實的,哪裏來的冷風?半晌後回神才想起來自己是來看書的,怎麽又睡着了?于是強打着精神,拍拍臉頰,重新拿了書開始眯着眼睛看。結果沒等到翻過這一頁,又睡了過去。
顧淺有些哭笑不得的戳戳林白的臉,軟乎乎的,睡着了書生砸吧了兩下嘴,繼續呼呼大睡。
他搖搖頭,心想真是個被人伺候慣了的少爺,冷暖不知,于是悄悄的取了床被子蓋在了那書生身上。
外頭一彎新月,灑進幾許清輝,模模糊糊的照亮了被子上繡着的兩只交頸鴛鴦,栩栩如生。白衣的鬼玩心大起,拿了只毛筆沾了墨,往林白臉上做标記似的畫了只小鴛鴦。
翌日清晨,林白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四處望望,又趴了下去,接着一個機靈站了起來,顧不得什麽時候裹在身上的被子滑了下去便急急忙忙往外跑。
打開門,一陣冷風進來,凍得林白跳了兩下腳,搓着手半邊身子躲在書房門後朝外邊兒望。
“誰呀?”
“咚咚咚”沒人回答,只一陣急促過一陣的敲門聲。
“一大早的,做什麽擾人清夢。”林白嘟嘟囔囔的縮着身子去開門。
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身白衣的公子站在屋外,青絲如墨,眉眼含笑,讓人想起三月春風輕拂過柳梢,遠處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渺無人煙。
怎生的這般好看?
白衣的公子沖林白作了個揖:“外鄉來的學生,遇上了大雪的天氣,盤纏不夠了,可否借宿幾宿?”
勾欄瓦肆裏胡鬧慣了的公子哥兒,素來見了美人便走不動路,這會兒也被迷得心神蕩漾,偏偏一張嘴打了結似的,說不出一句好聽的體貼話兒來,末了只好沖着那人點點頭。
那人道了句“多謝”,邁着步子就往屋裏走。
林白阖上門,亦步亦趨的跟在那人身後,昨個兒他枕着胳臂睡了一夜,這會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脖子還有些酸疼。低着頭拿手敲着脖子,卻看見前邊兒那人走了幾步忽然伸手抱住了頭,然後又縮回來捂住屁股,頭頂兩只狐貍耳朵便直愣愣的露了出來,最後不好意思的回頭朝自己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林白吓得整個人一下子懵了,腦袋裏面亂糟糟的,全是些以前聽說過的山野鬼怪吸人精魂的事兒,一口氣喘不上來,竟這麽直直的昏了過去。
一記重物落地的悶聲,“顧淺”低頭一看,只見林白整個人直挺挺的倒在了雪地裏,臉上的那只鴛鴦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林白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眼前一杆筆一方硯一本書,陽光從外邊兒洋洋灑灑的照進來,一派明媚。
他搖搖昏沉的腦袋,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頭痛欲裂。
林白敲敲自己的頭,四處望了望,和昨夜裏一模一樣的布置,一點兒沒變。連桌上的那本莊子也依舊攤開着,依稀是昨夜裏看到的那一頁——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大概。。。只是做了個夢。
林白這一日都過得恍恍惚惚的,總覺得做什麽身後都跟了個白色的人影,可回頭一看,又什麽都沒有。到了晚上只覺得渾身疲憊,沒個正形的歪了身子翹着腿躺倒在了卧房裏的床上,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閑的慌,趿拉着一雙鞋跑去書房随便拿了本書,回到屋子裏冷的直把被子往身上裹,露出兩根手指翻書頁。
看了不一會兒,林白越發覺得身子乏困,那書裏邊兒講的盡是些家國大義,他素來不喜這些玩意兒,看着看着便阖上了眼。
門邊兒忽然慢慢現出一道白煙,由虛到實,漸漸清晰,看着依稀是個人影。顧淺從角落裏一步步走出來,彎下腰,看了看睡着的人,嘴角彎了彎——啧,心倒寬的很。
他側身坐在床邊的地上,下巴枕着手臂,就這麽看着林白,長長的頭發一路逶迤到了地上。
顧淺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喜歡偷偷看着這個人,只是覺着這人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透着一股子生氣,像是春天破土的筍芽,冒冒失失,不屈不撓,一股子的幹勁讓人見了挪不開眼。
這會兒連睡覺了也不老實,滾了兩圈,被子踢到了一邊,又覺着冷,渾身蜷縮在了一起可就是不醒。
白衣的鬼好心的坐到床邊上,拎着被角給林白蓋上,冷不防一只溫熱的手卻抓住了他的手腕。
顧淺是鬼,不知冷熱,可這溫軟的一只手卻一下子燙的顧淺整個人都怔住了。他低下頭,只見林白睜着一雙大大的眼,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那只手看。
這一刻倒不知道是誰吓到了誰,白衣的鬼急急忙忙甩開了林白的手,退到了門邊上,結結巴巴道:“我不是。。。你別害怕。。。我。。。”
林白縮進了床角,拿被子悶着頭開始打顫,嘴皮子都在發抖,連話也說不清楚。
“我不傷你,你別害怕,我是鬼,但我真的不會害你。”
林白還是躲在被子裏邊兒發抖,過了一會兒發出悶悶的幾聲叫喊。
顧淺湊近一聽,是在趕他走。
白衣的鬼低下頭,低低的應了一聲“那我走了。”然後隐了身形飄了出去,白色的背影看上去沒由來的透着一股失落的味道。
積雪化得差不多的屋頂上,顧淺拿了根樹枝劃拉着瓦片,慢慢的勾勒出了一只鴛鴦的輪廓。
胡小離委屈的縮在屋頂的另一邊,手指頭不停絞着衣角。
“對不起。”小姑娘的頭埋進了膝蓋裏,聲音悶悶的:“我不應該變成你去戲弄那個凡人的。”
顧淺眨眨眼,一笑:“我又沒怪你,是我自己疏忽吓着他了。”
胡小離擡頭沖着顧淺有些尴尬的笑,爬過去坐到了顧淺邊上:“那個凡人也怕你?”
“我是鬼。他自然也怕的。”
“哦。”胡小離揉揉鼻子,“我以為他不會怕你的,畢竟你以前也是人嘛。”
拿着樹枝的手一顫,畫歪了一只眼睛。
“是啊,以前。。。”
人影稀落的道觀裏,林白拿着簽筒晃來晃去的玩兒,直把簽子晃得嘩啦嘩啦響,小道士把簽筒搶過來抱在懷裏,瞪了他一眼。
“不準玩兒了,吵得我腦子疼。”
林白不說話,趴在桌上無聊的吹頭發。
小道士看不過去,一拍桌子,喝道:“不過是個鬼,七尺熱血男兒,還怕那種腌臜東西不成!”
林白以頭搶桌,“咚咚咚”三下,大呼:“那可是鬼啊!”
小道士把簽筒往桌上一砸,“啪啪啪”三聲,氣勢蓋過了林白,“我說了那是家鬼,守宅的,不害人!”
“真的?”
“你已經問了我第一十六遍了!”小道士把簽筒放好,說:“家鬼家家都有,這玩意兒護主,你好好和他交流一下,也許他就把你當自家人了。不然你還要天天躲在這個道觀裏陪我當道士不成?”
“真的?”
“第一十七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