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似乎只用了一兩秒的時間,屏幕上唰一下跳出搜索記錄。
“有三個……他哪一年的?”
江北此刻已經顧不上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了,事情一旦開始似乎就已有了既定的發展軌跡,已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而到底會查出什麽他也不知道。懷着一種奇異的冷靜,他彎下腰略一浏覽,伸手指向其中一行:“77年這個。”
點開詳細資料,一張證件照徐徐刷了出來。
這才是江北熟悉的那個張雁南,相貌堂堂,神采湛然,看着就是個氣宇軒昂的成熟男人。相比起來那張丁志傑太年輕太粗糙,空有其形卻無其神,不,不可能是一個人。
江北看過照片又掃視旁邊的姓名籍貫民族家庭地址——沒有錯,上面的記錄同張雁南以前偶爾提及的完全對得上。按理說他應該松一口氣了,公安局的戶籍不可能有假,可不知為什麽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這是什麽時候錄入的?”
那哥們兒指引他看向其中一欄:“08年補辦的。那年不是512地震嗎,那邊重災區死了好多人,還有一些顧着逃命身份證都埋在廢墟裏了,所以那段時間我們還抽調了一部分人手過去幫忙清理人口資料,忙了将近大半年呢。”
江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盯着那張照片思索片刻。
“……那這應該是第二代身份證,能不能看到他第一代的照片?”
哥們兒怔了怔,苦笑:“這個可真沒辦法,系統升級換代都好幾年了。”
江北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他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查些什麽該如何着手,頓了頓只得直起身來笑着感謝他。
那哥們兒送他出去,一邊拍着他背安慰:“從資料上看這人沒什麽可疑,你姑姑他們要實在不放心,那幹脆就去他們老家實地考察呗,你知道,戶籍資料也不是萬能的,上面有些東西,沒有。”
江北心中一動,是啊,有什麽比實際走訪來得更可靠?他笑了下同那哥們兒告別,揣着重重心事回了家。
回到家天已黑盡。江北慢慢爬着樓,只覺這一天既苦又長,白天發生的一切簡直不象是真的。
無情無緒地一進門就見家裏燈火通明,滿屋都飄蕩着一股溫暖噴香的雞湯味,張雁南系着圍裙端菜出來,見到他便笑着招呼:“回來啦?怎麽今天下班這麽晚?”
他西裝搭在沙發上,襯衫西褲配圍裙居然毫不違和反而有種‘下得廚房入得廳堂’之感,若是往常江北看到他這個居家的樣子早就兩眼放光地撲過去了,可今日哪有那份心情,只看着他張了張嘴,含糊地也不知應了一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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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張雁南注意到他的異常,把菜往桌上一放過來看他,又細心地試試他額頭,以為他人不舒服。
江北被他溫暖的大手一觸,幾乎想哭,堪堪忍住,只覺一顆頭重如千斤,而張雁南寬厚的胸膛就近在咫尺,忍不住向前順勢一傾,把頭抵在他肩上。
“讓我靠一會兒……今天好累……”
張雁南微微一愣,半抱着他笑問:“在單位上受委屈啦?”
江北含糊地嗯一聲,張雁南便拍着他背安慰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別往心裏去了,來,去洗洗手,我再炒個菜馬上就吃飯,吃飽了心情就好了。”
江北勉強露出個笑臉點了點頭,一側臉注意到桌上已上了三道菜,還都是他愛吃的。“今天怎麽做了這麽多?”
“那不是冰箱要關半個月嗎,咱們盡量把東西都處理掉,不然浪費了可惜。”張雁南一邊說着一邊進廚房去開大火爆炒了一道時鮮蔬菜,又盛了雞湯出來,兩人便在燈下對坐吃飯。
晚飯餐桌上往往是兩人交流一天活動感想的場所:今天做了什麽事啊,遇到什麽人啊,明星娛樂時事政治,無所不談。今天江北存了疑慮,便忍不住拿話試探張雁南。
“今天看了一組照片……”
“哦,”張雁南不疑有他,很自然地問:“關于什麽的?”
“就是一對老夫妻,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看他們各個年齡階段的合影……”江北頓了頓,看了他一眼這才問出他想問的問題:“張雁南,你十幾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張雁南微微一愣,笑:“怎麽突然問我這個……”說話間眼簾微微一垂,眼神晦暗不明。
江北看在眼中只覺心口有些發涼,怔怔應道:“恨不相逢……少年時嘛……”
這句詩讓張雁南又愣了一下,這才正眼看他。他似是也有很大感觸,點着頭道:“是啊,早點認識的話,可能命運就會不一樣。”
說着兩人對視片刻,在這對視中心頭都生出一種異樣的糾結激蕩之感。張雁南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一下這麽感性,便掩飾地笑了笑轉開話題。“今天……機票送來了沒有?”
江北垂眼刨了一口飯,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沒。明天我還要跑個最後的采訪,可能要去附近區縣一趟。”
對江北的這番說辭張雁南深信不疑,而成功地瞞過他并沒有讓江北松一口氣,反而心情越發沉重。坐在前往汶川的客車上,江北偏着臉有些憂傷有些迷惘,他想起多年前一部電影的臺詞,編劇借男主角之口憤恨不平地道出他的感悟:“謊言、猜忌、疑神疑鬼,象他媽真的婚姻。”
江北記得他看到這兒時噗一聲樂了,當時只覺得臺詞精妙,可現在想來卻感覺惶惑又可悲——為什麽他和張雁南之間也會變成這樣呢。
汶川距離成都一百九十公裏,再往南走一點,即是映秀。
大地震時這一帶是震中,全縣約70%的房屋垮塌,水電交通全部中斷。災後國家花了大力氣重建,如今的新縣城就建在昔日的廢墟之上,一路過去樓房簇新、百姓祥和,死者已矣,生者還在繼續。
車到汽車站,旅客們提的提背的背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一下車人流便向着出口而去,個個腳步匆匆,各有各的目的地。
只有江北沒有。
他最後一個下車,下了車也沒有拔腿就走,而是看着四周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慢吞吞地走到僻靜處打了一個電話。
“喂?”接電話的是個蒼老的聲音,江北頓了頓,臉上生出笑容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喂,叔公,是我,小江……”
……
半個小時之後,江北已斯斯文文地坐在叔公家裏接受對方熱情地款待。
“唉呀小江你真是太有心了,過來采訪還想着來看望我們,來來,喝茶喝茶!”二老獨居寂寞,因此分外好客,更何況江北沒有時下年輕人的驕嬌二氣又懂得謙遜,實在是叫人想不喜歡都難,叔公便一疊聲地催着老伴快做飯,別慢待了客人。
客廳裏江北喝着茶同叔公閑話家常,有意識地便漸漸把話題引向他要查找的方向。
“您的家譜進行得怎麽樣了?定稿了嗎?”
“定了定了,就準備這兩天找家熟一點的出版社,叫他們定個價準備開印了。”
說到這個叔公便象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他說以前的家譜只有文字,但科技在進步,所以這本新家譜上除了添上各房派系外還準備創新地配上照片,比如各房的全家福啦,比如闖出一番天地大有作為的族人啦,象張雁南這種事業有成又出了錢贊助的,那是一定要配一張讓後人瞻仰的……
江北見他主動地提到這個上頭來便不失時機地問道:“那您有他照片嗎?”
“有,上次過去的時候我們幾個老頭子跟他合過影。”
這個答案可不是江北要的答案,腦子裏略微一轉便作不經意地提起說:“上次我聽他說,他的舊照都在地震的時候遺失了,連父母的照片都沒留下一張,不知您這兒有沒有?有我給他翻拍一張帶回去。”
“哎呀,這個我得找找。”叔公想了想,忽然徑直跑進卧室去,一陣翻箱倒櫃,稍後便抱着幾大本厚厚的相簿出來。
“家裏的舊照片都在這裏了!”
叔公一邊翻一邊絮絮地說幸好之前這些照片都放在成都女兒家裏,不然也很難說能不能在地震中保存下來。江北嗯嗯地應着,眼睛亦跟着他翻動的頁面走,可翻完一本、兩本、三本都沒有,江北的心便不由得有些惴惴起來,叔公納罕地道:“我記得好象有一張啊……”說着又翻開第四本,翻不了幾頁終于興高采烈地叫起來:“啊,這裏!”
江北如獲至寶忙湊過去細看,那是一張多年前的合照,看樣子是過年時去鄉下走親戚,很多人,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在農村院壩裏分成四排,年長者坐第二排的長條凳上,小孩子們或蹲或站,笑容滿面列在他們前面。
“這什麽時候拍的?”
叔公看看背後的批注:“……九二年。”
九二年,張雁南十五歲。江北的心砰砰亂跳,目光在幾個孩子面上快速掃視——都太小了,年齡完全對不上,他很快把視線凝伫在第二排最邊上那個:“這個就是……張雁南吧?”
叔公看了看,肯定地給出答案:“對。這兩個,就是他爸媽。”
江北仔細地、認真地、甚至可以說是熾熱地盯住照片上的少年張雁南,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個樸素的農村少年,穿着一件一看就是劣質的藍色羽絨服,眉眼依稀有幾分現在的樣子,可是矮得多,充其量也就一米六二的樣子——江北想想張雁南如今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實在很難想象他十五歲時居然是這麽矮,是發育得太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