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譜。聽起來這東西挺落後、挺封建、挺過時的,但其實不然。
中國人歷來是個愛修史的種族,大到一國國史,小到地方縣志,幾千年淵遠流長,擇值得記錄的一筆筆記下來以便流傳後世。而作為社會的組成單元,各個家族、尤其是古老龐大的家族,自然也有各自的家譜體系,其中詳細記錄了本族源出何地、祖承何人,又有歷代族人的出生死亡、為知名人士樹碑立傳、誰誰誰因何事去了何地謀生于是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百餘年後又成為一個分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以前的家譜神聖而具有唯一性,一代代傳下來由族長妥善保管輕易不肯示人,每隔數十年才由專人進行整理修繕。而解放後族權大大削弱,家譜也由此走下神壇成為歷史裏的舊紙堆,直至這些年它才又漸漸引起人們的重視,成為尋根溯源的重要憑證。
“所謂明長幼、辨血緣……尤其是經過天災、兵亂之類的一些大災變後,族人颠沛流離,有些甚至流亡到了海外,安定下來之後回來尋根,哎,這個時候家譜就起作用了!翻開一查,誰誰誰,幾房幾子,什麽時候出去的。所以這個家譜啊,很重要的,修訂家譜也是一件大事情,不可掉以輕心……”
戴着眼鏡的小老頭光是講家譜的重要性就已經絮絮叨叨地講了十幾分鐘,坐他對面的張雁南全程都貌似認真地聆聽,絕不流露出哪怕一絲絲的不耐煩。
這幾個不速之客是在今天上午突然來到他公司的,以戴眼鏡的小老頭為首——“過年你也沒回老家,知道你貴人事忙,那只好我們過來找你啦……”
說實話,雖然早在除夕夜就被姚哥提醒過,但聽他們自我介紹時張雁南卻仍然有措手不及之感,一顆心慌得幾乎快要跳出胸腔。要知道這可是他第一次以張雁南的身份與張家親戚進行直接而近距離的接觸!
硬繃着以鎮定的假相接待了客人,只試探地聊了幾句張雁南便忍不住暗叫一聲‘老天保佑’!幸好這幾個人都不是張雁南的直系親屬而是隔了房的遠親,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城裏一個鄉下,所以之前幾乎從無接觸……幸好幸好。
他這才總算是放下一顆心來,也有閑睱餘力能保持着笑容來聆聽對方的來意。對方來意很簡單,就是為了修家譜而走訪親戚,順便看看能不能從他這裏打探到其他一些親友的消息。
“我們幾個老的,現在退休了,所以想發揮點餘熱把這件大事給做起來。而且前幾年不是地震嗎,有些族人死了,失蹤了,也想借着現在這個機會把他們的結局添進家譜裏……”
張雁南微微恍惚了一下,很快就收斂心神連聲應道:“是是,我懂。”在心裏組織了一下詞句才斟酌着笑道:“家譜的意義确實很重大……難得幾位叔公肯把這個重任挑起來,一把年紀了還四處尋訪,這一點我作為晚輩也是很佩服的。”
一頂高帽子給幾位長輩戴得舒坦極了,笑着連連搖手頗謙虛了幾句。張雁南灌迷魂湯不要錢似的結結實實又誇了他們一番才話峰一轉,狀似遺憾地接着道:“以前年輕,對親戚間的事沒怎麽聽進去,所知實在不多,自爸媽去世之後更是無從知起了……”說着嘆了口氣,十分惆悵的樣子。“我現在在這邊發展,老家那邊幾乎沒怎麽回去,所以修家譜這麽大個事兒我也出不了什麽力……這樣吧幾位叔公,我就捐五萬塊錢,算我一點心意。”
“啊?”他這樣慷慨大方大大出乎幾位長輩的意料,一時間便有點傻眼,反應過來後難免要‘不不不’推辭一番,奈何張雁南一定要他們收下,親自把現金塞進他們手裏,又把那‘身為張家一分子出不了力只能出點錢聊表支持’的客氣話說了一通,說得幾位長輩既動容又感動,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家譜修好補全,方能不辜負他這番重托。
談完話已是時近中午,張雁南自然要熱情地留飯,但幾位長輩知道他現在生意做得大忙得很,所以也不好再耽擱他的時間,堅決推辭不受告辭要走,張雁南百般挽留不得,只得态度甚恭地一路送到門口,直至他們上了車、開遠了,才徹底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
他想今天這種事要是再多來個幾次那他人都要少活兩年……雖然這幾位叔公溫和親切又健談,但最好以後還是別再來打擾他了,拿着那五萬塊的贊助去別處尋訪吧……
可惜,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平靜的生活才過一個多月,那幾位叔公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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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們來的時候張雁南正在開會。叔公們很明事理,說就在會客室等等好了,可偏偏就這麽巧,江北也在這兒!
江北一般很少到張雁南公司,今天也是剛好在附近辦事,一時心血來潮跑來約他吃飯。他本來也正坐着翻報紙,看到這幾個老頭兒來找張雁南難免就多看了兩眼有些好奇,及至大家都坐到了一張長沙發上,便忍不住搭讪道:“你們來找他是……?”
老年人嘛,平時沒話都還要找點話來說更何況江北這種主動搭腔的,于是等張雁南開完會出來便驚駭地發現江北已經和那幾個老頭兒聊得熱火朝天俨然已是一副忘年之交的狀态了!
“……江北!”
江北和叔公們齊齊看過來,心無城府地笑:“哎,開完會啦?”
張雁南那個急怒攻心啊,主要是拿不準老頭兒們對他說了些什麽,但當着外人的面又不好問,只得先吸了口氣,過去勉強笑道:“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叔公,找我有什麽事?”
長輩們連忙先客氣地表示‘知道你忙等等無所謂的’然後才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明來意。
“是這樣,聽說重慶這邊的文史檔案館收藏了一本光緒十三年刊印的《張氏族譜》,對張氏的源流記述很詳,所以我們想看看。但你知道啦,檔案館的東西沒點關系是看不到的……”言下之意就是你有沒有這層關系?
張雁南一聽自然也明白了,但說實話,他有點煩這事,張家的家譜關他屁事啊,錢也贊助了還要他怎麽樣?!正想作出一番為難的樣子把這事搪塞過去卻聽旁邊江北興高采烈地道:“檔案館嗎?我可以幫忙啊!”
“啊,真的?”幾位叔公聞言大喜,“哎呀小江,那真是太感謝你了!”
“不客氣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張雁南簡直忍無可忍了,他不想讓江北摻合這事,為什麽他就是偏偏要摻合進來?!他勉力控制着怒氣道:“叔公你們稍等,我跟他說幾句話。”說着把江北手臂一握:“你跟我進來。”
江北只覺他手上力道很大似一道鐵箍箍得他發痛,不禁有些詫異。他當然敏感地察覺到張雁南在生氣,可他氣什麽啊?
進了辦公室張雁南甩開他關上門,一張臉烏雲密布。江北看着他臉色有些莫名其妙:“怎麽了你……?”
張雁南煩燥地質問:“你湊什麽熱鬧?要你在旁邊多嘴?”
江北愣了愣才意識到了什麽,頓時有些氣惱。“那不是……你們張家修家譜嗎?我還熱心錯了?”
“張家修家譜關你屁事,你是張家什麽人?!”
這口不擇言的話一出口張雁南就知道失言了,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再一看江北的臉色果然唰一下變得雪白,胸膛急劇起伏着,過得一會兒竟一言不發拔腿便走。
“江北!”張雁南從來沒見他生這麽大氣,連忙一把将他從背後抱住,連聲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放手!”江北脾氣也上來了拼命掙了幾把,可張雁南哪能讓他掙脫,雙臂把他箍得似鐵桶一般,一邊抱緊他一邊滿嘴告饒:“你聽我解釋……”什麽解釋恐怕都不足以讓江北消氣,說再多話不如用行動來表示,于是張雁南急中生智騰出一只手來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響亮的耳光果然讓江北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他。
張雁南下手也沒有留情,半邊臉上火辣辣地疼,但此刻他也顧不上了,只抓住機會急忙忙地表白心跡:“我不是有意要損你,我,我就是不想你讓摻合這事兒!這幾個人……這幾個人之前已經來過一次了,我贊助了五萬塊錢這次又叫我幫忙,我怕幫他們這一次後面還有事情源源不斷地來,我就是,嫌麻煩……”說到最後只覺嘴角疼得要命,不禁嘶了一聲。
江北神情複雜地看他。張雁南剛那一巴掌被手上的戒指劃破了嘴角,而那戒指正是他倆決定要共度餘生時買的婚戒,于是剛還滔天的怒氣一下子竟奇跡般的消散了,那傷口看在眼裏反倒感覺有些心疼。
“……痛不痛?”
張雁南一愣,忙打蛇随棍上:“痛。痛死了!”
江北給了他個白眼,推他道:“行了,放手。”
張雁南可憐巴巴:“那你答應放了別跑。”
江北無語地看他一眼,拉他到沙發上坐下,就着光線檢查了下他傷口,輕聲數落說:“打自己也這麽狠,看你這兩天怎麽出去見人!”
“貼個創可貼就行。”張雁南不以為意地說着,握住他一只手。“我就是……怕你一氣之下走了。”
聽他這麽說江北大感欣慰,頓了頓說:“那現在怎麽辦?我剛都答應幫忙了總不能出爾反爾,好歹……也還是要幫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