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七月初一鬼門開。随着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起來,又到了家家戶戶燒福紙的時節了。
江家以前這種事一向由江媽媽負責,但這兩年她年紀增長,多出些腰酸背痛眼睛昏花的小毛病,那反正祭祀祖先這種事遲早也是要交付給下一代的,今年便叫了江北打主力。
江家過世的長輩多,每年寫福紙都是個不小的工程,尤其年前外婆去世又添了一位,因此光買材料都買了好大一包,正付錢當兒江媽媽提醒說:“江北,你不給雁南他們家的人燒啊?”
去年這個時候還可以推說是兩人沒定下來,但今年無論怎麽說江北也算是張家的人了。人家張雁南在外婆去世時那麽盡心盡力,江北這個時候如果一點表示都沒有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哦。”經江媽媽提醒江北才總算有了點身為‘新媳婦’的自覺,給張雁南打了個電話問道:“喂,你爸媽叫什麽名字?”
這問題問得好不突兀,張雁南頓了一下才反問道:“幹什麽?”
江北便把燒福紙的事說了,又讨好賣乖地問:“除了你爸媽,你那邊還有什麽親戚要燒的嗎?”
“沒了。”張雁南很快把父母的名字報了過來,又閑閑扯了幾句才挂掉電話。晚上兩人在江北父母家中吃飯,張雁南到的時候客廳裏已經堆了一大摞寫好的福紙,白色小山包似的。
“寫了一下午,手都寫酸了。”江北湊過去攤開手給他看,半是訴苦半是邀功。張雁南不禁笑起來,伸手給他手臂捏了幾下:“辛苦了,回去好好犒勞你。”
江北滿意地:“嗯~”
江媽媽看不過眼,數落說:“讓你做點事就叫苦,雁南你不要慣着他。”
張雁南笑,江北厚着臉皮道:“我媽說說而已,你不慣着我她才要怄氣呢。”
江媽媽好氣又好笑,拄了下他額頭道:“你啊,進來給我端菜,馬上吃飯了。”
江北哦一聲,進去幫忙。張雁南在客廳裏無聊,順手從旁邊拿過一封福紙端詳。
那福紙是白色封皮兒包着黃紙,封皮上印有豎行古代行文,只在關鍵地方空出書寫位置。定睛看去,只見上面寫着:今逢中元之期,虔備冥錢二十包奉上,故顯考張公老大人安民正性名下收用,孝男張雁南叩……正是他父親的那一份。
江北端菜出來見他正看得出神,便湊過去顯擺說:“我毛筆字寫得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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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雁南回過神轉臉向他笑了一下,指着‘孝男’那一行說:“怎麽旁邊不加上你的名字?”
江北咬着唇白他一眼:“我怕把你爹氣得從墳裏跳起來。”
吃完晚飯天色已經黑盡,江北和張雁南提了福紙香燭,去樓下野地裏找了個略平坦的點。
“怎麽燒啊?直接燒?”
一聽這話江北就知道張雁南沒燒過,便教他說:“燒這個,要接着地氣。得先把福紙象搭房子一樣搭在一起……”
張雁南看他象小孩子搭積木似的不禁覺得有趣,也在旁邊有樣學樣地堆了一堆。
“要搭好,留點空隙,可別一燒就塌了。”搭好了一旦點火就不能再動,哪怕有些沒有燒透也不能用樹枝去撥,因為據說一動就沾了陽氣,底下的人就收不到了。
打火機一點那火舌迅速将紙堆卷沒,一股強烈的熱氣伴着烈焰撲面而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往後退了幾步。
出于安全考慮,要看着火燒沒了熄透了才能放心,兩人便一直盯着那火瞧,瞧了一會兒張雁南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搞得這麽正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收到。”
江北倒是很豁達:“這個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嘛,主要是安我們活人的心。”
“說得也是……”
江北看了他一眼,忽然間也感觸起來。
“張雁南怎麽辦啊,以後我們死了可沒後人給我們燒。”
“還想什麽後人,不是早就應該做好斷子絕孫的準備了麽?”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我們以後會不會在下面沒錢用呢。”
張雁南點了支煙深深抽了一口才說:“這麽擔心,那死之前我們先多燒點存在地府銀行?”
“哎,這個可以有。”
說完兩人對視了一眼,這才覺得剛才的對話蠢透了,不禁都笑起來。江北仗着天色已黑地勢又偏,便明目張膽地把張雁南一抱,兩人依偎在一起。
對江北來說,燒過紙今年七月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但對張雁南來說,那句‘安活人的心’卻似說到了他心坎裏,平日裏忙歸忙,心裏卻總有意無意地記挂着一件事。
這日在工地上視察,回城途中又在路邊看到幾處未燃盡的香燭紙錢,張雁南便陡然記起那事來,若有所思地問道:“今天陰歷十幾?”
同行的下屬拿手機查了一番:“……十五。”
十五,七月半的最後一天。
張雁南沒再說什麽,仿佛剛剛那個問題他只是随口一問。稍後回公司安排了幾項要緊的工作,沒什麽事了,下班。
他沒有急于回家,開着車又出了城,中途停下來在一家小店買了一份香燭福紙。
中元節的生意到得此時已是接近尾聲,老板自然想抓緊商機多賺點錢,便殷勤地問道:“要幫你寫好麽?代筆費只要五塊。”
“……不用。”付錢離去。
他前腳一走那老板後腳就嘴一撇開始吐槽:“還真是越有錢的人越摳門。開那麽好的車舍不得五塊錢代筆費?”
其實張雁南又哪裏是舍不得那五塊錢……
一小時後,空曠的江邊河灘上,張雁南手持打火機,點燃了那堆福紙。
天幹物燥,火苗瞬間便成獵獵之勢,他退了幾步靠在車上,目不轉睛地盯住那火堆。
張雁南面部線條剛毅,平時笑着時不覺得,但此際一旦沒了表情便顯得有種莫名的冷酷和神秘,熊熊火焰映在他深色墨鏡上,而墨鏡之下隐藏的又是什麽樣的眼神什麽樣的思緒?
天空陰雲密布,延續了幾天的低氣壓似在蘊釀一場暴風雨。張雁南靠在車上點起一支煙,青煙袅袅間,那堆火亦從大到小,又漸趨熄滅。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萌的小行家~~”特定的來電鈴聲瞬間把他從某些回憶裏拉了出來,僅僅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面部肌肉就變得柔和。
“喂,江北。”
“張雁南,好象要下雨了哎,我沒帶傘怎麽辦?”江北一直習慣直呼他的名字,象幼兒園小朋友叫同學似的,聽着他的聲音張雁南不禁溫柔地一笑,從善如流地道:“那我來接你,你在報社?”
“嗯。”
“好,我馬上過來。”說話間張雁南瞥了一眼火堆,那處差不多已燒成一堆灰了,只剩下點殘餘的火星在閃爍。
于是他放心地駕車離去,而就在他駛上大道的時候,河灘上一股江風徐徐一吹,那灰燼底下有張燒得只剩巴掌大小的封皮兒飄了出來:……故彥兄張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