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解釋
第50章 解釋
司空遲疑許久,還是将自己的一腔熱血暫時往下壓了壓。
不論是誰,聽到一個人說出超越他個人能力範圍的話,都會産生疑慮。鳳随這樣坦誠對他,已經超出了司空的預期。
說的太多,并不合适。
司空心中浮起熟悉的、無力的感覺。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又太心急……心急與他而言并不是好事。縱觀歷史,心急的改革派就沒有落得好下場的。
但司空還是心急了。
讓他産生急迫感的,就是鳳家軍在燕州的勝利。他生怕這勝利只是昙花一現,戰局最終還是會被拉回到歷史原有的軌跡上去——而他的痛苦,也正是因為他知道那軌跡前行的方向。
鳳随一直在觀察他,思索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
或許是司空眼中隐隐浮現的沉痛觸動了他,他忍不住擡起手臂輕輕地搭在了司空的肩上,“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想要做什麽?
或者說,你想要争取什麽樣的結果?
司空回眸,一眨不眨的看着鳳随。
他的眼睛裏像汪着極清澈的水,而此刻,這水波是不安的,仿佛有風推動着它,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鳳随微微閃神,有那麽一個瞬間,他仿佛觸摸到了這青年那不會為外人所察覺的隐秘的心事。
他是焦慮的,他的焦慮裏又隐含着沉甸甸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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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就那麽看着他,一字一頓的說:“如果我說,我想要的是燕雲十六州能夠順利收複,國土不失,百姓不會流離失所……你會不會覺得很可笑?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捕快,卻在這裏口吐狂言,說着不自量力的話……”
他的眼裏有極淺的水光閃動,那水光掩映在有些茫然的神色裏,更像是一種自嘲。
鳳随感覺到手掌之下,司空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這個聰明的、能打又敢拼的青年,此時此刻,竟給他一種脆弱的感覺。仿佛他所背負的壓力,已令他處在了無法承受的邊緣。
“我不會這樣想。”鳳随認真的看着他,“你說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哪怕你我只是軍隊中不起眼的小兵,想要守護自己國家的願望,也是值得敬佩的。”
司空眨眨眼,眼眸中的風雲變幻似乎悄悄的平息下來,“你真的這樣想?”
鳳随肯定的點頭,“是。你上過戰場,也曾經與遼人短兵相接,有驅逐胡虜的願望,是正常的。”
他仍然将司空略有些異常的表現歸結于他曾經是一個士兵。
司空笑了笑,眼中的神色漸漸清明。
他已經從剛才那種心急無助的、仿佛修行人遇到了心魔一般的狀态裏清醒過來了。
清醒了,這世間的規矩也就想起來了,雙眼之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淡淡的疏離之色。那是以他的身份地位,在面對鳳随的時候,最為合适的尺度。
“火藥試驗若有結果,還請大人告知。”司空向後退開一步,十分規矩的行禮,“小的也想知道,比例的調整,對最後的效果有什麽影響。”
他知道此刻不能再說更多了。
說多了,沒人聽,反而顯得自己像個不合時宜的傻子。
若是火藥的試驗有效果,到那時,感興趣的人自然會找上門來向他打聽更多的訊息。
鳳随看到他這樣,不知怎麽,心裏就有些不大舒服,也慢慢回過神來,知道之前讓司空失态的,或許有他自己急切的心情,但也有他對司空所掌握的知識表現出來的疑慮。
鳳随就解釋說:“司空,你如今也是我的屬下。我并不疑你……”
司空微微一笑,眼眸中流露出超越他年齡的通透,“不疑嗎?”
鳳随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的頂回來,一時就愣住了。
司空這時反而坦然了,“大人有疑心,小的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正常。小的只想告訴大人,我怎麽知道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知道的東西,對大人有用,對我們自己的軍隊有用。”
鳳随繼續沉默。司空這話說的太明白,沒有絲毫掩飾的餘地。倒讓他也不好繼續用裝糊塗的态度來應對了。
司空見他不語,便又說道:“日久見人心。”
“這話說的對。”鳳随輕輕的籲了口氣,心中仿佛放下了什麽包袱。
他想司空說的對,他怎麽知道這些知識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就是他所知道的知識,能夠帶給他們的軍隊什麽樣的改變。
至于他怎麽知道的……或許有人教他,或許得了什麽奇異的機緣。
鳳随此刻忽然就萌生了查清楚司空身世的念頭。因為他從小到大的經歷都是一目了然,唯一可讓人質疑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出身了。
鳳随思索了一會兒,又将這念頭暫時放在一邊。
他覺得今日一席話固然可以看成是司空對他的投誠,但同時這也是對他與司空之間關系的一場考驗。
司空肯對他說這些,是信任他這個人,也是信任他有能力去推動火器的研究。如果他應對的不合适,很可能會令這份信任打折扣。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司空的一兩分親近……
不知怎麽,他就是有這樣的預感,一旦司空在心裏對什麽人防備起來,恐怕很難再對他敞開心扉。
“司空。”他喊他的名字,“我有疑惑這不假,我疑的,是你為何會懂這些,并不是疑你這個人。”
這話有些饒舌。但司空聽懂了。
鳳随就笑了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緣,你不想說,就不說。這沒什麽。再說人活在世,說的好,不如做的好。也請你……信我。”
司空這個時候已經想明白了,他因為鳳随無意中表現出來的疑心而生出戒備,但反過來說,他對鳳随又何嘗是百分百的信任呢?
更多的,不過是機會難得。
是的,司空不得不承認,他在鳳随的身上,更多的是看到了一個可以讓他抓住的機會,一個可以試着讓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的機會。
這對鳳随,又何嘗公平?
“是我想多了。”司空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鳳随身後高大的書架,“大人有疑心是正常的。而我……我此刻确實不便解釋太多。如果大人不能全心全意相信我,就請把我當成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合作夥伴吧。”
至少在現階段,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标,這也夠了。
其餘的,就交給時間來證明吧。
司空走後,書架後面一前一後走出了兩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當先一人儀容清隽,雙眼之中微微蘊着笑意,顯得極為親和。鬓邊微微染霜的發絲反而給他的氣度增添了歲月沉澱的優雅與沉厚。
這是鳳随身邊的主薄嚴一初。
他身後一人身材略矮些,面色微黑,五官略顯普通,但一雙鳳眼卻顯得極為有神。
這是陳榮,職位也是主薄,主要管着鳳随的銀錢出入以及他名下的所有産業。
鳳随就請他們坐下,問道:“兩位先生也聽見了剛才的談話吧?”
他倒不是有意要安排他們旁聽,而是這兩人有出入內書房的自由。剛才他們進來的時候,書房中的幾個人正談到要緊的地方,兩個人就識趣的沒有露面。
鳳随也知道他們進來了,而這樣的話題,他也覺得适合讓他們一起聽聽。至于那幾位,都是習武之人,耳目聰敏,應當也聽出了房中還有人——因猜到是鳳随信任的人,故而未提。
嚴一初就點了點頭說:“他就是懂機關的那一位吧?要我說,當不是細作。若是,怎不把這些東西告訴遼人去,反而告訴大人?”
陳榮也在一旁點頭,“或許有人教他,只不許他報出師門來。江湖異士,行事詭秘一些,也是有的。”
鳳随就聽出這兩位幕僚也跟他一樣,并不懷疑司空這人的身份,只是疑惑他從哪裏學來這些東西。
嚴一初就想的多一些,“大人既然查過他的身世,不知可有什麽疑點?”
鳳随就将司空從小在孤雲寺長大一事說了,“他被人放在孤雲寺門外的時候未及滿月,被智雲大師帶在身邊,直到十四歲那年跟随孤雲寺武僧一起前往瓦橋關。期間并未有過離開孤雲寺的經歷。戰後回來,在寺中養傷半年,之後智雲大師才托人在京畿衙門給他找了差事。”
就是說,前往北方一趟,他也不可能被換了人。否則戰後回來,在寺中養傷期間,會被師父們看出來的。
鳳随說:“我想查一查他的身世。”
嚴一初和陳榮對他這個提議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司空被遺棄的時候還在襁褓中,身世什麽的,對他後來的經歷并沒有什麽影響。
兩人的意見都是靜觀其變。
不管司空有什麽目的,他想要壯大己方的力量,在對遼戰争中争取主動權的意願是非常明顯的。
這一點,對他們來說,并沒有什麽壞處。
鳳随這個時候顧慮的,反而是司空會不會對他生出了抵觸情緒。
嚴一初就聽的笑了,“大人何必多慮?司空想要促成的乃是事關戰局的大事,又不是小兒女争風吃醋需要大人放下身段去哄……”
他有些狐疑的瞟了鳳随兩眼,覺得他這個患得患失的樣子有些古怪。
陳榮也在打量鳳随,笑道:“大人對這小子,倒是看重。”
既然司空也是鳳随看重之人,那替他管着銀子也不是不行了。而且這個小子拉扯着一堆弟弟妹妹的,看得出心眼還是不錯的。
鳳随被嚴一初的話驚了驚,然後回過神來,有些心不在焉的對陳榮說:“司空這人是有些能耐的,我既要籠絡他,總得讓他的生活沒有後顧之憂。先生從我私房裏取一千兩銀子放在他名下。日後他若有用銀子的地方,你只管給他,不必特意來回我。”
陳榮連忙答應了。
鳳随說完,就見嚴一初在旁邊又用那種有些古怪的眼神打量他。
不知怎麽,被他這樣看着,鳳随竟然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心虛,好像有什麽隐藏起來的小心思被他察覺了似的。
我只是不想讓司空誤會我對他不夠信任……
鳳随這樣安慰自己,胸膛裏有些亂跳的心髒也慢慢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