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受氣包
F市的夏天素來炎熱無比,高溫能将外面的行人都烤化了,打個荷包蛋在車蓋上,立刻焦香。只有每日天不亮之前、傍晚以後,才能出門,且即使是在這時候,吹過來的風都是灼熱的。
今年北區被評為F市最佳宜居城市,蓋因北區街道上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比別處空氣更為清新。而北區最大、最茂盛、歷史最悠久的一顆榕樹,就在市重點——朝日中學。
這顆榕樹就栽種在朝日中學的女生宿舍門口,朝日中學建校歷史悠久,建築物取名字也要風雅,像女生宿舍樓就被提名為---有鳳來儀。
不過這名兒日常念起來怪怪的,女生們愛叫做它做有鳳樓。
這樣熱的天,學生們也是要來回于教室和宿舍間上課的,甭管男女,往往一回到寝室,就是往水裏頭紮。
海芷蘭慣來是最早回有鳳樓的,洗把臉的功夫,寝室另外的四個女孩就結伴回來了,有說有笑的。看到海芷蘭在寝室裏,全都當她是隐形人,誰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直到海芷蘭默不作聲的洗漱完畢,提着開水瓶準備去樓下打水,才被寝室的張珊珊叫住了:“喂,下去打水啊?給我也帶一瓶呗。”
打水是要錢的,兩毛錢一整瓶,張珊珊只給了瓶子可沒有遞錢過來,也沒有說一個請字,語氣非常的不客氣。不像是請同學幫忙,倒像是使喚傭人。
可海芷蘭是個綿軟的包子,連拒絕的想法都生不出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在整個寝室所有女生冰冷的目光中,吶吶的開口詢問:“珊珊你開水瓶是哪一個?”
張珊珊:“是你豬嗎?寫了名字的,你沒長眼睛嗎?”
“哦…哦…”
胖胖的身體瑟縮了一下,海芷蘭不敢說話,唯唯諾諾的。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張珊珊已經打開課本開始複習了。她坐在自己的課桌前面,打開了小臺燈,長發被她整個紮起來綁成了丸子頭,露出了少見陽光的脖頸,白皙又好看。
張珊珊是高二三班的班花,長得漂亮,父母都是在政府上班,據說身居高位,所以她愛打官腔,穿的用的在都是‘品牌貨’,小地方來的海芷蘭認都認不得。
真好,她有一點羨慕。
因為家庭條件很好,成績也好,張珊珊在班上非常受人追捧,寝室裏的幾個女孩更是為張珊珊馬首是瞻。
張珊珊雖然貌似在好好‘學習’了,其實眼珠子一直悄悄盯着海芷蘭,見她蹲在那裏半天不動彈,語氣就非常不耐煩了:“喂,找到了沒有?怎麽着,讓你給我打個水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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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傻,”另一個室友突兀的笑起來:“她在那蹲半天了,像是撅着屁股在拉屎一樣,就那麽六個瓶子都找不到,簡直豬腦殼,嘿嘿!”
任何一個妙齡少女都受不了被這樣說,海芷蘭難堪的抿緊了嘴,在衆人眼光掃過來的時候,又忐忑的笑。
果然,看她這個爛泥樣幾個人都無趣的移開了目光。
為了便于區分,開水瓶上都是寫了名字的,而且統一都寫在蓋子上。張珊珊的綠色開水瓶因為打開了沒被蓋上,所以海芷蘭剛剛沒有找到----張珊珊就像是小公主一樣,連用的開水瓶都很特別,瓶身一個一個圓圓的藍點,上面的圖案是叮當貓,連蓋子都是立體卡通的造型,一定不便宜。
海芷蘭出門之後,還能聽到寝室裏的哄笑聲,可是她不敢生氣,只是有點怕。
張珊珊也在笑,她的床位是挨近海芷蘭的,書桌也相鄰,笑起來手肘碰到了海芷蘭的練習冊。她撇嘴,做蘭花指嫌棄的捏着練習冊的一角将它高高提起來,想了想,複又放下,十分享受的、一頁一頁将這本練習冊撕碎了,通通丢進垃圾桶裏。
“唏,胖豬!!”
***
海芷蘭是這個學期開學才轉入朝日中學的,朝日中學是市重點。海芷蘭從小在鄉裏長大,田裏玩樂,上的是縣裏的三流高中、普通班級,而海芷蘭的成績僅僅排在中等。
剛剛進入朝日中學第一天就參加了開學考試,完全打了海芷蘭一個措手不及,成績第二天就出來了,她全班最後一名。
這個有些肥胖的轉學生一下子就出了名,連番被班主任和科任老師談話,告知她這樣的分數會拉下整個班的平均分,還打了電話給推薦她進來的親戚。
海芷蘭能進朝日中學是很不容易的,她爸爸終于等到一個機會,到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辛苦,工資卻不低。
他們家進入貧瘠期兩年之後,終于能夠吃得飽飯了。
這一年爸爸工作稍微穩定了,就想着将女兒和老婆從路途遙遠的縣裏接出來,女兒轉校的事情是托了親戚的幫忙,占了親戚孩子進本校讀書的名額,又給了錢才搞定了。遠房親戚在朝日中學初中部當老師,被打電話詢問,也是尴尬不已,從旁邊小區過來,又擔保又說好話,才讓她被留下來。
海芷蘭上學那裏,很多人讀着讀着就辍學了,她難免會覺得讀書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可是看着爸爸到處求人,到處借錢,現在又看到遠房親戚滿臉尴尬,她局促的、在教師辦公室羞紅了臉。
海芷蘭永遠記得那一刻,在班主任的雷霆怒火下,一句一句毫不留情的責問下,她低下了頭,再也沒有擡起來。那一天的每一個字都刮掉了一層自信,最後将她微薄的自信心全部消耗殆盡。
她的心如同放在油鍋裏頭,一遍一遍的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經過高一一年的相處,班上已經各有各的小團體,她就像是多餘的一樣毫無歸屬。
這裏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難過。
她們寝室是在302,打開水、買東西都是在一樓的,在一樓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中間是一個面積頗大的小賣部,付費供給學生熱水。
海芷蘭将兩個開水瓶一齊放在桌上。
“海芷蘭!”
海芷蘭心裏一緊,咬牙轉過頭卻不敢直視這個高大的同學,微微低着頭,她看到了他幹淨漂亮的運動鞋,吶吶的道:“溫焘~”
她的聲音太小了,人家都沒聽清楚,所以走近了一步。
少年有點高,站到她旁邊将燈光完完全全的擋住了,她終于也可以借着陰影偷偷的看他。
他真好看,人也特別好,是唯一一個主動跟她說話的好心人!這個帥氣的少年現在是她的後桌,是她小心翼翼暗戀的人呢!可是這麽好的人跟她扯得上什麽關系呢?
少年當然不會看出少女的小心思,指着綠色的開水瓶誇獎:“你的開水瓶好特別。”
其實這個話題有些生硬,可以列為沒話找話之列了。偶然見到同班同學,雖然不是太熟,但是一句話不說好似也不太好……海芷蘭并不知道這只是寒暄,她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被一雙看不見的黑色的手捏住了,捏得緊緊的……
海芷蘭笑了,聲音提高了:“啊!是我媽非給我買的。”
她知道她很虛榮!她有什麽辦法呢?這是她進入朝日中學以來得到的第一個誇獎。
她有些羞恥的想,就這一刻啊,算她借來的。
真好啊!
海芷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他分別的,她提着開水壺,恍恍惚惚的走到寝室門口,正要掏出鑰匙開門……噩夢又開始了。
“穿得土不拉幾的,還取名字叫什麽芷蘭!光聽名字還以為是個美女呢,結果呢……咦!”
“真的,沒眼看!死肥豬穿的什麽破鞋,每次腳脫出來都臭得要死。還睡我旁邊,惡心死了。”
其實并沒有什麽臭味,十幾歲的女生最愛幹淨,每天都有好好梳洗,這和有錢沒錢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她有點生氣了。
海芷蘭很想尖叫,很想推開門狠狠的告訴裏面的所有人,背後說人家壞話沒有道德,水準不高。可是她只是微微佝偻着,将耳朵貼近大門,默默的聽裏面針對她的惡意的話,直到裏頭話題轉換了,才将鑰匙插入鎖中,打開門,将兩個開水瓶提到角落去。
張珊珊伸出頭來,白了她一眼:“你屬蝸牛啊,這麽慢!”
海芷蘭嘗到了鹹味,她聲音有點抖:“……對不起。”
……
海芷蘭爬上床,摸出老舊的手機給閨蜜白雪發短信---“白雪,我想你了。”
還在縣城上學的時候,在同班同學裏頭,海芷蘭家裏的條件就很普通,更有一段時間差點連飯都吃不上,她總穿家裏人的舊衣服,因為家中生意的緣故,總是帶着一股經久不散的魚腥味。
除了從小一同長大的白雪之外,海芷蘭就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朋友。在縣城裏,大家的條件都差不離,即使海芷蘭性格內向不讨喜,也還不至于受人欺負。
白雪家裏條件越來越好,就到了市裏頭上高中,所以當爸爸說能夠幫她轉校到市裏頭上學的時候,她是很開心的。
白雪跟她說過,大城市是很不一樣的,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未來一定能比從前好千倍百倍。
這是肯定的啊!
不然爸為什麽要借錢,又到處求人,把她送進朝日中學。
忍忍吧!會好起來的。
再忍忍吧!
海芷蘭尚不知道,受欺負不反抗并不能讓事情過去,只會讓欺負她的人膽子越來越大,甚至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她甚至沒有想到,讓她已經受不了的欺負還是‘小意思’。
最大的矛盾開始于秋季運動會,海芷蘭不善運動,可她的名字居然出現在了三千米的長跑上,不出意外當然輸得很難看。朝日中學是個注重德智體美勞兼備的學校,這從每天六點半會讓學生集體起來晨跑就可以窺出一二,高三二班班主任曲珂柏又是個特別在乎榮譽的人,總之一句話——你不成就別上啊!
海芷蘭下來人就虛脫了,還去廁所吐了一回,出來的時候正巧碰到曲珂柏正在找體育委員張珊珊談話,一向特別端着的女老師見到海芷蘭也有點着急咯。
“你不成怎麽還報名,這不是折騰人嗎?”
海芷蘭木楞的承受班主任的怒火,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小聲道----“不是我自己報的名,是有人故意把我的名字寫上去的。”
班主任下意識問:“誰?”
“是……”
張珊珊:“曲老師,報名表是我幫她填的,但跟海芷蘭說得不一樣,不是我故意寫的,是她讓我幫她填一下的,全寝室都可以作證!”
說完她譴責的瞪了海芷蘭一眼:“你怎麽這樣啊!”
班主任:“……好了好了,都回教室。”
班主任說這個事,就是發洩一下,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有什麽內情她也不關心,她為了一個成績倒數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半路進來的學生動幹戈,犯不着。
當天晚上,海芷蘭剛回寝室就被張珊珊打了一巴掌:“讓你誣賴我!上次你偷了我錢包我都沒告你,怎麽!不讓你進警察局讓你蹲大牢你還嘚瑟了是吧,你不知道感恩,我今天就教你做人。”
寝室裏所有人都愣住了,這還是張珊珊第一次自己動手打人。
海芷蘭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我沒有。”
“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你狡辯有用?!”
可是作為當事人的我不知道,海芷蘭沒時間反駁,就被宿舍的人聯合起來鎖在了廁所。
廁所裏黑漆漆的,燈都沒開,海芷蘭打了個寒顫,使勁砸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如果你敢再嚷嚷,我們把你的luo照發到網上……嘻嘻嘻!”
充滿惡意。
“發到網上也沒有什麽看吧,一頭肥豬有什麽好看的!”
不吝啬于用各種惡毒的來折磨她,像是她本不與她們是同一個物種一樣,低賤得就該給她們打罵侮辱。
她醜、 不聰明、家裏沒有錢,渴望自己時時刻刻都能找到一個陰暗的角落小心的蹲着趴着,做一個隐形人,不要叫任何人看見,可是偏偏要被揪出來曝光在太陽底下暴曬。
……好難受。
……快要活不下去。
這個晚上,她哆哆嗦嗦的套上衣服,縮在唯一的小板凳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到了從前----爸爸生意虧本了,不得不将賴以生存的小店鋪賣出去,做起了無本買賣,跟老人學着長江裏頭放魚。一家人包括年邁的外公、外婆都要半夜起來,為避免天氣太熱魚類腐爛,他們得連夜從魚網中一個一個取下小魚,得注意着不要扯破魚網,還要用小剪刀,刨開魚腹。
外婆一個勁的跟她說:去睡吧,去睡吧!有我們呢,哪用得着你一個小孩子。
她又要上學,又要半夜起來幫忙,是很辛苦,有時候也會想要任性一點放下剪刀回去睡覺。可是她知道,她得幫忙。他們很不容易的,他們也想給她更好的生活,可是沒有辦法啊!
其實她也不喜歡做這樣的活。
可是,昏黃的燈光,老人慈愛的笑,媽媽端過來的溫水,父親額間滴下來的汗會彙聚成了暖心的時光,讓她想留在這一刻。
永遠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