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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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撫摸傷痕累累的燈塔,如鬼魅行走在暗夜裏。跳下堤岸,他在嶙峋的礁石裏找到用木箱裝好的無線電。安德烈用力提起來時感受到背部傳來尖銳的疼痛,不由得嘶了一聲。他時常猜測美國人是否把低劣的藥品都銷往了古巴,否則為何他的傷口總是好不了?
他沒有爬上海濱大道,而是跳躍在岸邊的礁石上。他身手依舊敏捷,保持着當初在歐洲地區做任務時的水平。猶記得戰時他可是全契卡最年輕的間諜,1942年,他17歲,潛伏在德法地區,因為出色的業績被人稱為“雙子星”中的替補者。
不過他本該沒這個機會,別人都這麽說。要不是有一位“星”脫離了契卡轉去國防軍隊,他的光芒只會被永遠掩蓋下去。而留下的那位“星”,他至今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比不過。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看起來很小,實則天差地別。那位似乎是天生為情報工作而生的,而他只是履行任務,盡職盡責而已。
堤岸和黑夜給了他很好的掩護,他順利回到了林肯老爺車上,微微出了身汗。随後他啓動發動機徑直去往大教堂廣場旁的公寓,在塞莉娅·桑切斯感激涕零的目光中将無線電調試到正确頻道。
“聽,是好的。”他說。
“上帝保佑您!”
塞莉娅在胸前劃着十字,幾乎熱淚盈眶。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很久沒去望彌撒了,可她又想,上帝會原諒她的,因為她正在打一場“神聖”的正義戰争
安德烈用手帕擦拭額間細密汗珠,朝塞莉娅送去親切的微笑。艾利希奧目光緊盯着他,無不夾雜着欽佩與擔憂,敏銳的學生領袖注意到教授背後的襯衫上透出一塊邊緣泛黃的水漬。
“您得吃點好的消炎藥。”艾利希奧從自己的手提包裏拿出一袋子藥品,遞到安德烈面前:“給您,這是美國最好的藥。”
安德烈詫異地接過,他知道艾利希奧的父親是巴蒂斯塔當局的醫藥部長,可因為立場這位年輕人已然和父親決裂,并起誓不會再花家裏的一分錢。那麽這昂貴的藥品是怎麽來的?他預備問,可艾利希奧移開了目光,以驕矜的沉默來回應。
安德烈心下了然,善解人意地說:“謝謝你,艾利希奧。”
艾利希奧複又露出羞澀的笑意,心情豁然開朗。他可不想被戳穿自己又跑回家央求父親的事實,對于一位年輕的領袖來說,這無疑是件丢臉的事。可為教授丢臉,他心甘情願。
塞莉娅牽起安德烈的手吻了又吻,不住擁抱他。安德烈只好笑着鼓勵她,順便拿出一些馬列主義的書籍叫她帶去給游擊隊的同志們。福斯蒂諾仍舊拘謹地站在一邊,和教授對上目光時又羞怯地移開。安德烈也對他進行了鼓舞,告訴他他肩負的使命是神聖且光榮的,福斯蒂諾不住點頭。
“那麽,我期待下一次的見面。”
安德烈朝三人點頭致意,便離開驅車回到自己的公寓。總算圓滿解決了一件事,他服下消炎藥後用雙氧水清潔了傷口,照例又是看書睡覺,重複機械般的夜生活。可沒過多久,他就被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吵醒,伴随着動次打次的搖滾樂,隔壁就像在開派對。
但以他的性格決然不會半夜去敲人家大門,于是他幾乎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心裏憋着一股氣外加眼睛下挂着兩個黑眼圈,敲響了隔壁公寓的門。
砰砰砰,他的動作很輕,彰顯十足的紳士風範,可無人回應。
他又敲了一陣,這次力度加大了些,可以聽見裏面傳來清晰的不耐煩的聲音。安德烈在這裏住兩年了,還不知道隔壁住着這樣一位鄰居,或許是新搬來的,他想,得提前打好招呼,該死的搖滾樂不能在半夜瘋狂。
仍舊沒有開門,他徹底冷下神情,放下了所謂“知識分子”的包袱,朝門砸了兩下,霎時裏面就傳來污言穢語的罵娘聲,教授冷笑之餘,又覺得這聲音莫名熟悉。
“見鬼!這裏是有你爹還是有你媽一大早敲個不停,我看你是屁股欠操了!”
門唰的一下打開,伊森揉着惺忪的睡眼,嘴裏罵罵咧咧,動作卻徹底呆住。
他迎上安德烈冷得吓人的目光,在古巴三十幾度的氣溫裏瞬間出了身冷汗。那雙藍色眼睛裏似乎要掉出冰棱子,狠狠戳穿他的身體。
“蘭……蘭茲教授……”伊森咧開嘴笑,“是您呀,真抱歉……我……我不知道是您……嘿嘿。”
真是冤家路窄,伊森赤裸上身,揉着鳥窩般亂糟糟的頭發,從眼角摳下了一小粒眼屎彈了出去,随後又把手伸進褲裆裏掏了掏……這一系列動作看得安德烈眉頭緊皺,只慶幸自己來沒來得及用早餐。
“晚上不要放搖滾樂了,很吵。”安德烈說,聲音跟眼神一樣冷得掉冰渣。
“哦……不會了,教授,您不喜歡搖滾樂嗎?美國人都喜歡。”伊森有意無意地試探,安德烈勾起嘴角,帶上若有若無的嘲諷。
“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您真不像個美國人。”伊森伸了個懶腰,笑臉相迎地說:“您要進來坐坐嗎?我家裏有一箱可樂,正好我也可以請教您一些問題,今天禮拜六,我還想着去圖書館學習呢,沒想到居然和您是鄰居,這可真是太巧啦!我想這或許就是無法解釋的‘偶然’吧!”
“這并非偶然。”安德烈語氣淡漠,暗含劃破僞裝的銳利鋒刃,“你來哈瓦那大學讀書,便需要找就近的住宿。這棟公寓是附近最好的公寓,你并不缺錢,住到這裏來很正常。某種程度來說,從你一開始打算來哈瓦那大學念書時,就必定會住到這裏來。而我也是出于同樣理由,必然性早就暗含在意志當中。”
“有道理。”伊森恍然大悟般點頭,“可是我餓了,我想吃面包,您家有面包嗎?我家只有可樂,但可樂不能當飯吃。”
安德烈突然心裏生出一股無名火,你在講道理,他在想吃的,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況且,他還從來沒被別人這樣指頭罵娘過。
他罕見地帶上了脾氣。
“總之,晚上請保持安靜。另外——”安德烈朝伊森屋內櫥櫃上看了一眼,“花要在樹上才好看,即使你喜歡花,也不要傷害長出花的樹。”
伊森啞然回頭,看到櫥櫃上行将枯萎泛黃的栀子花,他何止是摘花,連花下的樹莖都給折了。他悻悻地吸了吸鼻子,轉頭安德烈已然走回自己的房門。他連忙跟了上去,比橡膠還粘人。
“您說得對,教授,您一早就開始對我諄諄教誨,我感激不盡,求您,給我點面包吃吧,我餓得慌。”
他邊說邊抓着安德烈的胳膊,像個孩子一樣撒嬌。教授徹底無語,可伊森腆着張好臉根本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他只能無奈暗嘆,希望能用幾片面包把他打發走。
而此時此刻,哈瓦那炎炎烈日下的街頭,有個人也想被人用面包打發,可他沒有伊森那樣的好運,也沒有那樣厚的臉皮。
馬克·赫爾曼,有錢的小少爺,在被伊森趕出家門後徑直去往酒吧買醉,卻被無處不在的小偷給扒了個幹淨,醒來後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時,馬克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沒關系,最初的一兩天他這麽想。因為在美國他就算沒錢也走得動路,他只需要報出聯合果品公司的名號,總會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爾後他也将慷慨地進行回贈。可在古巴,當他信心十足報出自己名號時,酒吧老板只是冷冷地嗤了一聲,像驅逐瘟疫一般把他扔了出去。
他還太年輕,過慣了優渥的衆星捧月般的生活,殊不知自己所能享受到的一切都是由第三世界的人民用鮮血澆灌而成的。比如他從未親手撥過皮的香蕉,比如他從來只喝不含雜質的汁水的甘蔗,都是吸着農民們的血液生長的。
所以當他流落街頭時,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虛妄,因為在他的認知裏,聯合果品公司可是挽救了這些窮苦的國家。
否則他們怎麽會懂得勞作?否則他們國家怎麽會有鐵路和高速公路?否則他們怎麽會接觸到美國最先進的槍支和彈藥?沒有這個偉大的公司,他們的熱帶經濟作物銷往哪裏?
馬克餓着肚子,蹲在棕榈樹的陰影下。他一邊感慨這些拉丁美洲人不懂得知恩圖報,一邊又期待誰能給他一杯冰涼爽口的甘蔗汁。
迫于自尊心,他是絕不可能去找伊森求助的。伊森從小時候就表現出來的聰慧和勇敢始終讓他自覺慚愧,他不可能繼續在他面前丢面子,尤其是前幾天逃命時自己在車上哭得像個孩子。馬克懊悔得想把那段記憶清除,他已經23歲,他得站起來向伊森證明,自己是個絲毫不遜色于他的男人了。
美國大使館也是不可能去的,他只要一去那,他那位皮鞭不離手的老爹就會發現他翹了大學的課來古巴厮混,并且還被偷走一切需要找大使館求助,連家族的面子都一起丢。可比起丢人他更怕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的,幾天都好不起來。
于是他想得弄點錢,至少是飛回美國的機票錢,這并不多,對他而言就是一杯酒錢。可過了足足兩三天,這區區“酒錢”他始終沒得手。他驚訝于古巴人居然窮到了這種地步。
臨近午時,熱浪烘烤大地。馬克受不了這罪,無論如何也得弄點吃的喝的來。于是他走進一家當地西班牙餐廳,滿足享受了一頓卻無錢支付時,被氣得半死的老板用掃帚趕出了大門,還重重地挨上了幾腳。
雖然肚子飽了,可身上的疼痛讓他蜷縮在滾燙的地面哼哼唧唧起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成為一片被炙烤的鳗魚,他先是恨罵伊森,後又惱怒地忿罵自己,以至于在大街上就哭哭啼啼起來。
“你沒事兒吧。”
親切的女音宛若天籁,飄進他的耳朵裏,把他吓了一跳。
他怔怔擡頭,看到一只白皙秀氣的手,拿着塊淡藍色的格子手帕遞到他面前。
日光掩映中,馬克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刺眼的陽光叫他不能完全睜開眼,可他能看到她紅葡萄酒顏色的唇瓣溫柔地揚起,垂憐地微笑,日輪在她腦後散發濛濛光暈,猶如天使的光環。
馬克愣住了,全然忘記要接過手帕,在蒸騰的熱浪中,他也變得稀裏糊塗,心卻跳動起前所未有的律動。
聖母瑪利亞......他想,他在哈瓦那遇見了聖母瑪利亞。
而聖母——拎着手提箱的塞莉娅·桑切斯,注視眼前發暈的年輕人,甜美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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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忘了提一句,當時古巴能上學的家裏都是有錢人,能上哈瓦那大學的更是非富即貴。搞革命的都是有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