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我已經是個老太婆啦
綏安鎮前幾天便停了雪,但地裏的雪還是厚厚的一層,沒有化去。空氣裏全是清冽的冷意。
三十幾年前他走得很決絕,頭也不回。當時發誓,這輩子他都不會再回來。沒想到三十幾年後,他還是回來了,為了她,回來了。
這片土地他生活了不到二十年,走的時間更長,将近兩倍,但他依然覺得不陌生。山是那個山,土地還是那片土地。
曹仲讓王富貴把車停在山坡上,能望得見老房屋的地方,他一個人下車去了,王富貴想跟,他沒同意。
一步一步走去,他在想,她認不認得他。他老了這麽多,她還能不能認出他。
可是在陶然的手機裏,他只一眼就認出是她。
這些年,他也夢到過她幾次,但都是她年少時的模樣。
如果她認不出他,他該說什麽。如果她認出是他,他又該怎麽說。
三十幾年。但凡他肯回頭看一眼她,也不至于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度過三十幾年。
“結婚後,英姨過得并不幸福,她丈夫對她一點也不好,喝了酒就打她,有一次都把她打流産了。後來她丈夫說了你壞話,英姨就拿老鼠藥給他吃了,那個人就死了,英姨坐了八年的牢……”
“出來後,英姨就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沒有再嫁過人……”
從前天開始,陶然的這些話就一直響在他的耳側,一遍又一遍。想一遍,他的心就痛一遍。
三十幾年前,她對他說的話猶在耳邊。這麽長時間,他依然能想得起來。
“仲哥,我不想嫁給別人,你也別娶別人。你帶我走好不好?吃糠咽菜,風餐露宿,我都不怕,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仲哥,我嫁人了,這輩子就這樣算了吧。你去娶別人,好好生活,再生幾個孩子。但是你要答應我,下輩子一定要來娶我……”
老房屋越來越清晰,庭院裏,掃得幹幹淨淨,卧着一條黃色的狗,正在太陽底下打盹。
房屋的木門青灰色,虛掩着。從安城到這裏幾百公裏的路他都趕過來了,還剩着幾步路,他卻沒有勇氣走過去敲那扇虛掩的木門。
秋田犬機靈,豎着耳朵靜靜聽着,又猛地立起身來,朝着曹仲這個不速之客叫了兩聲。
“大黃,在叫什麽呢?”
是她的聲音!
曹仲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張開了嘴,卻發不出聲音。
然後他聽到房屋裏有腳步聲,越來越近。緊接着他看到那扇虛掩着的木門發出“嘎吱”一聲響,往裏打開了。
“大黃?”
一個消瘦的側影出現在門口。
秋田犬沒有理會胡英的呼喚,一直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曹仲的視線從胡英出現後就再也沒有移開,在她轉過面來前,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胡英見到庭院外立着一個人,外面的光線太刺眼,她不由得眯起了雙眼,右手搭在額際,客氣問道,“你好,請問你找誰?”
下一刻,胡英如遭電擊。
“汪汪!”秋田犬通人性,見主人反應異常,自覺地沖着來路不明的人狂吠幾聲,以示驅趕。
是胡英先打破了僵局,顫着音問道,“仲哥,是……是你嗎?”
一切都恍若黃粱一夢。
“是、是我。”曹仲哽咽出聲,腳步往前探出一步後又倏地靜止了。
“汪汪汪!”曹仲一動,秋田犬叫得更兇了,身體繃緊,蓄勢待發。
“大黃!”胡英低頭,呵斥一聲。
随後狗安靜了,人也相顧無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又像在這方寸之間停止了行走。
曹仲酸澀的喉間一緊,叫出了三十多年只出現在他心裏的名字,“胡英……”
眼淚在胡英臉上一寸一寸地爬下來,他叫她的名字,只一聲,便能叫她肝腸寸斷。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胡英終于一點一點拾起崩塌的情緒,“仲哥,要是不嫌棄,進來坐吧。”
當時,她無意知道風雪中來借宿的陶然和他竟是相識,胡英是有一點點期待的。她終究是放不下,但她也沒有太多的祈求,只希望這輩子能再見他一面。一面就足夠了。
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曹仲也冷靜不少,但表情還是木讷的,走路時腿仿若沒有知覺。尾随着胡英進了老屋裏,他切身體會到陶然說的過得不容易是怎樣的不容易。
說家徒四壁,一點也不為過。
當年,她一頓飯沒吃飽,他都能心疼不已。現在他卻讓她在這樣貧寒中度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三十幾年。
胡英倒是坦然,臉上挂着清淺的笑,“仲哥,你坐一會兒,我去給你泡杯菊花茶。”
曹仲并未留意胡英的話,當他落眼在窗臺前的那張舊書桌時,眼淚差一點又要奪眶而出。
當年多少個夜晚,他伏在這張舊書桌上複習,準備高考,她就趴在他身邊,跟着他學寫字。先學的寫“曹仲”,然後是“胡英”,還說“曹”字難寫,“仲”字好寫。
胡英從門洞出來,跟随着曹仲的視線來到那張書桌上,心也有戚戚焉,但一切都已成往事。
“仲哥,這菊花是我自己種的,花茶也是我自己曬的,幹淨的,你喝喝看。”
潔白的陶瓷茶杯裏盛着淡黃色的茶水,上面浮着兩朵展開的小瓣菊花,色澤淡雅,氣味芬芳。
曹仲托過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擡眼看她。
“怎麽樣,香嗎?”胡英的丹鳳眼裏盈着笑,鬓邊的白發卻是刺痛了曹仲的眼睛。
曹仲怔忡,胡英從他失神的視線裏剎那間如夢初醒般,往回退半步,手撫上鬓邊的頭發,垂頭無奈一笑,“我已經是個老太婆啦,又老又醜。”
“胡英……是我、對不住你……”
茶杯裏的菊花茶被抖出茶水,滴滴滲在墨色的泥土地裏,染出更深一層的墨色來。
“仲哥,沒有,你沒有對不住我,真的沒有。”胡英笑了,眼神卻是無處安放,“我其實挺好的,真的,你不需要覺得虧欠我,更不需要可憐我。我沒什麽不好,一個人清清靜靜的,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