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藏月(二)
“拿我的命開玩笑就罷了,還他娘的拿我哥的命開玩笑。”戚隐道,“管你們是神還是妖,您另找他人吧,我才不去。我回去補覺了,後會有期了您嘞!”他伸手掏乾坤囊,卻發現腰後空空如也。
女蘿晃了晃手裏的乾坤囊,道:“你在找這個?誰告訴你我們是交易了?這是命令!你要麽自己進去,要麽我踢你進去,你挑一個吧。”
“兩個我都不選。”戚隐指了指下面,女蘿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屋脊的邊緣,腳下便是萬丈虛空。“你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我就跳下去。世上哪有這樣的買賣?我告訴你,我雖然廢,但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我,我讓你們都傻眼。”
“你跳啊?你當老娘怕你?”女蘿不屑。
戚隐一腳懸空,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
屋脊狹窄,他單腳站在上面很難保持平衡,登時像風裏的招子似的搖搖晃晃。女蘿被吓了一跳,萬沒想到這個慫包是個不聽話的刺頭兒。戚隐很嘲諷地笑,“別小看廢物啊大姐,廢物再不濟,也還有條命不是?”
女蘿忙道:“你還來真的!我說你這孩子,有話兒咱們好好說麽!”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戚隐望着她,“琉璃幻境裏那個孩子是我哥麽?”
女蘿沒直接答話兒,只是抿着唇笑了笑,“這可不好說。他是誰不該問我,該問你。”
你爺爺的,又和他打啞謎。戚隐沒了氣性,磨着牙笑,“行。可我還是不樂意幫你們幹活兒,走了,來世再見。”他頭也不回,縱身一躍。眨眼間,屋脊上空空如也,女蘿倒吸一口涼氣,扒着屋脊往下看,迷霧蒙蒙,那小子的影兒都沒了。
就在這時,她聽見刀刃割破空氣的呼嘯。她迅速擡頭,一柄凄冷的長刀貼着面門滑過,帶起的刀風幾乎要把臉頰冰凍。女蘿旋身後退,方才落腳的地方落下一個人影。是扶岚,這個男人落地時幾乎沒有一點聲音,清隽的臉上冷冷清清,修長挺拔的身影如同出了鞘的黑刀。然而肩膀上扒了一只肥貓,讓他原本冷酷的身影顯得有點滑稽。他沒有立刻向女蘿發起攻擊,而是彎下身,手伸下屋脊的邊緣。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把戚隐拉上來,戚隐趴在屋脊上喘氣兒,道:“一刻鐘,大姐,你算得還真準。”
女蘿恍然明白,這個家夥一直在拖延時間,他沒有真的往下跳,而是在落下的瞬間抓住鬥拱,翻進重檐下面。她小看了他,他畢竟修過半年道,有着常人比不了的臂力和爆發力。
被這小子擺了一道,女蘿氣得眼前發黑,眼見斬骨刀飛回扶岚手中。扶岚甩出一道冷厲的刀弧,潋滟弧光撕破霧氣直朝女蘿面門而去。刀光斬破大理石,所過之處皆化為齑粉。女蘿不敢硬扛,連連後退。她知道,這個男人平日裏是幫女人洗衣裳養兒子的呆瓜,可一旦拔出刀他就是殺氣纏身的煞神。
戚隐在邊上觀戰,不由得吃了一驚,刀弧的末端切到青金石玉上,月鏡竟然沒有絲毫損傷。他蹭過去,摸了摸月鏡,那上面連刮痕都沒有。月鏡光滑如同絲帛,模模糊糊照着他的臉兒。他臉上有點髒,鼻子上沾了點兒灰塵。戚隐擦了擦鼻頭,忽然發現鏡子裏,他背後的不遠處有個瘦長的黑影。那影子很扭曲,長手長腳,依稀能辨出人形。它站在那兒,歪着脖兒,好像在盯着戚隐看。
戚隐忙往後瞧,背後是空茫的迷霧,什麽影兒也沒有。他四下裏搜尋,也沒有找到那個偷窺的鬼影。狐疑地回過頭,卻吓了一大跳,鏡子裏的鬼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面前,從他肩膀後面探出半拉腦袋來。他們挨得極近,戚隐幾乎能看清楚它沒有五官的臉。
你大爺的,這是鏡子裏的玩意兒!戚隐頓時明白了,它看起來想出來,手上沒有劍,戚隐忙往後躲。但畢竟站在屋脊上,剛退了兩步腳下一空,眼看就要掉下去。長滿黑毛的細手從鏡子裏伸出來,一把拽住他的衣領。
這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渾身上下的武器只剩下一口好牙。情急之下戚隐心一狠,一口咬在那毛手上。這玩意兒很堅硬,咬起來不像是皮肉,倒像是木頭疙瘩,十分磕牙。沾了一嘴毛,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味,戚隐惡心得想吐。那鬼影沒有五官的臉登時扭曲,像是要嘶叫,可它沒有嘴,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它沒松勁兒,手往裏一縮,眼看戚隐就要被拖進去。那邊扶岚回過頭,猛地撲過來抓住他的腳踝,兩個人一只貓,一同被拖進了月鏡。
女蘿累得氣喘籲籲,靠在石壁上遠眺,天盡頭的白霧忽然翻湧起來,一層一層,此起彼伏,像是海浪翻騰。她知道巫郁離在急速接近,十息不到的時間他就會到達。
“兩個小娃娃已經進入月鏡,現在開始施加封印。”女蘿自顧自地說,像在向誰報告,可她身邊分明空無一人。
她在月鏡上施加了十道巫羅封密咒。十道密咒,相當于十把大鎖,這能稍稍為戚隐他們争取些時間。做完一切,身邊一道冷光劃過,虛空之中霎時出現一個狹長的裂隙。女蘿跳了進去,失去了蹤跡。
一路翻滾,天地不停地翻個兒。緊接着戚隐的乾坤囊從月鏡裏掉出來,砸在戚隐頭頂,黑貓一口咬住。扶岚死死抱着戚隐,戚隐抱着黑貓,兩人一貓順着重檐一直翻下去。他們失去了重心,一路下墜,幾乎滾成球。先前那個抓着戚隐的鬼影不知滾哪兒去了,他們無暇顧及。扶岚的背部硌在檐上蹲落的妖獸石雕上,他一聲不吭,借機穩住身勢,斬骨刀出鞘,插進石壁。扶岚單手握住刀,下落的勢頭頓時止住了,兩人一貓懸在半空。
黑貓踩着戚隐的頭臉上了刀身,然後是戚隐。扶岚的右手在摔下來的時候骨折了,憑借左手把自己提了上去。他蹲在刀上,左手握住右手臂一拗,令人牙酸的咔剌聲響起,骨頭正位,在一息之內鋼鐵一般重新焊接在一起。與此同時,小魚飛出手心,散入四周。
四下裏是與外頭一模一樣的巴山神殿,只不過沒有白茫茫的迷霧。他們能清晰地看見環繞在神殿周圍的角樓、甕城、山牆,神道邊上的水渠,須彌座上刻的纏枝神花,和牆體上的白鹿奔月石畫。碑亭裏點着青幽幽的長明燈,在風裏寂悄悄地搖曳。這裏和月鏡外面的神殿不同,那裏的神殿是死的,可這裏的好似猶有聲息。山上的椿木林一片幽綠,風拂過,葉浪嘩啦一片,此起彼伏。
若非古籍記載神巫早已滅絕,戚隐甚至相信等會兒這裏就要有人舉行祭祀。
小魚試圖穿越神殿頂端的月鏡,但是已經無法通過。他們放棄了月鏡,踩着斬骨刀前進。有些殿宇裏還有明明暗暗的燈火,仿佛猶有人煙。然而一切都寂靜無聲,他們像行進在一個被遺忘的古城。他們沒敢往殿宇裏面走,陽光照不進那裏,總覺得藏着什麽危險。
“哥,你之前來過這裏麽?”戚隐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像是怕人聽見似的。
扶岚沉默地搖頭,小魚在他周身盤旋飛舞,警惕一切未知的威脅。
“這裏是巴山神殿的禁地,小隐,”黑貓蹲在他肩頭道,“神殿有十訓,由大祭司用鮮血刻在山牆上,所有神巫都必須遵守。一訓,不可觸摸白鹿神,二訓,不可妄稱白鹿神,三訓,不可私鑄神的雕像……其他的不能奸淫偷盜什麽的,和你們道門的清規戒律沒什麽不同,只除了這第十訓,不可開啓巴山月鏡。從前我們只覺得是一些規矩罷了,根據你在神墓裏的經驗看來,這實際上是在神殿生活的法則。一旦違背戒律,很可能就會受到巫詛。”
戚隐看了看自己,“我們身上沒着火,應該沒受到巫詛。”
“沒錯,這的确很奇怪。”黑貓也疑惑。
扶岚輕聲道:“還有一種可能,或許神巫認為,進入月鏡的人都無法活着離開。”
這樣一來,就不必再施加什麽巫詛了。戚隐心裏微微發毛,四周太靜了,靜得好像要聽到聲音。斬骨刀無聲地前行,進入椿木林。林子很靜,密密匝匝的葉片割在臉頰,發出細細刷刷的聲響。戚隐總覺得心裏不舒服,低聲問:“這個地方好怪,一點兒聲兒都沒有。”
“而且很新,”黑貓也壓低聲音,“樹都沒有死,神殿山牆也沒有爬山虎,神道和水渠潔淨得像每天都有人清理。就好像這裏還有神巫生活,恪守戒律,日日清掃神殿。”
“會不會是老怪,他定期回來掃地?”戚隐問。
“不大可能,”黑貓道,“老夫瞧他那細皮嫩肉五體不勤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是會拿掃帚的人。”
“那是那只黑毛怪?”戚隐道,“它雖然沒有眼睛鼻子嘴,但很會掃地。”
斬骨刀忽然停住,戚隐沒穩住,撞在扶岚身上。扶岚擡起手,低聲道:“地上有腳印。”
小魚貼着地面飛行,草叢裏雜沓的腳印映入扶岚的眼簾,他道:“腳印很多,留存時間不會超過一天。氣息是凡人,十二種腳印,屬于十二個人,向北面延伸。這裏有活人,警戒四方,當心。”
戚隐心裏咯噔一下,這十二個腳印,該不會是宗瀾帶領的那十二個道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