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折柳(一)
戚隐埋在扶岚懷裏,痛痛快快哭了一通,直哭得滿臉通紅。扶岚輕輕拍他後背,脫了他的外裳,給他蓋上棉被。黑貓蹲在他腦袋邊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拭他的淚,道:“還和小時候一樣呢,哭起來就哇哇的,倒不上來氣兒。”
“要看小魚麽?”扶岚問。
“什麽?”戚隐眼睛腫得跟魚泡似的,勉強睜開條縫兒瞧,扶岚正躺在他臉側,靜靜瞧着他。戚隐哭夠了,心頭郁結散了些,打眼瞧見扶岚胸前素白緞子上洇濕一片,正是他哭濕的,頓時覺得尴尬,拿手擦了擦,越擦顏色倒越深了。
扶岚并不在意,按住他的手,兩人交握的掌心裏湧出天青色的小魚,在寂靜黑暗的床帏裏散開。小魚盤旋,彙成青色的潮,繞着戚隐徘徊紛飛。扶岚說:“小時候你哭,給你看小魚就不哭了。”
黑貓鑽進戚隐懷裏睡覺,戚隐抱住它,擡起手抹了把臉,道:“我好多了,哥,沒事兒。”他平躺着,望着頭頂的飛魚,道,“哥,我看見我爹了,他是個特別好的人兒。我現在特後悔以前老叫他狗劍仙,他一點兒也不狗,真的。要是我娘生我那天,他回成了家,他将來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爹。”
說着又難過起來,豆大的眼淚吧嗒吧嗒掉,沿着眼角流進鬓發。戚隐用手臂蓋住眼睛,抿着嘴憋了一陣。扶岚靠過來,掰過戚隐的身子,稍稍搬起他的腦袋,讓他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籠着他輕拍後背。小時候也是這樣,扶岚和他睡一張床,他夜裏鬧騰不睡覺,踢被子,哇啦哇啦說話兒,扶岚就輕輕拍他的小身子,他的身體軟軟的,拍在上面像拍棉花。現在他長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扶岚還是輕輕的,怕弄疼他。
“哥,我心痛。”戚隐說。
扶岚按了按他胸前,道:“揉一揉。”
“男人的胸不能亂摸的,哥。”戚隐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扶岚收回手,“對不起。”
“算了。”戚隐嘆了口氣,“哥,老怪說他要我的身體。”
“不給,”扶岚抱緊他,“小隐是我的。”
“放寬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黑貓嘟囔着出了聲兒,“就算打不過,也要卸掉點兒他的零件兒,讓他讨不到好處。”
戚隐抱緊黑貓,道:“我好好練劍,等他來我們一起打。我爹也真是的,怎麽不給我搞個灌頂傳功,話本子裏都這麽寫。”
黑貓沒聲兒了,眼皮子打架,漸漸打起呼嚕來。
“哥,”戚隐又喊了一聲,這一次卻什麽也沒說,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我好想你。”
扶岚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床圍子黯沉沉的陰影裏,男孩兒黑黝黝的眼睛悲傷又哀恸。他沉默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得孤獨又哀傷,像走失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戚隐向前一靠,把臉埋進他懷裏,悶悶地道:“在神墓裏的時候就好想你,殺掉我爹變成的大蜘蛛的時候想你,在琉璃子裏看我爹的回憶的時候也想你。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小隐。”扶岚回抱住他。
“你騙人,你一聲不吭就跑掉了,帶着貓爺跳下懸空階,連我也沒告訴。你帶貓爺,不帶我。”
扶岚想解釋,但他實在嘴太笨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覺得越說弟弟會越生氣,最後只能沮喪地垂下眼睫,道:“對不起。”
兩個人不說話兒,屋子裏靜靜的,月光越過翹腳檐,鑽進紙窗,像凄冷的水波,在冰冰涼涼的磚地上蔓延。戚隐睜開眼,道:“哥,我難過得睡不着。”
“哼曲子給你聽。”扶岚說。
“什麽曲兒?”戚隐問,心裏不自覺地想,該不會是“神案底下敘恩情”吧?
“巴山月圓的時候,風裏就會有笛聲,傳說是一個大巫留下來的。”扶岚摸摸他軟軟的發頂,“小時候,會給你唱這個當搖籃曲。”
戚隐點點頭,閉上眼。幽幽的曲調響起在耳邊,扶岚的嗓音低沉又柔和,哼的那曲調缱绻又悠長,像一個人在訴說着無盡的想念。戚隐的心裏哀哀的、靜靜的,恍惚間似乎看見巴山月圓,月光恍若霏霏細雪。那缱绻的曲調裏藏着白鹿似有若無的蹄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戚隐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戚隐先去鐘鼓山的小院找方辛蕭。她說的那蟲子,很可能就是巫郁離種在她身上的蛾子。要不然巫郁離怎麽會對神墓裏發生的事兒了如指掌,必定是這蛾子同他有什麽聯系。到那一瞧,方辛蕭雖然臉色還白得像紙似的,但就是虛了點兒,沒什麽大礙。戚隐為确保沒事兒,壓着她的腕子探了探她的脈。方辛蕭紅了臉,道:“隐師兄,謝謝你這麽關心我。”
“都是師兄妹,何必見外,小事兒一樁。”戚隐一笑。
方辛蕭捏着衣角躊躇了一陣,從懷裏拿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手絹兒,放在戚隐手裏。
“哦,要我轉交給我哥?”戚隐看也沒看,塞進乾坤囊裏。
“不是!”方辛蕭巴掌大的臉兒徹底紅透,“在神墓的時候,人面妖那兒一回,後殿人繭那兒一回,隐師兄一下子救我兩回。後來我在秘殿……你也不怪我,還關心我這點兒小傷。這個是謝謝你,送給你的,你別嫌棄。”
“給我?”戚隐一愣,道,“不用了,我已經有帕子了,我哥給我繡的。”戚隐把帕子還給她,又拿出自己的小魚手帕給她瞧,他臉上透着自豪,莫名有種炫耀的意味,“看,我哥手藝不錯吧。”
“……”方辛蕭望着那帕子呆了一陣,道,“比我繡得好多了。”
“還行吧,你加把勁兒,平常多練練,就能趕上我哥了。”戚隐鼓勵她。
方辛蕭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轉過身跑了。臨走時眼眶通紅,像是要哭。這是怎麽了?戚隐呆在原地沒回過神兒來。女孩兒送帕子……等等,莫不是那個意思吧?可她不是喜歡他哥的麽?這是移情別戀了?還……移到了他的身上!戚隐恍然大悟。活了十八年,終于有女孩兒喜歡他了!戚隐感慨萬分,可惜姻緣來得太晚,他已經是個斷袖了。
他把扶岚的帕子疊好揣回兜,轉身去找清式。清式那屋寬敞明亮,進去一瞧,扶岚和葉清明都在那兒。他哥坐在羅漢榻上翻花繩,面前還擺着好些孔明鎖之類的玩意兒。都是那些仙山前輩送的,說這些玩意兒益智,适合他哥玩兒。戚隐很無語,打眼瞧他哥,玩得還挺入迷。
他把那蛾子的事兒跟清式說了一遍,老頭兒沉吟了半晌,從袖子掏出一卷紙軸,道:“這是為師這些年來找到關于那妖蛾的所有線索,世上妖蛾種類繁雜,不勝枚舉,但只要是妖,都嗜血如命。你若說方辛蕭中了此蛾,還毫發無損,與我往日所見又不大一樣。”
戚隐又看向葉清明,躊躇着道:“師叔,你要不要檢查檢查身上,說不定老怪也在你身上種了妖蛾子。”
葉清明擺擺手,“打住,我身上可沒那玩意兒。你要不信,我現在就能剝光了給你瞧。”他口氣不是很好,話兒說出口,自己也有發覺,平了平聲氣兒,道,“師侄,不是我不信你。你說妖蛾子是我師兄養的,你親眼見過沒?但凡你去常州府打聽打聽,沒說他壞話兒的。我們師兄弟相處十幾年,他什麽人兒,我們會不知道?現如今,你口口聲聲說他是那老怪,卻都是一面之詞。那老怪詭計多端,真沒準兒是他假扮師兄呢。”
巫郁離那個家夥,若那厮不微笑着說出“我要取你肉身”的話兒,戚隐也很難相信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老怪。他在鳳還待了十數年,确實很難說服鳳還山他這些年來溫和良善的模樣都是僞裝做戲。不,他根本沒有做戲。他可以對你溫煦微笑,猶如四月春風,也可以在一眨眼之後,用最殘忍的方式取你的性命。
戚隐也不多做争辯,只道:“師叔說得極是,是我武斷了。”
“這就對嘛,”葉清明一笑,“咱不能冤枉好人不是。”
不過戚隐還是堅持葉清明要檢查檢查自己身上,葉清明點頭答應了,攬了清式到屏風後面脫衣服。戚隐扭頭看,正瞧見扶岚坐在窗邊看清式的妖蛾畫軸。清式檢查完葉清明,确認并無不妥之處,出來道:“老夫所知道的蛾子都在上面了,西南邊陲的金線天蛾、山裏常見的鬼臉夜光蛾,還有這只,”他指着畫軸中間一個栖在酒葫蘆上的蛾子,仔細瞧,這蛾子似乎是一臉陶醉的表情,“這老賊是咱們鳳還禁地的妖蛾子,二百八十多年的道行,會唱鼠來寶。老夫曾問過它,江南那幫怪蛾子是它們蛾族的哪支。”
“它怎麽說?”戚隐問。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清式道。
扭頭看扶岚,見他正看得入迷,戚隐問:“哥,你發現什麽了?”
“眼熟。”
扶岚指着畫軸上一個蛾子,翅子五彩斑斓,綴了兩個彎彎的眼斑,像一張沒有鼻子嘴巴的笑臉,無端透着一股邪性,很像戚隐他爹遇見的那種。
“你是不是以前在哪看過,南疆?江南?”戚隐坐下來問。他哥來自南疆,又去過江南,還真可能見過這蛾子。
扶岚搖頭,道:“不是。”
“哦?那是別的地方,雲夢古澤?你不是和貓爺去過那兒拓金錯書麽?”
扶岚還是搖頭,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很用力地想了一會兒,道:“不記得了。”
戚隐看着他哥,又想起白鹿中殿那具骸骨來。巫郁離說他哥沒有父母,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哥和巫郁離之間,又有着什麽樣的關系?總不可能,那具骸骨就是扶岚自己吧?
“那個人,”扶岚垂下眸,撫摸畫軸上的妖蛾,“他和我有關系。”
“哥,你想找他麽?”戚隐問。
扶岚點點頭,“找到他,問他我是誰,”他擡起眼,望向戚隐,眉目淡然,“然後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