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舍身(三)
戚隐依言詢問他們,罪徒們索索落落地打着寒顫,抖着嘴唇道:“惡鬼之名,吾等不敢喚。惡鬼之罪,吾等不敢言。”
“……”戚隐幾乎氣得吐血,“你們剛才追我的時候不挺能耐的麽?現在這麽這副德行了?”這地兒就該扶岚下來,他們這麽怕他哥,他跟着他哥,豈不是能橫着走?戚隐瞧他們當真吓得不行,将扶岚放在地上,把他摟在懷裏,循循善誘道:“你們不是說我是你們的神麽?別怕,我制着這個惡鬼呢,他已經逃脫不了我的手掌心了,你們不必懼怕,盡管一一道來。”他把扶岚摟緊,道,“看,制得死死的,他動不了了。”
朱明藏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小聲問黑貓:“肥貓,這小子是不是在占你主子的便宜呢?”
黑貓斜了它一眼,“兄弟之間的事兒,能叫占便宜麽?這叫相親相愛。”
“此人并非那只惡鬼……”罪徒後面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戚隐定睛望過去,擠在一塊兒的罪徒們從中間讓開一條道兒來,一個枯槁的幹癟老人從後面爬出來。他的肢體焦黑瘦弱,猶如老樹盤虬的爛根,一叢花白的硬發,雜亂地蓬在頭頂。他的四肢好像都是斷的,不能走動,只能撐着手肘爬行。慢慢爬到戚隐跟前,他道:“大人,此人并非罪徒,正如您也并非我們的神祇。”
“老爺子,您倒是不糊塗。”雲知走過來,在老人面前蹲下。
老人黑洞洞的眼眶對着戚隐,嘆道:“吾等困守神墓千年,不得超脫,忽然聞得大神氣息,難免神智狂亂。大人,大神無法繁育,并無子嗣,雖不知您身上血脈從何而來,但必定與白鹿大神有所淵源。至于這個孩子,氣息與那惡鬼相似,但若細細分辨,卻又有所不同。”
這老爺子同其他哭哭啼啼的罪徒都不同,他兩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跪坐于地,有種莊重的從容。雖然人家犯了罪,但也畢竟是活了幾千年的老祖宗了,戚隐當不起他的跪,忙單膝跪下來,恭敬地拜了拜,問道:“煩請老人家為我等解惑,方才你們說黃金俑裏的惡鬼,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是南疆的罪人,渎神的惡徒。是他挑起中原與南疆的大戰,引來伏羲神怒,天火滔滔。是他牽累白鹿大神戰死疆場,血肉化雨,歸散凡間。我還記得那天天穹赤紅,我們的神化為鹿靈奔行雲上,清啼響徹天地。那一天,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終于下了雨,所有戰死妖魔凡人的魂靈都得到安息,走向幽冥的彼岸。伏羲罷戰,諸神鳴響天盡頭的銅鼓,哀悼吾神的隕落。從那以後,我南疆,再無神祇。”
墓道裏的罪徒掩面恸哭,哭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戚隐看他們一副死了親爹的模樣,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們那只鹿已經活了。
“大戰之後,神巫治罪惡鬼,熏其目,詛其身,将他封印後殿,永生永世陪殉大神,不得超脫。”老人緩緩道,“可禁锢符咒失效,那只惡鬼終于還是逃了出來。”老人擡起手指,指尖凝聚一點微光,“大人,我可以讓您進入我的記憶,去看看那只惡鬼。”
戚隐有些遲疑,這些罪徒封在神墓裏這麽久,剛醒過來一個比一個瘋,誰知道這老頭子會不會耍什麽詭計?他回頭看了看扶岚,扶岚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點了點頭。
他哥說行就行,戚隐同意了。
“大人,您将會看見吾所見,聽見吾所聞,那只惡鬼所經之地,所做之事,你都會知曉。”
他說完,枯瘦的指尖點上戚隐眉間,淡白色的微光一閃,戚隐眼前頓時黑了下去。
戚隐落入了不可名狀的黑暗,他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靠着牆站着。他動不了了,像被繭子束縛住,渾身憋着難受。眼前一片黑,什麽也看不清,他想起來,他應該是在那老人家的記憶裏,他只能見到那個老人所見,聽見那個老人所聞。老人的雙目被熏瞎,所以他也是瞎的。
他心裏隐隐覺得不安,仿佛有危險正向他逼近。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哭聲。
聽起來像一個男人的啜泣,斷斷續續,悲哀嗚咽,仿佛死了親爹親娘親兒。那聲兒從墓道深處傳出來,像一陣陰森森的風,飄到他的耳畔,涼匝匝陰在他後脖頸子上。即使已經聽過這些罪徒哭泣,戚隐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哭聲越來越近,在他的右後方,戚隐很想轉身看看,可他無法回頭,更不能動。
他的身體終于動了,戚隐大松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擡起了右手,有什麽東西從手心裏飄出來,他的視野頓時亮了些許。他能看見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狹窄的墓室,牆角青銅鳥喙燈裏燃着長明火,陰慘慘的幽綠色光芒籠罩了整片墓室。墓室裏飄搖着許多蒼白的小蝴蝶,翅膀撲撲,扇出光暈點點。他意識到這是那個老人家的分身,老人使用了巫羅秘法,去窺探那個從黃金俑裏逃出來的罪徒。
哭聲越來越近,他蹲了下來,或者說是老人蹲了下來,白蝶落在地上,透過細細的門縫,他看見外面投下一個瘦削的影兒,一股濃郁的紫曼陀羅香味兒飄到鼻尖,緊接着,一只幹枯焦黑的腳落在眼前。那雙腳經過他的眼前,然後消失在黑暗裏。
看起來和其他罪徒沒什麽兩樣兒,戚隐有些不以為然。惡鬼,到底有多惡?他吃人麽?他輕輕推開石門,靜悄悄跟在後面。戚隐很想看看那個家夥,但白蝶繞在身側,一直飄搖着,不敢靠太近。這老人兒膽兒挺小的,一眼都不敢看。
哭聲不再移動,他也停了步子,躬身躲在拐角。那哭聲一直在白鹿中殿門口徘徊,戚隐等得心裏不耐煩,簡直想硬拗出腦袋,看看那個惡鬼到底長什麽樣兒。身體忽然動了,他的白蝶撲撲翅膀,飛出拐角。他終于看到了那個家夥,長明火下,他跪在中殿門口,額頭抵着粗糙的大門,正悲傷地恸哭。血淚流出他空洞的眼眶,劃過幹枯的臉頰,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孤單瘦弱的影兒投在墓道裏,戚隐莫名覺得這個罪徒有點可憐。
老人沒敢多看,白蝶只飄出去一瞬,立馬折了回來。戚隐很想再仔細看兩眼,偏生老人不敢動彈。哭聲忽然停了,也沒有聽見腳步聲,戚隐心裏起了疑惑。身子又悄悄探了出去,白蝶栖在他的肩頭,透過白蝶的眼睛,他望向深深的墓道。長明火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着,戚隐用力眨了眨眼,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勁。
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面前顯露出一張枯瘦的輪廓。他驚悚地發現,那只惡鬼就蹲在他的身前,他們離得極近,兩張臉幾乎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他看見惡鬼臉頰上殷紅的淚痕,還有那兩只空洞深邃的眼眶,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惡鬼勾起嘴角,彎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開口了,一字一句,聲音低沉。
“我看見你了。”
不知怎的,戚隐總覺得他這話兒不是沖那老人說,而是沖他說。他想逃,可身子就這樣僵住了,仿佛壓了重負在肩上,半分也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地看着惡鬼向他伸出幹枯的手掌,耳畔忽然響起老人的聲音,急切又驚恐。
“大人,快閉眼!快閉眼!”
它的手掌離他越來越近,他想要閉眼,可是眼皮不聽使喚似的,怎麽也阖不上。
一雙溫熱的手覆在眼前,視野裏頓時一片漆黑,身上的重負忽然間就解脫了,他大汗淋漓地醒過來神來。手放下,眼前又是那幫哭哭啼啼的罪徒,他心有餘悸地回過頭,扶岚靠在牆邊,閉着眼休息。方才遮他的眼的,正是扶岚。
他渾身都是汗,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夢魇。戚隐壓住顫抖的手,道:“老人家,您在記憶裏是能走的?”
“不錯,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不該直視他。直視他,就會被他察覺,他将我的手腳都折斷了。”老人道。
“看一眼就會被發現?”
“就像倘若有人在背後罵你,你會打哈欠。聲音和目光都有力量,神祇能夠通過呼喚和目光感應到對方的存在。大人,他很強,他曾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決不能喚他的名字,風會把你的聲音帶到他的耳邊,他将會聽見你的聲音。決不能直視他的容顏,注視暴露你的方向,他将會察覺到你的目光。”老人道,“大人,您可以前往巴山神殿,典籍中被抹去的是他,被删除的是他,被消隐的是他。您将在字裏行間發現他的蹤跡,得知他的過往。”
朱明藏小聲對黑貓道:“肥貓,你說這個鬼是不是就是那千年老怪?難怪那老怪要遮臉,長這麽醜,出門得吓死一條街的人。”
黑貓一爪子拍在它的豬臉上,“閉嘴吧你,小心他聽見你說他壞話,一把火把你燒成烤乳豬。”
“老人家,我看你們追黑仔追了半天,定是有所求。”雲知笑道,“我們大家都趕時間,你們等了幾千年,一定也急得慌,不如大家明明白白說出來,如何?”
老人淡笑,“不錯,大人,我等身中神巫詛咒,肉體不腐,靈魂不滅。我們已經在這神墓裏待了太久了,大人,您身上有白鹿的血脈,懇求您賜予我們血液,讓我們走向幽冥的彼岸。”
“要多少?不會要吸幹黑仔吧?”雲知問。
“不會不會,一滴即可。這裏統共三十名罪徒,只勞煩大人破一點皮肉。”老人忙道。
戚隐解開掌心的布條,左手指尖一凝,三十顆血滴子晃晃悠悠地從掌心的傷口裏冒出來,飛向墓道裏的罪徒。所有罪徒跪在地上,捧起掌心接住那殷紅的血滴。
罪徒們齊聲道:“大人,叩謝您的恩德,願白鹿大神降福于您,護佑您福壽安康。”
血滴懸浮在空中,滴落在他們的眉心。每個罪徒身上都亮起白花花的光芒,焦黑色的外殼皲裂,露出他們原本的模樣。他們的發上結着小辮,垂在圓潤的肩頭,大多數人赤着半身,胸背紋着妖魔魑魅,還有的紋着奔月白鹿。往下看,腰上系着銀色裙裳,纏了一圈叮叮當當的骨飾。他們再次向戚隐稽首,耳下大銀環子晃晃悠悠,一眨一眨閃着光。
“大人,請切記,既出神墓,絕不可說出他的姓名。他是惡鬼,他總有一天會回來,向你們,向諸天神祇,向整個世間複仇。”老人叩首道,“他的名字,是巫郁離。”
說完,所有白色魂靈開始消散,像山坳子裏的雲煙,風流雲散。
“老人家,敢問您的罪過是什麽?”戚隐問。
“我養大了他,”老人空洞的眼眶流出晶瑩的眼淚,“我養大了那只惡鬼……我親眼看着他的掌心第一次飛出紫螢蝶,也親眼看着他躺入玄銀鎖黃金俑。那只惡鬼,那個孩子啊……”
魂靈消散,墓道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一聲淺淺的嘆息,随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