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靈樞(二)
黑貓狠狠拍了下扶岚,小聲道;“快去娃兒身邊坐。”
扶岚搖頭,道:“太前了。”
他們坐在前頭,離先生那麽近,他不好打瞌睡。黑貓聽了氣個半死,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個呆瓜,你還要不要娶媳婦兒了?”
扶岚疑惑地問:“不是不娶了麽?”
黑貓無言以對,這厮獨身到如今不是沒有道理的。眼看前頭那兩人挨着膝蓋坐在一起,黑貓睜着滾綠的眸子幽幽瞪着扶岚。扶岚呆了半晌,最終還是收拾好書本,乖乖去戚隐邊兒上坐了下來。
元尹姍姍來遲,執起經書開始滔滔不絕地講經。畢竟是老人家,聲氣兒緩,念起經來像唱曲兒,一聲拉着一聲,聲聲延挨,像死了君父亡了國的那種氣若游絲的調子。因着戚靈樞,戚隐起先如坐針氈,到後頭也漸漸耐不住,打起瞌睡來。頭一點一點,眼看就要揿下去。忽然落入一個冰涼的手掌,戚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接住了他的腦門。轉過頭,正看見戚靈樞垂眸瞧着他。
“聽課。”他說。
頓時三魂七魄驚出了九霄雲外,戚隐猛地坐起來,肩背挺直,不敢動彈。戚靈樞又道:“把你邊上那個也叫起來。”
往邊上一瞧,扶岚已經埋在手臂裏睡熟了。戚隐戳了戳他,扶岚揉着眼睛坐起來,發了半天呆,又靠在戚隐肩膀上睡着了。
戚隐:“……”
元尹瞧得真真的,在上面默默搖頭,鳳還山是出了名兒的不思進取,爛泥扶不上牆,任誰也沒法子。敲了敲驚堂木,把一衆打瞌睡的都驚醒,手指頭點點舌尖,撚着紙角翻到下一頁,又繼續念起他的經文來。
這些叽裏呱啦的經文戚靈樞是都學過的,他不必聽課,在下頭批課業,一張一張批過去,終于翻到戚隐那一份兒。戚隐心裏發虛,他真的不會寫這玩意兒,挑燈讀了一晚上書,本本高談闊論,輪到他,半個屁都放不出。最後好不容易湊出一篇文章,回頭一看,只覺得都是他腦子裏灌出來的水。
戚靈樞執着朱砂筆,越往下看眉頭鎖得越緊。戚隐只不過念了會兒經文,再瞥眼偷看時發現他的課帖已經血紅一片,簡直是一塌糊塗,慘不忍睹。戚隐內心忐忑,心想該不會要重寫吧。戚靈樞已經翻過他的課帖,看下一份兒了。
下一份兒是扶岚的,戚靈樞的眉頭鎖得更深了,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翻錯了,往後翻了翻。扶岚的是最後一份兒,後頭已經沒有了。這家夥的課帖一個字兒沒寫,單單署了個娟秀的大名兒在上面。
戚隐看在眼裏,默默扶額,這還不如不交呢。
好不容易挨到下學,咒法課三天一回,今天沒課。戚隐像出了籠的鳥兒似的,急哄哄地收書本要回院子。拉着扶岚剛打算走,戚靈樞擋在他們前面,道:“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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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戚隐問。
“石室。”
“為什麽?”
戚靈樞抽出兩張課帖,發到他們手裏,“重寫道論。”
扶岚呆了,“我也要重寫麽?”
“不用您看着寫吧……”戚隐苦着臉道,“您看要不然這樣,我倆自己寫好了給您送過去?”
戚靈樞站在門檻邊上,逆着天光微微回過臉來,清冷的目光落在戚隐身上,冥冥之中仿佛有種無形的壓力。他再次重複,“随、我、來。”
話兒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戚隐哪敢不從。鳳還幾個師兄師姐搖頭嘆息,不知道戚隐這傻貨是觸犯了戚靈樞哪片逆鱗,惹得人家這樣針對他。臨走時挨個拍了拍他和扶岚的肩膀,讓他們好生照料自己,定要平平安安歸來。
扶岚皺着眉問戚隐:“他嫉妒我們嗎?”
前頭戚靈樞臉色一黑,隐隐有風雨欲來之勢。戚隐毛骨悚然,連忙捂住扶岚的嘴,道:“哎喲,我的祖宗啊,求您別說話了。你說一句話,我短命十年吶!”
兩人随着戚靈樞一路走,因着下雪,晌午時分天還是蒙蒙的,遍地白皚皚的雪堆,天地昏昏沉沉,戚靈樞背着問雪劍走在前頭,挺拔的背影一根刺兒似的,矗立在凄迷世界裏無端地顯眼,卻又更顯得形單影只。走了許久,得有一盞茶的工夫了,穿過彎彎繞繞的回廊小院,過了不知幾道垂花門腰子門,一路上階爬坡,才遠遠瞧見那叫做“石室”的地方。
它在滅度峰的最高處,在思過崖的頂端,離群索居,和誰都隔得很遠。說是石室,不如說是山洞。四壁是厚厚的石牆,拍在上面啪啪響。這裏冷得出奇,一進裏頭如墜冰窟,手指尖兒都發顫。青岩地上伶伶仃仃立了一方石桌,旁邊放幾張石凳。屁股挨上去,立馬像是要凍成冰塊兒似的。一張石床貼着壁角,另一面石壁靠着幾個書架,上頭密密麻麻放了許多書冊。再往裏還有一個石室,隐隐約約看得見也有一張床。
戚隐躊躇着踏進去,這兒就是戚慎微原本的住處。當戚隐在吳塘跌跌絆絆地長大的時候,他在這兒修煉,在這兒讀書,在這兒思過,在這兒教導他的小徒弟。書架上放了他的筆記,他的道論,戚隐抽了一本出來。那個家夥的字兒清隽剛折,筆鋒利得像一把劍,有種說不出的風骨。他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呢?戚隐想,小時候期盼,長大了厭惡,十八年了,他終于還是到了這個男人的世界裏來,仿佛是命中注定。
戚隐慢慢呼出一口氣來,把書冊放回去,坐到石桌邊上,低着眉目拿出筆墨。戚靈樞靜靜瞧了他一會兒,扭頭問扶岚:“為何交白紙?”
扶岚默了會兒,沒吭聲。
這厮大概學乖了,知道實話實說定然挨打,戚隐不由得感到欣慰。
他不願意答,戚靈樞也沒辦法,緩了口聲氣兒,道:“作道論,首要在于發疑,爾後探頤索隐,發微闡幽。若要言之有物,不可無閱歷積累,你們剛入門,未曾除過妖,自當自書本前人舊例尋求答案。雲隐,你的論點太多,每一點都未曾深入,未免有大而無當之嫌。我建議你撷取一點,深而探之,或許可行。”
戚隐點點頭。
“這裏是我自己抄錄的古籍抄本,你們若要通讀恐怕要費些時日,其中重點我已有标注,你們自尋重點便是。若有不明之處,盡管來問我。”戚靈樞将書冊推到他們眼前,話語間頗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雲隐,你之前打假擂我不再追究,可若你連道法都不肯好好修習,那你來無方又有何意義?多說無益,你且好自為之。”
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啰嗦了?戚隐心裏憋屈,但又沒法兒說,抓抓腦袋,蔫頭巴腦地“哦”了聲。
扶岚枯着眉頭道:“可以不寫麽?”
戚靈樞沉默地看着他,眸子裏仿佛有寒冰一點一點地凝結。
“……”扶岚默默拿起了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外面雪停了,陽光透出雲層,打在地上像老虎的斑紋。戚靈樞在石床上閉目打坐,戚隐和扶岚兩個望着白紙發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寫啥好。戚靈樞在那邊嘆了口氣,道:“人與妖不同之處甚多,習性、九竅、六藏、經脈,何至于不知如何下筆?”
習性好像更好寫些。戚隐确定了方向,嘩啦啦翻起書來。
過了會兒,有個弟子登上崖,在洞口細聲道:“小師叔,枯殘長老喊您過去。”
戚靈樞起身離去。眼瞅着戚靈樞走了,戚隐驀地垮下身子來,趴在桌子上嘆氣。那厮在這的時候仿佛連空氣都是冰的,逼得人正襟危坐不敢造次。戚隐吊起二郎腿,撅起嘴巴将毛筆放在鼻下夾住,翻起戚靈樞的抄本來。這厮的字也像戚慎微,估計是一筆一劃照着戚慎微學的,戚隐摸了摸那神似的筆鋒,也可能是戚慎微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教的。
“小隐,”扶岚擱下筆,道,“你聞到了嗎?”
“啊?聞到什麽?”戚隐疑惑地擡起頭,忽地眼睛一亮,“那小正經該不會藏了吃的吧?”
扶岚搖搖頭,他坐到戚隐身邊,将靈力注入戚隐的後心。冰冰涼的靈力細流再一次在經脈裏流淌,五感頓時變得細膩鋒利,連照進來的天光都能看出七彩的顏色來。扶岚放出小魚,青色的小魚無聲地游弋,戚隐的視野漸漸變了一種色調。
血。滿室的血。
在小魚的眼中,戚隐驚恐地發現原本一塵不染的四壁沾滿了暗紅色的污漬,石床上、石桌上、岩石的縫隙,全都是。這些血跡被清洗過,但依然逃不過小魚的眼睛。
石壁上的血漬呈飛濺狀,青岩地上有好幾個血手印兒,還依稀瞧得見幾個血色人影。有一條長長的血跡從外面一直拖曳進來,很明顯有個受了重傷的人被生拉硬拽地拖了進來。
“五種血腥味,五個人,”扶岚道,“無方山失蹤的五個人,是在這裏死的。”
“為什麽……”戚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麽他們會死在這裏?”
扶岚望着壁上的血跡,道:“凡人修煉巫羅秘法,要殺人取血續命。”
戚隐瞠目結舌,“你是說我爹也修了巫羅秘法。”
扶岚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不需要這麽多血。而且血濺得到處都是,很浪費。”
一種無名的恐懼襲上心來,藤蔓一樣爬滿戚隐的胸腑。他覺得頭疼,這到底怎麽回事兒?無方山看起來潔白無瑕,卻處處透着古怪。戚慎微不死不活,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戚靈樞那個家夥又知道多少?戚慎微死的時候這小子在無方麽?他……能不能信他?
過了一個時辰的工夫戚靈樞才回來,他們的道論已經寫好了。戚靈樞檢查戚隐的,皺着眉看了半晌,又修改了幾遭,直把戚隐逼得薅頭發,才勉勉強強讓他過了。又拿起扶岚的,只是打眼一瞧,那白皙的臉上顯露出明顯的怔愣來。戚隐湊過腦袋看,也愣在當場。
紙上依然什麽字兒都沒寫,扶岚只是畫了兩幅圖。一副是人體,他将六藏九竅一一标注,還畫出了完整的經脈走向,繁複的經脈線條交雜在一起,有一種恐怖的瑰麗。另一幅是動物的經絡圖,看起來像是貓的,同樣标注六藏九竅,奇經八脈,連靈力的流向都畫得一清二楚。
“你畫的是誰的經絡圖?”戚靈樞問他。
扶岚道:“小隐和貓的。”
戚隐:“……”
戚隐的心情一言難盡,不自覺望向人體經絡圖的胯下,扶岚這個登徒子,他連那個地方的經絡都畫了!
“你為何這樣了解雲隐的身體?”戚靈樞略有些遲疑地問。
扶岚語氣平淡地道:“我進去過。”
戚靈樞的表情變得複雜,“進去?”
“……”戚隐簡直要抓狂,道,“你別問了,跟你沒關系!”
說完,将書本一股腦塞進書箱,轉身鑽出山洞,外面風煙茫茫,霧凇沆砀,崖下是冰海天淵,白茫茫的煙水像一卷鋪陳的宣紙,邊緣的黛色山巒是綴在上面的墨跡。
“雲隐。”戚靈樞在後面叫住他。
戚隐停住腳步,聽見他寒涼的聲音,“情愛有礙大道,斷袖并非正途,你……好自為之。”
又是這句話,戚隐眼皮一跳,談情說愛礙着他們無方山什麽了?一股無名火沖上心頭。他握着拳回過頭去想要說些什麽,卻在看到戚靈樞的時候停住了。他站在階上,眉頭深鎖,戚隐站在階下,與他隔着煙雪默默對視。
戚隐深吸了幾口涼氣,道:“小師叔,你有沒有發現你們無方的人都特愛管閑事兒。你們一心向道,那是你們的事兒。我這個人天資平平,當個鬼火道士賺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至于我和我哥,我們倆怎麽着沒礙着你什麽吧?今兒謝謝你了,以後我的事兒跟你沒關系,再也不見。”
他說完就走了,戚靈樞怔怔站在原地,許久沒吭聲。
扶岚在後面把書箱挎起來,道:“你在修枯殘秘咒麽?”
戚靈樞折過身,“是,怎麽?”
“別修了,那個術法很危險。”扶岚淡淡地道。
戚靈樞眸光一滞,冷冷地瞥向他,“什麽意思?”
扶岚沒有回答,只道:“你是那個人的弟子,小隐不希望你有事。”
沒等戚靈樞發問,扶岚轉身下崖,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雪階深處,山崖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