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蘭訓(二)
“這個咒法的術理是注入靈力,強行提升受術者的自愈能力,修複創口。故而,它只能在将死未死之人身上使用,若對方已無生息,則便是此咒也回天乏術。”葉枯殘娓娓道來,“但這個法子用起來并不簡單,施術者必須對受術者的經脈九竅六藏了如指掌,若靈力走岔,則受術者經脈寸斷。若靈力注入過多,受術者會因承受不住靈力的壓力而六藏爆裂。若靈力過少,又無法令咒術生效。”
想不到這個咒法竟然這麽複雜,戚隐還以為他哥天下無敵,逆轉生死手到擒來,看來當初在夢境裏他哥也是孤注一擲,他是結結實實地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戚隐心有餘悸,在紙上寫字道:“哥,這咒術這麽難,我是不是差點兒就歇菜了?”
扶岚愣了一下,用神識道:“難麽,我以為很簡單。”
戚隐:“……”
“靈力的流動很容易控制,你的身體我進入過很多次,并不陌生。”扶岚的聲音輕輕的,“小隐,我了解你的身體,像了解我自己的,不會出錯。”
戚隐這才想起來,扶岚的确已經“進入”過他很多次了,每回他和扶岚的小魚融合,扶岚都要将靈力注入他的奇經八脈。他記得那種感覺,像身體裏流淌着冰涼緩慢的溪流,魂魄在煙水裏飄飄蕩蕩。
可忽然感覺有點怪怪的,“進入”這個詞兒太暧昧,總覺得兩個人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兒似的。戚隐紅了臉兒,忙扭過頭專心聽課。
“只此一個咒術,老夫便練習過上萬次,否則無以達到靈力的精準控制。孩子們,修煉貴在勤,無論哪家咒法都須勤學苦練。”葉枯殘道。
扶岚忽然傳來話兒:“小隐,想辦法讓他攻擊你。”
“啊?”這家夥沒頭沒腦地忽然來一句,戚隐以為自己聽錯了。
雲知在一旁道:“你哥是想和他交交手,看看他的功法是不是确實和你哥的一樣。”
這他娘的怎麽搞?總不能當堂打他吧?戚隐感到頭疼,眼看就要下學,戚隐舉起手來喊道:“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
葉枯殘向他擡了擡手,示意他發問。戚隐遲疑着站起來,躊躇了下,道:“那個,夫子,您剛剛說蘇生咒施用的難度很大,稍有不慎受術者就一命嗚呼。您又說您練習過不下萬遍,敢問您都是像今天一樣,拿這可憐的小兔練習的麽?那您豈不是已經殺了不下萬只小兔子了?”
葉枯殘顯然沒料到戚隐會問出這種問題來,一下子愣住了,沉默半晌才道:“修煉術法,必有犧牲……”
“出家人慈悲為懷,”戚隐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兔子雖小,亦是生靈,夫子乃是無方長老,道門高标,怎麽能做出如此慘無人道之事?”
座中議論紛紛,有姑娘抽泣着點頭,“小兔子這麽可愛,夫子怎麽能殺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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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戚隐控訴道,“聞您自創秘咒,弟子本十分仰慕,今日一見,原來您是如此鐵石心腸之輩。今日殺的是小兔,明日您就說不定會殺害小貓,再明日便是豬牛狗羊,往後說不定便要拿人練習,何其殘忍!”
葉枯殘眸子一凜,拍案喝道:“一派胡言!”
“您生氣了!”戚隐顫抖着指他,“生氣了生氣了!若非踩到痛腳,您為何勃然大怒?莫非……您真殺過人?”
葉枯殘緊緊攥着拳頭,鬼火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戚隐。戚隐仍在喋喋不休,滿座姑娘被他煽動得心慌意亂,驚吓連連。葉枯殘胸中一怒,喝道:“豎子放肆!”
驀然間殺機畢現,尖銳的冰刺長出枯瘦的指尖,葉枯殘朝戚隐張開手,空氣瞬時冰凝,整個滄浪亭如墜冰窟,濃白的煙氣咔嚓着凝結。冰刺脫離葉枯殘的指尖劃出淩厲的直線,飛旋的過程中不斷粘結周圍的煙氣,到達戚隐眼前之時竟每個都有碗口大小。
與此同時,扶岚的右手撫上戚隐的後心,冰涼的靈力注入戚隐的經脈。他低聲道:“擋。”
冰冷的寒氣撲面而來,戚隐滿身汗毛直豎,想也沒想雙手交叉蒙住頭臉,面前一道潋滟波光倏忽一動,一面結界在他身前展開,所有冰刺轟然撞上結界,碎成千片萬片,簌簌落在烏漆案上。
滄浪亭中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雞。冰碎子噼裏啪啦落在地上,空氣中冰寒的煙氣依然冷得沁骨。戚隐心有餘悸地擡起頭,正撞上前排首座戚靈樞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的正臉,也是第一次與他對視。
那是個冰雪砌成的男人,他冷冷望着戚隐,眸子中有冰冷的厭惡。
戚隐愣愣地放下手,戚靈樞卻已經轉過頭去了。
葉枯殘顯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頭了,見戚隐沒有大礙,冷哼一聲,提着鐵籠拂袖而去。戚隐差點兒沒被吓死,捂着胸口坐回座位。
葉枯殘一走,四座頓時嘈雜起來,有姑娘淚水漣漣,道:“真沒想到枯殘長老是這種人!”
“就是就是!說不過就打人,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前排的辛蕭跑過來問扶岚,“岚哥哥,你吓到沒?沒事吧?”
怎麽沒人來關心關心他?戚隐無語,他才是被吓得最慘的好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沒法兒問扶岚試的結果怎麽樣。戚隐悶頭收拾書本,剛拾掇好,擡頭一瞧,戚靈樞站在他跟前。
戚隐吓了一大跳,跌回凳子上。
這厮不是來安慰他的吧?
戚靈樞垂下眸,他的眸子顏色淡淡,像朦朦光暈裏的琉璃珠。他道:“拭劍臺論劍首日首場首敗,是你打的?”
這厮臉上仿佛是千年寒冰雕出來的,沒有一點兒表情。單單坐在他跟前兒,戚隐便渾身凍得慌。扶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抱着黑貓呆呆望着他。
雖然很丢臉,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戚隐抓抓頭,道:“是我。”
“你打假擂。”戚靈樞道。
“啊?”
“榜上除名,送往戒堂。”
立時有幾個白衣弟子上前架起戚隐,戚隐一臉懵,嚷嚷道:“怎麽回事兒?我怎麽打假擂了?”
戚靈樞也不解釋,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扶岚不知所措,只能跟在邊上。雲知倒是一瞧就明白了,滿臉複雜地道:“方才你擋了葉枯殘一擊,靈力深厚,不像是能敗在入門弟子手裏的,這家夥以為你打假擂呢。”
戚隐簡直要吐血,一路被架到戒堂。過了腰子門,轉過琉璃影壁,戒堂外雪落滿庭,幾棵勁松栽在邊上,森森針葉上積着一髻兒雪。階下一個大荷葉魚缸,缸緣畫了符咒,保持裏頭的水常溫不凍,幾尾金紅小魚在裏頭游來游去。
裏頭一個男人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戚隐打眼一瞧,不就是那日在藏經閣和清明進行罪惡交易的那貨麽?戚靈樞望着庭下戚隐,嗓音冰涼,“靈琢師弟,你挪用派中公賬收買的鳳還弟子,可是此人?”
靈琢看見戚隐,顯然有些吃驚,一時摸不着頭腦。又鬼鬼祟祟地朝雲知那兒望,雲知默默拿袖遮住了臉。
敢情是這傻冒挪用公賬東窗事發,約莫是硬扛着沒供出清明和雲知來,戚靈樞這厮只知道他收買人打假擂。戚隐滿心無奈,罷了,他的名次是末榜末位,有沒有都沒有區別。要是要罰掃地,他就去和他哥做伴兒。戚隐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沒錯,怎麽的,要怎麽罰,我奉陪。”
雲知悄悄向他眨了眨眼表示感激,戚隐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罵他狗賊。
戚靈樞道:“初犯,罰跪兩個時辰。”
戚隐眼前一黑,這冰天雪地的,要他跪到黃昏麽!
“靈琢明知故犯,逐出內門。”
那個叫靈琢的垂頭喪氣地走了,雲知拱手道:“小師叔,我這師弟自小身子骨弱,您大人有大量,給他通融通融吧。”
戚靈樞冷冷瞧了他一眼,道:“加跪半個時辰。”
戚隐:“……”
“小師叔,你不用這麽絕情吧!”雲知沖他眨眨眼,“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戚師叔帶你來鳳還,你追在我屁股後面喊雲知哥哥?好歹是一塊兒穿過開裆褲的情誼,你行行好呗。”
戚靈樞臉色一變,這還是戚隐頭一回瞧見他臉上有表情。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再加跪半個時辰!”說罷拂袖而去。
戚隐:“……”
這他娘的算什麽事兒!戚隐哭喪着臉,不情不願地跪在雪地裏,膝蓋冰涼,凍得發疼。
雲知蹲在他身前,汗顏道:“對不住啊,師弟。”
“……”戚隐愁苦地說,“你是不是和人家有什麽過節?”
“唉,沒想到這小子這樣記仇。”雲知揣着袖子,道,“他喜潔,你知道吧。”
戚靈樞的衣裳鞋襪從來纖塵不染,戚隐點點頭。
“上次論道,鐘鼓山小師妹邀我月下飲酒,誰曾想碰見除妖歸山的戚靈樞。你師哥我向來憐香惜玉,當然讓小師妹先逃,自己留下來擋人。戚靈樞二話不說,要抓我去戒堂。”
“你反抗了?”戚隐問。
“沒有,”雲知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我喝得多了些,一下沒忍住,吐在了他身上,最後還勞他把我送回了小院。”
這梁子真是結大發了,雲知這小子還自不量力,要為他求情!戚隐氣得吐血,道:“狗賊,你知道你的特長是什麽麽?”
“招蜂引蝶?”
“是坑你老子我!”戚隐怒吼。
雲知被他罵走了,最後只有扶岚留下來,乖乖盤腿坐在他身邊。
“哥,你回去歇着吧,我不用陪。”戚隐道。
扶岚呆了半晌,點點頭,站起身走了。
這厮走得太果斷了些,戚隐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愣愣望着他的背影。
怎麽讓他走還真走了?
天光漸收,又變得灰蒙蒙的,粒粒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頭頂,戚隐擡起頭,漫天白雪從天心一點飄落下來,整個灰色穹隆倒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戚隐心裏不由自主升起點兒埋怨的情緒來,扶岚那個家夥,說走就走了,他不是他的寶貝弟弟嗎?哼。戚隐揀起一根枯樹枝,百無聊賴地戳地上的雪粒子。雪地裏冷得很,沒跪多久鼻子裏就酸溜溜的。正無聊着,懷裏落進一只胖墩墩的黑玩意兒,頭頂罩下一床藍地碎花棉被。戚隐一怔,扶岚在他身側盤腿坐下,手臂繞過他的身後,将被子的一角拉過來,兩人一貓一起被團團裹住。
這個家夥……戚隐愣愣地瞧着他,原來他沒走,他只是回去拿被子了。
被窩裏暖洋洋的,黑貓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着,扶岚搓了搓戚隐的手,放到嘴邊哈氣。戚隐心裏舒坦了,挨得離扶岚近了點兒。忽又想起葉枯殘的事兒來,小聲問道:“你們試的怎麽樣?那老頭兒用的到底什麽術法?”
黑貓吸了吸鼻子,道:“那個老小子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還自創的枯殘秘咒,真是笑掉老夫大牙。”
“那到底是什麽咒法啊?”戚隐問。
“那是上古大巫的咒術,名曰‘巫羅秘法’。五十年前宗明那幫道士擠破腦袋想要進入神殿尋的東西就是這個。一招尚且存疑,兩招就能坐實了。”黑貓道,“那招蘇生咒,還有那冰淩殺招,确是巫羅秘法沒錯。這咒術你哥天生就會,小魚就是其中一種,神殿典籍也有記載。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回過神殿了,葉枯殘或許是使了什麽法子,通過白霧進入了神殿。”
“這咒法這麽厲害,”戚隐躍躍欲試,“我能學麽?”
“不能。”扶岚道。
“為什麽?”戚隐苦了臉。不厲害的他學不會,厲害的他又不能學。
扶岚小聲道:“你會像他一樣變骷髅的。”
戚隐一愣,黑貓解釋道:“巫羅秘法凡人沒法兒修,他們說葉枯殘是常年苦修才變成那個不人不鬼的模樣,騙你們這幫傻蛋的啦,那是巫羅秘法的反噬。”
“他快要死了,小隐。”扶岚道。
這咒法這麽兇險,那老頭兒知道麽?戚隐覺得那老頭兒有點兒可憐,又問道:“哥,難不成你是巫,所以你能修這玩意兒?巫到底是個啥,不是人麽?”
黑貓道:“巫是一種身份,上古時期将畢生奉獻給神,且得到了神的認可的人、妖、魔都能成為巫。成為巫有特定的儀式,這種儀式現在已經不可考了,巴山神殿裏也沒有記載。‘鄭有神巫曰季鹹,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季鹹是古籍裏能找到的第一個神巫。神授巫法,厲害的大巫通曉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是天下最接近神的存在。”黑貓看了看扶岚,道,“你哥沒有經歷過成巫的儀式,老夫也不能判定你哥到底算不算巫。”
“儀式這麽重要?不就走個過場麽?”
“非也,”黑貓搖頭,“儀式是傳承力量的一種形态,上古大巫通過巫儀接受神法,又通過巫儀與神溝通。現在的儀式淪為過場,多半是因為關鍵步驟已經失傳。畫符、念咒都是儀式。小子,在巴山神殿,倘若你不進行沐浴焚香的儀式就踏進神殿,是會受到巫詛的。”
敢情白鹿大神還是個潔癖。戚隐扶額。
“那老頭兒擅闖神殿,你們不管管麽?”
扶岚搖頭,“白霧讓他進去,說明神讓他進去。”
“不管他啦,”黑貓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反正都快死了。凡人吶就是愛自尋死路,娃兒,老夫教你一個道理,不能去的地方別去,不能修的道法不要修。生在天地之間,心懷崇敬是本分,逾越雷池就是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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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殿
碗口粗的天光直射進來,落在烏沉沉的小案上和隔着桌對坐的兩個人的肩頭。塵埃在天光裏飛舞,像無數小小的蠓蟲顫栗盤旋。元籍閉目靜坐,他的對面,黑衣老人枯瘦的指尖拂過一根根灰白色的耆草,呵出一口白煙,“六爻大課已畢。”
元籍睜開眼,道:“還是一樣的結果麽?”
“不錯。”葉枯殘道,“再找找吧,掌門,你應該讓上四座的弟子傾巢出動。”
元籍道:“我知道了。”
“今日有個孩子說我殺人修煉,雖然是胡亂猜測,但竟僥幸中的。”葉枯殘陰沉地道,“你該殺了他。”
“殺了他才是承認你殺人修煉,枯殘長老。”元籍笑了,黑暗天光下,他的笑容有些刺眼,“長老為何不授枯殘秘咒予以靈樞,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是最合适的人選。我記得我們的約定是無方定期為你提供活血續命,而你須對無方傾囊相授,可你至今有所保留。若是如此,我不如派弟子去尋那位大人。”
“你尋不到他的,掌門。自從授予我巫羅秘法,大人就不見蹤影,即便是我也尋不到他。”葉枯殘冷冷道,“至于戚靈樞,這個孩子和他的師父一樣,眼睛裏不揉沙子,說好聽點品行高潔,說難聽點就是茅坑裏的臭石頭,不知變通,斷不可能殺人修煉。”
“那你就教他不用殺人便可修得的術法。”元籍道,“他是和元微一樣的天才,是無方的希望,他的術法決不能落與人後。”
“若你願意他變成我這般模樣,那我現在便去尋他。”葉枯殘道。
元籍垂下眸,瘦削的臉上露出悲苦的意味。如今道法衰竭,三千仙門倒的倒散的散,連昔日鼎盛一時的鳳還山都變得這般不三不四,一衆弟子沒一個能入的了眼。古籍上記載上古大巫通天徹地,無所不能,便是中古道人亦能禦風而行,一日千裏。而現在道法斷代日益加劇,新一代弟子中竟無一人修出神識。
難道任由無方淪落成鳳還那個野雞模樣麽?要重振道法,怎麽能沒有犧牲?他閉上眼,嘆道:“明日再去吧,現在這個時辰,他應當在靜泉沐浴吧。”
作者有話說:
楊溯:哦,原來你已經被呆岚進入很多次了。
戚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