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輩子的婚姻其實一開始沒有那麽糟糕。
大概剛結婚的頭幾年,世上所有的夫妻感情都甜蜜吧,所以他和盛英祺也是。
某個深夜,秦明珠洗好澡出來,發現本來在家裏的盛英祺不見了。
那一天,南城全天都在播報今日臺風的新聞,極端惡劣天氣,城區大面積斷電,信號非常差。
他打盛英祺電話,打不通,聯系物業,物業說半個多小時前看到盛英祺前開車出去,當時他們有勸說,可盛英祺說自己有急事必須出去一趟。聯系不上人,也不知道人去哪了,只能在家裏等,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小時。
在那兩個小時裏,秦明珠以為自己又要失去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腦海裏控制不住地閃過很多畫面——路邊的一棵大樹倒在馬路中間,盛英祺渾身是血在車裏。
這是他幻想的。
還有真正發生過的。
他站在荒山,周圍全是哭聲,是遇難家屬的哭聲。
他是來做什麽?
啊,想起來了,他是來找晏珈玉的殘骸。
可無論他怎麽找,手指翻得全是血和泥,也找不到晏珈玉。
周圍的人都在悲恸大哭,他們都是遇難者家屬。
他不是家屬,他頂多算遇難者朋友、遇難者弟弟、遇難者前任,甚至他連哭可能都沒有資格,因為晏珈玉是因為來看他,所以才坐上這個航班的飛機。
在此之前,晏珈玉每年往返他們兩個所在的城市數次,每一次的旅途至少十小時以上,但他從來不知道。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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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鎖傳來解鎖的聲音。
秦明珠猛然站起身,看到走進來的人時,緊繃的情緒終于得到片刻的松懈,緊接着湧上來的是憤怒。
他想問盛英祺為什麽連招呼都不打,就在這種天氣出門,知不知道自己很擔心。
他怕,他太怕,他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他在乎的人。
可在說出口前,秦明珠先看到盛英祺從懷裏拿出來的熱食。這個食物是他洗澡前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
看的時候,他随手拍了張照,發朋友圈,“這個看上去蠻好吃的,想吃。”
沒想到僅僅因為一條這樣的朋友圈,盛英祺就出了門。
臺風夜歸來的盛英祺衣服鞋襪都濕了,水珠順着他的衣服往下滴,在腳旁積成了一個小水坑,整個人看起來慘兮兮又傻兮兮。
秦明珠的憤怒一點點轉為無奈,最後變成從唇瓣間漏出的笑。
婚姻生活的變化從來不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它是很細微的,在日複一日的生活裏變。
一開始是沒有那些親昵的小動作,繼而同床共枕也沒有早安吻和晚安吻,再後來不再渴望對方的身體。
秦明珠能察覺到那些細微變化,他上網搜相關的信息,看到一句話——
中年夫妻親一口,噩夢能做好幾宿。
中年夫妻?
他和盛英祺恐怕還不如中年夫妻,盛英祺還很年輕,而他不年輕了。
房事在婚姻生活裏從來就是一個非常關鍵的環節,甚至可能決定感情的基礎。秦明珠曾失去過,如今所擁有的,他都很珍惜,而且面對盛英祺,他不想就這樣放棄,什麽都不做。
原來盛英祺也為他做過很多。
現在只是換一換而已,沒關系。
秦明珠在心底安慰自己。
于是他在某個清晨鑽進了被子裏。
這是一場非常糟糕的體驗,他向來不喜歡,原來盛英祺再怎麽哄他,他都不肯松口答應。這是他第一次為盛英祺做,被子被掀開的時候,他眼淚早就控制不住地盈滿整個眼眶。
秦明珠不敢去看盛英祺的臉,擡手略微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覺得丢人。
“等我一下,快好了。”他含糊地說。
而盛英祺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繼續低下頭,說:“沒必要。”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馬上就要去上班。”
就這樣,當着他的面起身離開。
還坐在床上的秦明珠,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在往臉上湧,尤其當他在盛英祺使用過的浴室聞到殘餘氣味時。
從沒覺得自己這麽丢人過,丢人到當天他就躲去了工作室,借口需要加班。
他不敢打電話給盛英祺,只發消息。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那邊傳來言簡意赅的一個字——
“嗯。”
即使聽到告白,秦明珠也仍然控制不住發抖,甚而比之前抖得更厲害,還不自覺将頭低下。
他無法忘記上輩子發生的事,晏珈玉曾在他十九歲游輪生日宴上跟他告白,那一次他拒絕了,也可以說是驚慌失措地逃走了。
現在晏珈玉再一次告白。
晏珈玉自然能注意到秦明珠此時的不對勁,他抱着秦明珠的手收緊,又緩緩松開,“這個時候跟你說這樣的話,可能不怎麽合适。你不需要覺得有很大的壓力,不用急着答複我,以及拒絕我是你的權利,你可以任意使用。”
秦明珠的手慢慢蜷縮起來,手心裏攥的是晏珈玉的衣角。仲夏夜的時間在安靜中一點一滴的流逝,空氣潮濕悶熱。晏珈玉垂眸,目光落在秦明珠脖頸間出的細汗。
像白膩珍珠上的水珠,吸引人吻上去。
但下一刻,這些水珠就被一張手帕仔細擦掉了,晏珈玉微微低頭,從脖子一路擦到下巴,然後再換了手,準備先牽着秦明珠回房。外面太熱,他怕秦明珠受不了。
先前還在發抖,遲遲不肯吐露一個字的人,卻在這時猛然撲進他的懷裏,以一種完全嵌入的姿态。
他聽到懷裏的人說——
“別……”
秦明珠只說了一個字,就逃避地閉上眼,眼睫都在撲簌,可又死死地抱住晏珈玉。後來被一把抱起的時候,手臂下意識地抱緊晏珈玉的脖頸。
他很怕。
重生之後,這樣抱着晏珈玉已經有幾次了。仿佛只有這樣抱着,晏珈玉才不會突然消失。也許對他來說,真正屬于他的象牙塔是晏珈玉的懷抱,躲在裏面,任何傷害都可以消弭,時光也可以停下。
大概過了幾分鐘,秦明珠才擡起頭,他意識到方才晏珈玉抱着他走了一路,而這個方向去的是晴晝堂。
他想問晏珈玉腿的情況,但想到上輩子,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晏珈玉腿有舊疾,走快了會很明顯,平時都會借助手杖掩飾。他注意到秦明珠的視線,唇略微輕抿,“去我那?好嗎?”
若是平時,這個問題不該問得那麽不好意思,可今夜他剛告了白。
秦明珠看到了晏珈玉眼下淡淡的紅暈,他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又飛快收回手,默默調整姿勢,想讓對方抱得更省力一些。
他嗯了一聲。
晴晝堂也跟秦明珠記憶裏一模一樣,豆青色的染色竹簾,丁香色的瓷花瓶,缃色的抱枕,海棠紅的地毯。晏珈玉從不動這些,因為秦明珠喜歡。
打珠簾步入房間,竟有一種黃粱一夢的錯覺。
他好像看到童年時期的他和晏珈玉,兩個半大孩子擠在一塊。孩童時期總愛讨論一個話題,未來會怎麽樣,長大之後是什麽樣。
“我希望長大後什麽都不用變,我還要跟外祖父、外祖母、祖父、媽媽、爸爸……”小秦明珠念了好多人,最後沒有忘記晏珈玉,他歪着身體倒在晏珈玉肩膀處,“還有珈玉哥,我們要繼續住在一起,要不然我會很難過的,比今天沒有吃到冰淇淋的難過還要難過,難過很多很多倍。”
小晏珈玉唇角很輕微地勾了一下,半晌方道:“好。”
“好。”秦明珠隔着時空,重複了一遍。
小時候沒吃到冰淇淋,或者吃了冰淇淋拉肚子,他都會很難過,長大後發現原來世上真的有太多比冰淇淋更難過的事。
比如沒有晏珈玉在身邊。
二十六歲分手到晏珈玉離世前的那幾年,他借助各種各樣的事情來忘卻晏珈玉,形形色色的聚會、比花更疊更快的朋友圈子、社交軟件上大量的照片,來證明一件事。
沒有晏珈玉,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現在回想,他想不起那幾年中印象深刻的事,記憶都是渾噩的,他甚至記不住前一夜一起喝酒、抽雪茄的新朋友的臉,一張都記不起。
後來,他才意識到他真的不能沒有晏珈玉。
但晏珈玉給他留了一封遺書,叫他好好活,珍重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