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腦裏殘餘的酒意,似乎都因為這個問題而清醒不少,秦明珠微微轉開臉,不願意回答,“我……不要說這個,好嗎?”
但盛英祺一定要問出來,困着他,摁着他的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勢。
“都說了是坦誠局了,不能回避問題。如果你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那我先說好了。老婆,我只和你睡過覺,只親過你,只抱過你。”
這種仿佛在述說自己純潔的話,把秦明珠的心情弄得更為糟糕,好像他必須生出愧疚之心,才對得起盛英祺的純潔。
“老公。”他低喃叫了對方一聲,“我真的不想說這個,問其他問題吧。”
盛英祺沉默了一瞬,“我就想聽這個,你在我之前有過幾個男人,叫什麽名字,我都想知道。為什麽不願意講?我們結婚幾年了,這點事都不可以說嗎?”
“我覺得說這個沒有意義,老公,我們聊點……”
話被打斷。
“有意義,我只有知道你的過往,才能更了解你,不然太不公平了,我的過去什麽都沒有,而你連實話都不願意跟我說。”
秦明珠抿住了唇,他逃避一般地想離開沙發,可眼前的人在深夜裏脫去了人皮,一句接一句地追問,甚至開始問他第一次是什麽時候,成年了沒有……
最後他近乎崩潰地搖頭,“別問了!”酒意褪去的臉在暖黃色調的燈光下依舊看上去有些蒼白,“在你之前,只有一個人,成年了,當時我21歲。”
這個答案超乎盛英祺的想象。
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秦明珠,随後眼裏流露出狐疑,“真的?”
“真的。”秦明珠已然疲憊,他低下頭,“我想去睡覺了,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再給你慶祝生日吧。”
“那個人是不是晏珈玉?”盛英祺突然問。
晏珈玉,那個多年前就不能在秦明珠面前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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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珠九歲那年住在外祖父家的蘇園裏,跟着外祖母學昆曲。倒也不是正兒八經地學,只當是磨磨性子,培養一個愛好。
那時候秦明珠還留着長頭發——六歲的時候看了一部動畫片,裏面的主人公留着一頭卷卷的長發。他因為喜歡那部動畫片,說自己也要留,便一直留到九歲。
晏珈玉出現的那天是個大晴日。
秦明珠當時穿着給他量身打造的戲服,散着頭發,坐在抱欄那裏一邊用梅鹿竹折扇遮臉,一邊默背詞。
詞好半天背不出來,他從戲服裏探出雪白的手臂,交疊着,用下巴抵着,覺得自己整個人悶得像湖邊的樹,水裏的石頭。
“明珠。”一聲呼喚引起他的注意。
他扭過頭去,發現是平時照看他的傭人姐姐。他坐直身,還未開口說話,對方已快步走到跟前,用濕巾紙幫他擦臉,“怎麽坐在外面?裏面有空調不吹嗎?”
“我記不住詞,以為在外面熱一點,會記得快一點。”秦明珠仰着臉,“姐姐怎麽過來了?”
“來找你的,家裏來客人了。”傭人姐姐說客人是從北方來的,家裏跟秦明珠外祖父母關系還算親近,所以來蘇園住一段時間。
聽是客人,秦明珠來了點興致,他最愛熱鬧,但現在暑假,他被拘在外祖母面前學戲,在外祖父面前寫作業,都不許他到處亂跑。
去年寒假都沒有看他看得那麽嚴。
他又問:“什麽樣的客人?”
如果是年齡很大的客人,可能跟他玩不來。
傭人姐姐一眼看出秦明珠的想法,笑着說:“放心,跟你年齡差不多大,應該比你大個三四歲。”
聽到這樣的話,秦明珠徹底坐不住了,他都沒換戲服,問了句客人在哪裏,就直接跑去了。
“诶,明珠!”
九歲的孩子跑得飛快,傭人姐姐沒追上。
等秦明珠跑到清醉堂的會客廳,他經過窗戶,先看到的是對窗而坐的外祖父母,然後再是一個站着的身量較高的人,旁邊還有一道矮矮的人影,身形被一人高的花瓶略遮住了。
姐姐不是說跟年齡比他大個三四歲,怎麽瞧着不像。
秦明珠走到門口,徑直撩開竹簾走進去,同時開口叫:“外祖父,外祖母。”
外祖父表情不變,外祖母則是無奈一笑,對着秦明珠招招手,“過來吧。”等将人摟入懷裏,又道,“這就是我們家的明珠了,明珠,叫晏叔叔和晏哥哥。”
秦明珠轉過頭看客人,這一看,才發現其中那位矮矮的客人并不矮,是因為對方坐在輪椅上。
那是個清瘦的少年,落地青瓷花瓶裏的平安樹枝葉盛茂,南窗照進來的暖色晝光一小半落在樹上,剩餘的勾勒出一張雪白透蒼的臉。他沉靜地坐着,斂着眉眼,眼波藏得隐晦,只在秦明珠叫晏哥哥的時候,細枝條似的眼睫撲散開,緩慢地擡起眼。
眼珠如貝殼裏的墨水珍珠,只一現,又藏回殼裏。
被墨水珍珠一窺的秦明珠好奇地看了少年幾眼,就主動走了過去。
對他而言,這是他好不容易見到的生面孔,還是個漂亮哥哥——除了照鏡子和他母親,他還沒有見過比對方更好看的人。
“我叫明珠。”他向少年自我介紹,并把手裏一直攥着的連理枝圖案的折扇遞了過去,“送給你,這是我最喜歡的扇子。”
怕人不信,特意在“最喜歡”三個字強調了一遍。
少年的手放在腿上,那是一雙白且清瘦的手,手背處能看到明顯的青色靜脈。擡起時,還能看到指尖的一點紅。
秦明珠一直保持着遞扇子的姿勢,直到少年伸出兩只手接住了扇子,同他低聲說。
“謝謝。”
那天後,少年在蘇園住了下來,住在原先給秦明珠準備的院子晴晝堂。秦明珠也知曉了對方的名字——
晏珈玉。
秦明珠一直不願意住晴晝堂,他更喜歡擠在外祖父母院裏一起住。
晨起可以先跟外祖母撒會嬌,再跟外祖父去散步,夜裏不想一個人睡了,還可以抱着枕頭去外祖父母房裏的抱窗睡。清透簾子垂下來,他時常透過窗戶看外面的星星,聽一耳朵外祖父母的閑聊。
因晴晝堂原先是給秦明珠修建的,所以裏面的東西都是秦明珠喜歡的。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有自己獨一門的審美,豆青色的染色竹簾,丁香色的瓷花瓶,缃色的抱枕,海棠紅的地毯。
新客人入住,秦明珠也成了晴晝堂的常客,他經常趴在地毯上,珠白的手腿被海棠紅襯着。
他有太多游戲要跟新客人玩。
一個多月的假期過去,他對晏珈玉的稱呼從“晏哥哥”變成了“珈玉哥”,偶爾會沒大沒小地直接叫珈玉。
晏珈玉雖然只比他大三歲,但身高已經超過一米七。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秦明珠以為晏珈玉無法站起來。他從外祖母那裏聽說了晏珈玉經歷的慘事,一場震驚全城的恐怖綁架案。
也正是這場綁架案,才讓晏珈玉住進了蘇園,不再去學校讀書,由聘請的名師在家裏單獨教授。
一開始,秦明珠只要有時間都會跑去晴晝堂,找晏珈玉。他覺得晴晝堂太冷清,晏珈玉除了對着他話稍微多些,跟其他人說話,都是問一句答一句。
他是有責任多去陪陪晏珈玉的,畢竟他當初答應了送晏珈玉來蘇園的晏叔叔,要跟晏珈玉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後來,秦明珠上了國際高中,他頓時發現外面有更多吸引他的事情。
那時候,他書包裏每天都塞滿了從四面八方來的情書,還有一堆人想方設法約他出去玩。
那些人為了約出秦明珠,想出了很多有趣新奇的事情。秦明珠又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漸漸的被那些事情占據空閑時間,去晴晝堂的時間就少了。
直到外祖父病重,他又搬回蘇園住,每天放學第一時候回去看外祖父。
晴晝堂有一棵香樟古樹,據說有百年歷史。秦明珠在書上看到香樟樹有祈福的功效,就做了祈福燈籠,誰也沒告訴,自己趁四下無人的時候爬到樹上。
踩着樹枝,吃力地挂燈籠,身體像風筝左吹一下,右擺一下。
陡然,他聽到一聲急厲的呼喚。
“明珠!”
秦明珠轉過頭,偏生腳在這時候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摔下去,幸虧他反應快,一把抱住旁邊的樹枝穩住身體,而剛穩住身體,就看到了踉踉跄跄向他跑來的人。
幾年後,秦明珠在晏珈玉的書桌上看到一首詩。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而這時的他,剛從樹上下來,就被一把摟進懷裏。十九歲的晏珈玉比他高半個頭,抱住他的時候幾乎快把他嵌入懷裏。
他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香氣,聽着對方如擂鼓的心跳。
他感知晏珈玉的害怕,微微仰起頭,看這個已經算是男人的哥哥。
十六歲的秦明珠雖說還有一點嬰兒肥,但嬰兒肥之下是初露鋒芒的驚人美貌,他踩着一頭是純真,一頭是肉.欲的天平,叫了聲“珈玉哥”。
對方的回答是把他抱得更緊,似要融入骨血。
從往事掙脫出來的秦明珠閉了閉眼,他不再看對着他骨灰盒發瘋的男人,躲到了清淨處。
只是他完全低估了盛英祺的瘋度,當他在自己房子裏,看到盛英祺的那個男朋友應先生時。
“這也是你的房子嗎?你怎麽突然想着帶我回你家?”
應先生進門左右看了看,眼裏是驚喜和詫異。
盛英祺先是沉默,後擡手握住了應先生的肩膀,“你父親公司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可以幫你。”
“真的嗎?英祺,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你對我太好了!”
盛英祺壓住應先生的肩膀,不讓人湊近,“別急着感謝我,我有條件。”
“什麽?”
“我想借你的身體用一下。”盛英祺因為瘦,臉頰完全凹陷進去,此時他盯着應先生看,顯得額外駭人,尤其配上他的話,“你跟他有些像,天師說可以借你的身體通靈。”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