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傍晚時分, 傷亡情況報到賴瑾這裏。兩場仗打下來,死了八百多人,傷勢重到沒法再戰的有五千多人, 相當于減員六千多人。
傷員中還有很多傷得極重, 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的,戰亡人數還會再增加一些。
賴瑾收到傷亡戰報,心裏挺不是滋味。
于攻城戰而言, 這樣的戰損已經是非常輕微的, 可要是不打仗,一個傷亡都不會有。
他先去到停放戰死兵卒屍體的地方,查看他們的致命傷。很多都是攻城的時候被砸到腦袋造成的,有頭部受傷死去的,也有摔死的。因為他們身上有甲衣保護,長矛造成的傷中主要集中在沒有皮甲保護的腋下、脖子、面部等地方, 有少數是皮甲被紮透造成的。
賴瑾又仔細檢查過紮透的皮甲, 都是舊甲衣,磨損非常厲害, 有些連穿盔甲的線都朽了。
這些盔甲是先将牛皮制成甲片, 再用線穿起來的。從他出京,到出征, 大軍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訓練,要麽就是去開荒,再加上忙着搞生産, 沒想到會這麽快發生大規模戰争,穿了一年多時間的甲衣從來沒有修補過, 已經出現磨損殘破。穿着破舊甲衣上戰場, 防衛出現漏洞, 便造成了死傷。
這場仗打起來,長矛在身上戳來劃去的,只怕又要壞掉不少甲衣。
他又去查看淮郡這邊防守城門的戰死傷亡。
十幾萬大軍進城,不可能亂糟糟地亂跑,都是按照駐軍紮營的分布,前軍、後軍、中軍、辎重營等各有各的分區。他們分到地方後,大街上到處都是屍體,大熱天的,不能讓屍體臭在路邊,正在往板車上擡,準備拉到城外掩埋。
死掉的人裏,有不少豪族,穿着富貴。衣服殘破叫血滲透了,不能扒下來再穿,但身上的首飾都是貴重物品不能都扔了,這歸為收屍體人員的的戰功繳獲,省得苦活累活沒有人願意幹。
屍體重,擡到板車上拉出城,還得挖坑埋,很累的,也不能讓人幹白工。
淮郡的人,大部分人都是穿着布衣上的戰場,長矛刺過去人就沒了。少數郡兵、縣兵穿着盔甲,但他們的盔甲全都是舊的,也磨得很厲害,而且用的是劣質皮革。按照鎮邊大軍那些兵卒子的力氣,長矛一戳就給它紮穿。
賴瑾扒開他們的盔甲,看到好多人瘦得能看到肋骨,身上根本沒有肌肉,打起仗來自然就沒有力氣。這些都是淮郡郡城破得這麽快的最主要原因。
賴瑾又去了傷兵營。
傷得較輕的兵卒,已經自行處理好傷口,正蔫巴巴地坐着躺着,傷得重的躺在板子上,疼得直哼哼,還有些重傷昏迷的,估計很難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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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傷的那些見到賴瑾過來,紛紛起身,喊:“将軍。”
這些傷兵,有臉上被劃破、戳破,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裹傷口的麻布還在往外滲血,有摔斷腿的坐在那痛得直哼哼,還有胳膊骨折的,身上被長矛戳傷的,一個個都慘兮兮的 。
能送到傷兵營來的都是沒法再戰鬥的,如今正是搏軍功的時候,卻早早地退下了戰場。很多兵卒子看到賴瑾,委屈酸楚襲上心頭,眼睛都紅了。
賴瑾說:“哭什麽呀,好好養傷。你們都是有軍藉的,傷好後,還得分到各鄉、各村去當鄉長、村長,給我管理地方呢。養傷又不是不給發補助,不許哭!”
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兵卒子抹了眼淚,說:“腿斷了。”就算好了,腿也瘸了。
賴瑾安尉道:“往後你就指着自己的腿,告訴你的孩子、孫孫們,這是你打淮郡時留下的傷,那一戰,你們一天就拿下了淮郡郡城,将整個淮郡的豪族都堵在了城裏,俘獲無數。他們現在享受到的,就是你在這場戰鬥中用這條腿搏來的……”
傷兵們聽着賴瑾所說,想着以後兒孫滿堂有地有房的情形,心裏好受許多。
賴瑾又喊:“等傷口沒那麽疼了,抓緊時間學幾個字,傷好以後,能回戰場的,繼續回到軍營中來,上不了戰場,去考鄉長、村長,總還有個前程落着的。身上有殘疾的沒法再幹活的,這次會分軍田給你們,有田地傍身,總不會餓着、凍着你們。”
有田地,最是安人心。擔心落下殘疾往後養活不了自己的,也放心下來。
賴瑾見他們情緒都好了許多,了解完造成傷亡的主要原因就回去了。從城牆上掉下來摔傷的沒辦法,防不住。盔甲防護有纰漏,要改良,但是盔甲改造成本太大,現在根本沒有皮給他們造盔甲。發現問題,也未必解決得了。
賴瑾回到郡守府,便将麾下的都尉、營将都招集過來,讓他們回去之後便好好檢查兵卒子們的盔甲,有磨損破了的,趕緊修一修。
他給他們兩天時間休整,兩天後,十萬大軍出淮郡,去魏郡打鐵礦。
魏郡有一座大鐵礦,離淮郡只有兩個縣的距離。打下鐵礦之後,再往前走,就是虎嘯山,山腳下就是虎城縣。大軍駐紮在虎城縣,修建防築工事等着博英郡侯過來。
十三萬大軍,減員六千多,還剩下十二萬多,派出去十萬,只剩下兩萬多人。
淮郡是打下來了,但周圍還有九個縣的塢堡要扒,怎麽也得派出幾千人。他手上只剩下兩萬人,還要派去押俘虜、繳獲等戰利品回野溝子鄉。
只剩下十萬人打博英郡侯沒優勢。博英郡侯沒了一個兒子,估計會發了瘋一樣打他。
賴瑾問周溫:“陳郡征招來的新兵,什麽時候到?”
周溫作為參軍,雖然管着募兵營,但招兵都是下面的人跑,他得随軍出征,因此跟陳郡郡守把招兵的事情定下後,就趕來跟賴瑾會合了。他估摸了下行程,說:“快了。”
賴瑾說:“再催催。”
周溫應下,立即扭頭吩咐身後的随從,趕緊去催。
賴瑾思量道:“秋收不能耽擱,不能讓糧食爛在地裏。仗,我們得打,糧,我們得收。”他是想用商稅去頂替田地稅和人丁稅,把經營搞起來的,但從淮郡到整個大盛朝,商貿交易都是在地主、豪族間進行,莊戶、佃戶連吃飽飯都難,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去買東西,底層是沒有形成貿易市場的。
最大的交易市場就是糧食布帛,貴點的就是鐵器交易,再有一些零星的首飾市場,沒了。商業市場連萌芽都沒有,不要說養兵,連治理一地的衙門都養不活。
野溝子縣是新成立的,耕地面積不多,又卡着邊貿經商要道,有作坊等商業産出,免田地稅是可行的。淮郡這地方,大部分人都是世世代代在地裏種莊稼,能願意去幹工拼搏的都讓他招走帶去野溝子縣了,想到短時間把商業發展起來替代田地稅根本不現實。現在打仗,還需要淮郡得保障糧食産出和穩定,不宜妄動。
賴瑾覺得,凡事不能操之過及,還得看情況來,不然容易步王莽的後塵。眼下蕭灼華沒在,就只能抓周溫當壯丁。可他要是抓周溫當壯丁,周溫的手底下就只有一些奴仆,沒有人手去量淮郡的地、收糧,還得給他派兵,不如就派千總們帶兵去了。
守大門的兵卒進來向侍衛長阿福通報,阿福趕到大營外,果然見到十二個曬得黝黑穿着盔甲的女兵在外面,立即說道:“跟我進去吧。”
他領着人進入郡守處理公務的正堂,喚道:“将軍。”
賴瑾正在琢磨事兒,便看到阿福領着女兵進來,有點擔心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又想是不是蕭灼華到了。
領頭的女兵什長抱拳行了一禮,道:“報将軍,殿下令我們來送信。”從懷裏取出一個裝有絹布的錦袋呈上前去。
賴瑾從錦袋裏取出封好的絹布信,展開,倒是簡潔,就是告訴他,野溝子縣已經安排妥當,她已經帶着一萬女兵和五千男兵出發過來了。
老賈帶着五千兵卒鎮守野溝子縣。
賴瑾把信又看了遍,發現蕭灼華的膽子是真的變大了。他派老賈去保護她,她竟然撇下老賈自個兒帶兵出來了。不過,她手裏有兵,沿途也沒有誰能打她,不用擔心受欺負。賴瑾一樂,道:“出息了。”
周溫瞧見賴瑾樂開花的樣子,問:“可是寶月公主要來了?”
賴瑾“哎”地應了聲,語氣難掩顯擺:“她還把老賈給扔了。”
周溫無語了。老賈是你派過去的,她把你的人扔了,你還樂。不過,小夫妻倆的事,他少摻和。
賴瑾美了,蕭灼華過來,糧食後勤保障立即就穩了,不需要他再操心。
他讓女兵下去休息,展開絹布便開始羅列後續要安排的事情,準備把淮郡郡城交給蕭灼華坐鎮,自己去幹博英郡侯。
前軍都尉沐翔抱着一個不大點的四方形箱子進來了。
賴瑾擡眼,好奇地看過去,問:“箱子裏是什麽?”
沐翔說:“人頭,喬莊的。他死的時候,身上紮了十三支矛,僅脖子上就紮了七支。矛從脖子上抽離時,腦袋就掉下來了。當時追擊喬莊的戰報已經報到了軍功曹那裏,就是這人頭……”他歪了歪頭,眼神示意。
賴瑾懂他的意思,同意了,說:“那派個人給博英郡侯送去吧,我再給他封信。”
他說完,拿起空白絹布,刷刷刷地在上面寫了句話:叫你們栽贓陷害我,來呀,互相傷害啊。
他把信給沐翔,說:“把信跟人頭一起裝箱子裏,找人給淮英郡侯送回去。別派自己人,以免淮郡郡侯悲痛之下,拿我們的人出氣。看看跟着喬莊出來的人有沒有活的,放一個回去。”
沐翔說:“沒有了,都戰死了,連他身邊的馬仆小厮都一起戰死了,沒有一個的降的,全都戰到最後。”他頓了下,說:“我們攔截他們的傷亡人數,比他還要大一些。”他們人多,戰死的不多,受傷的就退到了後面,幾乎可以說是車輪圍攻把人磨死的,但受傷的人是對方的兩倍還多。
賴瑾又“哦”了聲,把信拿回來了,加了句:“你兒子好勇猛。”誇一誇博英郡侯,順便再氣氣他。他想了想,說:“那就多派些人,給他把屍體也運回去。天氣熱,注意點防臭,讓軍醫處理好。”
經常有掌兵的戰死在外,要把屍體運回去安葬,軍醫處理這些都很熟練了。
沐翔應下,轉身去辦這事。
賴瑾望着沐翔離開的背影,明白拿下喬莊的戰功應該是落到了沐翔所領的前軍頭上。
經過一夜,随着重傷不治的人數增加,戰亡人數過千了。
賴瑾按照慣例,修建英烈碑,把他們葬在了城外的小山上。
戰死者裏面有不少山匪出身的,為了軍功,沖得最猛,倒在最前面,他們很多都是孤身一人,沒有家人可撫恤。有一些征來的苦力,有家人,但目前出了淮郡的地界,便鞭長莫及,撫恤送不到,只能是先記着,等到将來有機會再說。淮郡出來的苦力投軍的,戰死了十幾個,這都是能找到家人的。軍功曹餘修彙報到賴瑾這裏後,便派人去發撫恤。
有一個兵卒的家人,查來查去,在戰俘營的豪族家兵中把人找到。
一家三兄弟,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壯小夥,還沒分家,兩個去給豪族當了家兵,另一個覺得鎮邊大軍待遇好,去當了苦力。
撫恤總是要發到戰死兵卒的家人手裏的,軍功曹餘修向賴瑾禀報後,帶人去戰俘營發了撫恤,再把兩個戰俘給放了。
他告訴那兩個家兵,說:“回去吧。你兄弟有一個人頭的斬獲,還能分十畝軍功田。軍功田是不交田地稅的,回去等着分田吧。”
兩個戰俘拉着發撫恤得來的銅錢離開,心裏百味陳雜。有撫恤,日子好過了,可這是兄弟賣命換來的,兄弟沒了。又很感慨,都是給人賣命,命價怎麽就這麽不一樣呢。他倆要是戰死了,屍體都不知道扔哪兒呢,更不會有撫恤發到家裏。
旁邊的戰俘們瞧見,更是羨慕壞了。他們已經知道自己要被拉去開荒,要是幹好了,将來能放回來,幹不好,或者生了重病或遇到意外,可能就回不來了。那兩人因為有兄弟在鎮邊大軍中,不僅被放了,有好多撫恤金拿,還有軍田可得,跟他們立即有了天壤之別。
賴瑾等了兩天,蕭灼華帶着人到了。
蕭灼華穿着盔甲,騎着馬,頂着烈日趕路,臉曬得紅撲撲的,人卻是極精神。
她的身側緊跟着一個手提長刀皮膚曬得黝黑的女子。那刀是精鐵打造的,立在地上比人還高,刀柄有兩指半粗,刀身是三尺多長的厚背大砍刀。
賴瑾掃了眼長刀,目測估計得有好幾十斤重。軍中能拿起這麽重的刀的漢子多,但要舞得開,能夠在戰場上持續揮舞殺敵的,那都是猛将級別的。那女将身上還有種迫人的煞氣,再加上氣壓低,乍然看去,還以為是賴瑭來了。
蕭灼華見賴瑾盯着身旁的營将看,說:“這就是屠三娘,屠戶出身,力能搏狼。”她頗為得意地看着賴瑾:我的人也不錯的吧。
賴瑾扭頭喚道:“阿福,出去跟屠營将過幾招。”
阿福領命,看了眼自己的腰刀,再看了眼屠營将的長刀,刀兵上的差距,過招要吃虧。他長刀、腰刀、長矛都使得的,當即出去換了把長刀。
兩人去到院子裏過招。
賴瑾跟蕭灼華站在屋檐下觀戰。
阿福能當侍衛長,首先拳腳本事就不能差。
屠營将把刀子舞得呼呼作響,跟甩風火輪似的,地上的石板都讓她劈裂了。賴琬都沒這麽猛。
賴瑾震驚地問蕭灼華:“你從哪裏找到的人才的?”
蕭灼華說:“臨江郡招來的。她的飯量大,聽說女工作坊吃飯管飽,就跟着我們走了。”
賴瑾很詫異:“屠戶吃不飽?”
蕭灼華說:“父母不在了,跟着哥哥嫂嫂過活,殺豬賣肉的活是她在幹,做飯的是嫂子。”管飯的人把飯做得少,能吃到肚子裏的自然就少。
賴瑾問:“她哥呢?”
蕭灼華說:“喜歡賭鬥狗,把肉鋪都輸了,地也賣了。”
突然,咣地金鳴交撞聲響,阿福手裏的長刀脫手飛出去,他被震得踉跄着連退好幾步也沒剎住步子,摔在地上,就地一滾卸去力道,一個盤龍繞柱從地上翻起來,便聽到耳旁有破風耳響,屠營将手裏的長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阿福看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刀,抱拳:“服!”
營将收了刀,面無表情地跟在蕭灼華的身邊,瞥見賴瑾看過來的眼神,抱拳行了一禮,便又杵在了蕭灼華的身後。
那架勢,一看就是只聽蕭灼華的。
賴瑾并沒在意。蕭灼華帶出來的人,當然聽她的。他請蕭灼華坐下,轉身就把桌子旁整齊疊好的一堆絹布拿起來,正要交給蕭灼華,忽然頓住,扭頭看去。她身上還冒着熱氣兒,汗水正順着額頭往下淌,一路趕過來,連口水都沒喝,自己就派活,是不是有點過分?
賴瑾又把絹布放回去,親自倒了碗涼開水遞過去,殷勤地說:“喝水。”
蕭灼華把賴瑾的動作看在眼裏,知道自己即将接手一堆活計。她确實很渴,接過水碗,幾口便喝光了。
盔甲重,又捂得慌,真擔心她中暑。賴瑾說道:“那你先去歇會兒,休息好了再過來議事。”
蕭灼華趕了這麽多天的路,也很累,應承了聲,便帶着屠營将走了。
賴瑾跟在後面,一直送她們到正堂門口,直到屠營将走遠才收回目光。這麽猛的猛将,不送去戰場殺敵立功,浪費啊。
阿福也盯着人家瞧,一直到人走遠了,才看着自己這會兒還在發麻的雙手,說:“将軍,此女好猛。”刀子沉重,刀式大開大阖還舞得飛快,真架不住。他敗得服氣。
賴瑾說:“強将手下無弱兵,讓她殺敵去。”反正蕭灼華帶了一萬女兵過來,派幾千出去,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