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了餘憾清微赴沙場
這是哪兒?林清微迷茫地看着眼前頭頂床帳子上面一雙繡得惟妙惟肖的晾翅白鶴,腦海中打了不止一個結;“唔——”心口一陣悶疼襲來,加上嗓子幹澀,她輕輕地咳了兩聲,想擡起手,卻發現自己的手竟被綁在了床頭的柱子上!
“姐姐!”趴在一旁桌子上的青年男子容色俊秀,眉宇間盡是焦急與疲憊,聽見聲響,轉頭一瞧,他驚喜地從錦凳上一躍而起,眼中滿滿都是慶幸與後怕,只見那男子三步并作兩步走,撲到林清微床榻旁邊,:“禦醫呢?都給朕進來!”
林清微瞠目結舌地看着床頭站着的男子,魚貫而入神情嚴肅的一個個禦醫上來為自己診脈,視線在屋內的其他地方流連一圈,這、這、這不是阿許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阿許——咳!”她艱難地發出呼喚了一聲,便只覺得喉嚨火辣辣的,一時間氣息不穩,又咳嗽起來。
秦許忙上前将她扶着倚在寬厚的柔軟被褥上,給她拍着背順氣:“姐姐不必擔憂,南疆那邊已經由撫遠将軍過去收拾局面了,朕決不會饒過那些叛逆之徒!”
南疆?乍聽到這陌生又熟悉的詞,林清微眼中閃過片刻的恍惚,只聽底下禦醫回禀道:“公主殿下福澤深厚,身上的毒已經清得差不多,只是這毒藥卻委實是忒霸道了些,因此還需要靜養調理!”
……
一樣地是被稱作公主殿下,只不過是不是文卿長公主林清微,而是定國公主秦微。被貼身伺候的宮女扶着,林清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宛如堕入深淵一般窒息的死亡與那個世間二十三年的光陰難道只是一場夢境?只是,這一模一樣的變化軌跡,同樣的中毒休養……
只是不管怎麽樣,歷經了那一世的二十三年,自己也不是完全的秦微了……
黛眉聯娟間凝着些許散不開的輕愁,林清微站在回廊上,擡眼看向晴空碧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成日裏呆在屋裏窩在病榻上,許久不曾出來走動,這身子似乎都僵硬了一樣。
随手從身旁一枝低垂的柳枝上折下修長的葉片,百無聊賴地曲折着它,淺色的汁液帶着一股子青草氣兒粘在林清微手上。林清微心中說不出的煩躁,餘光掃視着身旁眉眼低垂的宮女:“往花園子走走罷!”
“姐姐今日可覺得哪裏有不适的麽?”秦許站在不遠處,瞧見在花園子裏散步的秦微,眉宇間淡淡的茫然無措,他唇角抿着,不知為什麽,姐姐這一次生死須臾之間,醒來後身上那股殺伐淩厲之氣淡了下去,竟莫名地柔和許多。不過,這樣也挺好的——姐姐,為自己付出得太多了……
林清微循聲看去,綻開一抹笑意:“阿許這麽早就過來了!”揮揮手讓扶着自己的宮女退下去,見狀,秦許忙加快腳步,上前去攙住她的手:“姐姐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
“毒都已經解了,阿許何必還拿姐姐當瓷娃娃看待?”林清微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撫,指着前方一處花團錦簇:“既然這樣擔心,那就陪着姐姐去坐坐,喝杯茶如何?”瞧清楚秦許眼底暗藏着的擔憂和責怪,她笑了笑,如小時候一般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我的身體,我自然明白的,還不走麽?”
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下投射出一片薄薄的陰影,林清微眼底的神色看不清晰。是呀,她的身子,她會不明白麽?雖說脈象一天比一天強壯起來,臉色也開始好起來,但是——不過是在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罷了!以命換命的血咒,隐藏在招魂霸烈的毒性之下,不到最後,絕對難以發現……
該不該告訴阿許這件事兒呢?又一次地直面死亡,饒是林清微歷經風雨,也不由得迷茫起來。
這些天來,林清微仔細地思量了許久,若說那二十三年是夢境,為什麽其中的點點滴滴自己都記得那麽清楚?還有燕雲鎮濁河之畔自己肩頭中的那一劍,現下想來,似乎還在隐隐作痛……
她本就是性靈之人,如此深想進去,竟是悟了。無論究竟是真是幻,夢中臨逝的不甘與遺憾,自己是絕不願意再重複一遍了……生也好,死也罷,再來一遍,是上蒼的恩德;加上夢中,自己這兩輩子也算是值得了,林清微勾起嘴角粲然生光,看着秦許的目光溫柔而堅持,做出了決定:“阿許,遣退你身邊的所有人,姐姐有話要交代你!”
雖說已經做了好幾年的皇帝,在外面也是天威赫赫,但秦許對護佑教導着自己長大的姐姐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現在仍舊如此。依言做了個手勢,讓暗處保護他的護衛們退下去,姐弟倆在水亭子裏坐下來。
“姐姐,你在說什麽!?”秦許激動地站了起來,失态得朝着林清微喊道:“朕不許,姐姐,禦醫說了你的身子決不能輕易勞累!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朕也不信,傾舉國之力,難道連一個有能耐的大夫都找不到!”便揚聲要喊。
林清微看着他這幅情态,輕輕地嘆了口氣:“阿許,怎麽這樣沉不住氣?坐下來!”
秦許眼圈微微紅着,帶着些許哀求:“姐姐,你不要這樣說法,咱們姐弟能有今日,一步一步都是踏着血走出來的!眼看着北胡已平,南蠻将定,姐姐——”他走到林清微身旁,蹲下/身來,伏在林清微的膝上,聲音裏帶着些哽咽:“請姐姐為了阿許保重自己——”
擡手撫摸着她的頭頂,姐弟倆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時光。母妃早逝,父皇冷情,每每被那些宮女太監欺侮了之後,姐弟倆就是這樣子互相安慰……
“阿許,姐姐這樣做只是未雨綢缪罷了!為你掃平天下是姐姐畢生的願望”,林清微緩緩地拍着他的肩膀:“若是姐姐真的中了血咒,如此,去了也不至于太過遺憾;若是姐姐安然無恙,給你幫點忙,促天下太平安定,以後姐姐便教養孩子,安穩地享享清閑不是再好不過麽?”
秦許擡起頭來,察覺到自己失态之下竟然又做出了小孩子的舉動,不由得耳根紅透,林清微淺淺笑着,帶着絲絲促狹意味:“得了,在姐姐面前有什麽好羞的?姐姐可是看着你一丁點一丁點長到現在的——”
思慮了片刻,自己姐姐究竟是什麽脾氣,沒有人比秦許更清楚了,聽了林清微的調笑,秦許頰畔染上些微的紅暈,卻神色嚴肅地盯着林清微:“姐姐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既然這樣,弟弟聽從便是了!只是,馬革裹屍什麽的,姐姐休要再提!”
當初林清微為了養身子,将諸項善後事宜交由撫遠将軍去處理。待三個月後身子狀态一下子由盛轉衰發現血咒這碼子事之後,她已經不能起身了,更別說再次前往南疆了。事實上,南疆那邊風俗詭異,待定國公主秦微薨逝後,足足花了一年時間才将南疆真正意義上納入越朝版圖之中。
這一次,本宮可管不得那麽多了!林清微眯着眼,眼神莫測地看向南方的天際。
……
聽着手下利刃刺進血肉時的聲音,林清微眉頭皺了皺,眼睛一下不眨地便揮劍向身後劈去,只聞得一聲慘叫,便瞬息沒了聲響。
林清微忍着心頭的絞痛,唇色已近慘白,四下環顧一周。已經四個月,血咒已經發作到最後,只怕自己的時日就在這須臾之間!
大部分的寨子在她的手段下都已經臣服,唯有這剩下來唯一一個信奉處子的村落負隅頑抗,如今也算是了結,林清微指着隊伍其中一人:“陳将軍,此事已完,立刻派人八百裏加急,大捷之喜,自當同慶!另外附加,使那些儒者文人前來,與其在朝野酸言酸語,不如在這荒蠻之地教化民生!”
“是!”撫遠将軍出列,幹淨利落地抱拳應下。瞧着前面那個明明嬌弱纖袅卻擁有令一群大男人震驚的智計謀略的小女子,他不由得出聲勸道:“殿下還請先回營帳歇息吧,餘下的事情交予末将等人便是!”林清微的臉色實在是不大好,縱然為了遮掩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但是那顫抖着的手指、失了血色的唇瓣,無一不顯示着她此刻已經是精疲力竭。
勉強支撐着身子,揮手讓開秦許特意撥派過來保護她的女衛,林清微咬着牙步履緩慢卻堅定地向着紮營處走去。
“公主殿下!殿下——”
眼裏最後的景象便是女衛驚慌失措的臉色,渾身上下仿佛散了架一般,心頭好似被千根的牛毛花針細細地戳着,痛得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其後,便是滿世界的黑暗無邊。
精致的餘窯青花茶碗被失手摔碎在地上,秦許忽然覺得心頭一陣緊悸,坐在他對面的皇後擔憂地看着他:“陛下,這是怎麽了?”
“無妨,梓潼且繼續吧!朕忽然想起來有些事情,先走了!”秦許握了握拳頭,不知心裏面那股子驚慌失措茫然無助的感覺究竟是由何而來,隐隐地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揮揮手讓宮人将方才摔破的茶碗收拾了,随意對皇後留下一句話,便匆匆而去。
皇後身邊的宮女不安地看着面色沉沉的皇後:“娘娘?”
“罷了,收拾去吧!”皇後原本是想要在秦許面前好好地展示一番茶道功力,誰想突然被中途打斷,她也失了興致,瞅見那宮女眼底的惴惴,她搖搖頭,自嘲着笑道:“雖說咱們陛下于女色上冷淡了些,可總比先皇那般偏寵偏信來的好吧!”便往太後宮中去了。
林清微醒來将南疆諸事與衆人交待清楚,吩咐即刻趕往京城後,便再一次陷入了昏迷,留下滿軍營的人心中揣測擔憂不已。
撫遠将軍撫摸着林清微留下的幾卷南疆大致地形圖,不由得暗自贊嘆惋惜,天不從人願,這樣一個天資絕豔的女子——那一日林清微将他們召集到營帳時,他分明看見她修剪得圓潤的指甲上透出的青紫之氣。
果然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
“阿許,不要忘記那一日姐姐對你說的話!”
秦許看着面前已經氣若游絲卻仍舊殷殷切切看着自己的女子,那與自己肖似的臉龐已經消瘦不堪,他鼻頭酸得厲害,卻強忍着不叫淚水落出來:“姐姐安心,阿許都知道了,後宮女子所出,無論男女,無論生母身份分位,不偏不倚,一視同仁!絕不叫我越朝根基混亂!”他們姐弟倆一生的苦難都源自于父親的忽視,即便現在的他已貴為天子,那又如何呢?姐姐終究還是要去了……
欣慰地勾起嘴角笑了笑,林清微只覺得渾身的氣力仿佛已經被死亡的迫近完全抽去一般,掙着命擡手勾出小手指,秦許會意地伸手去和她拉鈎。
“阿許,要聽話啊……”
話音漸沒,那蒼白的纖細手腕落了下去,從秦許的指尖滑落了。
“姐姐!”
一聲悲鳴響徹城外,看着女衛們幫她整理容色,秦許抱着林清微輕如羽毛一般的身子下了車,她蒼白安靜的臉上尚且帶着一絲釋然的笑容,看起來沉谧而美好,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旁邊侍立着的太監眼神肅穆而哀傷,甩了三下響鞭:“陛下回宮!定國公主殿下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