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一瞬間,陳錯腦海裏什麽都閃過了了,唯獨沒有的,就是從踏上災區的那一刻時,對地震的極大恐懼。她根本感受不到地的餘震,等回過神,她已經跑到了距離陸峥落下地點非常近的位置,然後她就被人一把撈住,推出危險距離。他們根本不會讓她過去,他們面無表情,身穿橙色衣服,像高大的神。
而這神不過是肉體凡胎,人們總向他們求救,而他們又能向誰求救。陳錯抱緊自己的攝影機,像個孩子一樣無措,她眼眶泛紅,看着那處裂縫。陸峥掉了下去,在再一次餘波來臨時,他只來得及推開了身邊的白田,自己摔了進去。
陳錯朝着那道裂縫中喊着陸峥的名字,她聲音顫抖,滿含情緒。任誰也知道,她喊的那個人,她有多麽在意。而圍在那處的消防員們,早已聚在了剛剛陸峥掉下去的位置,進行營救。陳錯什麽也做不了,她只能扛起攝影機,她怕拍到了陸峥最後的畫面,卻必須拍下來。
她的視線不斷模糊,她只能用力眨眼,将眼眶中的淚擠去。陳錯将鏡頭對準着那處淪陷點,那是一個深且昏黑的洞口,塵埃在浮光中飄搖,工具和人力齊下,她聽到了男人們用力挖開石頭的呼喝,也聽到了碎石不斷下落的聲音。她的心整個揪成一團,突然便發現自己沒辦法拍下去了。
要是真拍到陸峥斷氣的畫面,她怕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再舉起攝像頭。可她卻無法停下來,她需要記錄這一切,記錄這些人,這些職業,他們究竟為之獻出了多少。陳錯扶着攝像頭,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心裏卻在懇求,求陸峥活下去。
沒多久,陸峥就被從下方救了上來,他混身都是灰色塵土,濃烈的橙色都被蓋得黯然無光。他緊閉雙眼,生死不知。白田哭着跪了下去,給陸峥做心髒複蘇,一邊做一邊哭,陳錯死死盯着陸峥的臉,看那毫無血色,昏迷不醒的模樣,她把唇肉都咬破了,自己卻不知道。
這時陸峥突然咳嗽一聲,睜開眼。而他的第一件事,卻是有氣無力地拍了白田一耳光:“被困者還在下面呢,哭什麽喪,趕緊去救。”白田喜極而泣,用力點頭,他髒兮兮的袖子擦過臉上的淚,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溝痕,卻不再似剛剛悲痛。他配合着其他消防員,繼續進行營救。
而陳錯将攝影機的內容存了下來以後,她沒辦法過去,只能在外面看着陸峥。看陸峥故作輕松,哄好白田後,又痛得皺起來的眉眼。他似乎想要咳嗽,手捂着腹部,身體抽動着,卻不敢用力。雙唇中有一些鮮紅滲出,這是傷到內髒了。
醫務人員到達的很快,陸峥被擡上了擔架,經過陳錯時,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滾了幾遭,落到一邊,無人理會。陳錯不想給消防員添麻煩,她撿起那帽子,抱在懷中,就跟着醫務人員身後走。這種時候,她便是一個完全多餘的人了,臨時搭起來的手術棚她不能進,除了等待,她什麽也沒辦法去做。陳錯站在門口時,突然有護士走過,同她撞到,護士鐵盤裏的器具一陣哐啷作響。護士臉色本來就差,不由開口喝道:“閑雜人等,別擋在這裏礙事!”
陳錯抱着那頭盔,歉疚點頭。她選了個能看見帳篷門口的位置,遠遠地坐了下來。她手無意識摸着那個冰冷的頭盔,心裏卻亂七八糟地想着事情。她想,她大概沒辦法像同肖春保證的那樣,把外套還給陸峥,就不再糾纏了。她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他。
頭盔髒了,也不知道沾得是誰的血。她用衣服下擺,将那些灰和血認認真真地擦去。然後她将之戴到了自己的頭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手術棚,背着攝影機,一腳深一腳淺的離開。她當過戰地攝影師,卻從來沒做過災區攝影。她怕天災多過人禍,這次來,也是要直面這些東西,去征服恐懼。
斷斷續續的拍攝,一次又一次的餘震,生離死別的悲嚎,死而複生的喜悅,一樁樁一幕幕,都成了影像,被記錄下來。休息的時候,陳錯從包裏拿了瓶水,喝下半瓶。她捏着瓶子,遇上了另外一位攝影師。陳錯愣了一瞬,繼而尴尬湧上心頭。
這位攝影師是她以往戀情的其中一段,在一起沒多久,陳錯就一條短信說了分手,一個理由都沒給。其實也是給了理由的,僅僅只是因為這位攝影師,去了趟非洲,得了腸胃炎,瘦了二十斤,陳錯就不喜歡了。
攝影師叫林莊舟,生得高大,模樣也不差。也不知道是從哪聽到陳錯給別人說的分手理由,在電話裏追問陳錯,甚至要為陳錯增胖,以求複合。可惜陳錯分了就是分了,沒有重新再來的道理,電話也不接,面也不見,态度十分堅決。
愛恨只是一瞬間,最後林莊舟放話,以後有活,只要有陳錯,他就不去。他在,就不能喊陳錯。肖春得知這個消息,急得要命。暗恨林莊舟怎麽不大氣一些,又嫌陳錯撩人不看人身份。林莊舟師父是業界大拿,連帶着林莊舟,都很有名氣,活動怎麽會少了。
而且當時陳錯知名度遠遠不及林莊舟,在外人眼中,最有噱頭的,不過只是美女攝影師的頭號。會因為誰而避諱誰,一眼可知。可惜陳錯聽到這個消息,也沒被林莊舟的行為逼去複合,而是讓肖春有什麽活就接,不用看檔次,能掙錢就行。
肖春氣得咬牙,這檔次一旦降下去了,提起來就難了。你一開始能夠從低到高,但絕不能中途掉下去了,不然得什麽時候才能再将成就混回來。陳錯還對肖春說,幸好還沒來得及交往多久,就分手了。看林莊舟做出來這些事,要是真交往時間長了,再分手,就不是那麽簡單的變向封殺她了。
陳錯不急,肖春急啊,陳錯看着肖春急出來的嘴泡,安靜了一陣,最後說:“或者我去給他道個歉吧。”她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肖春,而肖春又是為了她。
簡直是個循環,弄得肖春都沒脾氣了。然後,在陳錯為了給林莊舟的道歉而組的飯局上,林莊舟狠狠地羞辱了陳錯。他對陳錯說,你不是很有脾氣的嗎,怎麽現在慫了?知道認錯了?不好意思,你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勁,我還以為你能撐多久呢?
你想我收回那些話,你別做夢了!如果你繼續有骨氣下去,說不定我還會饒了你。肖春被氣得差點沒暈過去,她又氣又悔,只恨不得自己沒勸過陳錯向林莊舟服軟。她憤怒地瞪着林莊舟,卻見陳錯優雅地站起身,然後撫弄頭發。
林莊舟盯着陳錯,眼裏仍有迷戀。他還以為,陳錯要對他用美人計了,哪知下一秒,陳錯揪着他的領子,将他從椅子上拖了起來,狠狠将他砸在牆上。她那蹬了八厘米的尖頭高跟鞋,毫不客氣地踩在離林莊舟胯下三寸的位置,危險地碾了碾。
陳錯陰沉沉道:“我确實是因為你瘦了,才不要你。但你和你師妹那點事,真當我傻了,不知道?忍你不代表縱容你,與其一天天想着為難你的前女友,不如硬氣起來,好好磨練你的攝影技術?或者,練練你的肌肉吧,本來就沒腦子了,還沒肌肉。”
然後她松開了林莊舟,轉身就走,還拖上了眼裏帶淚的肖春。她看不得女人哭,還要哄一哄,說自己剛剛出氣了,現在也不覺得那麽難受了。肖春嘴硬,說我哪裏是為你哭的,我是哭你這樣,資源還不更少了。陳錯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然後點點頭:“所以說,咱們現在也不能看活好不好了,有就接吧。”她可以省一省,但她經紀人,總不能跟着她吃糠咽菜吧。
如今在災區又見到這倒黴催的前男友,陳錯除了尴尬,也不太想搭理。雖然後來,林莊舟确實把話收回去了,肖春還意外得要命。但林莊舟這個人,早就被陳錯踢出名單裏,甚至為了自己曾經因為林莊舟的背影和那個人有點像,而交往感到可恥。
她不恨林莊舟,畢竟自己不是什麽善人,也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而付出代價。林莊舟也沒有資格怨恨她,交往的時候劈腿,劈得暢快,當她傻子。她沒有追究,兩人就應該相忘江湖,各自安好。陳錯腳步不停,擦身林莊舟而過。但她當看不見,林莊舟卻不能當自己瞎。
他喊陳錯,見陳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由跟在陳錯身後:“那麽久不見,你連聲招呼也不打?!”突然他就見面前的女人,突然跑了起來。林莊舟心口一窒,以為這女人真有那麽不想見到他。沒想到,陳錯只是跑到一個混身髒透的消防員面前停了下來,還激動地拉着對方的手。
林莊舟先是震驚,而後面色鐵青,最後便透露些許不屑出來。沒想到陳錯眼光低成這樣,還看上一個消防員,他不以為意極了。消防員能有幾個錢,指不定還要陳錯倒貼。不成想,陳錯沒有在那消防員面前停留,而是問到了結果後,又跑了起來。
從背影都能看出來,陳錯此時有多高興,簡直跟赴往一場約會一樣。跑到了一頂醫療棚外,還停了下來,将自己腦袋上的消防帽取了下來,還理了理頭發,抹了抹臉,然後小心翼翼地進去了。林莊舟恨得牙癢癢,他跟了上去,那是進進出出,人來人往的醫療帳篷。沒辦法,傷者太多了,醫生太少,一個護士都要負責好幾位。
他看見陳錯以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柔情,挨到了那躺了好幾個軍人的,臨時搭成的大床上。她輕輕地伸手,在裏面唯一一個消防員身邊,指頭碰在對方插了針的手背上,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在林莊舟面前,從來都強硬的不像一個女人。如今,那躺在床上,連臉都看不清的男人,卻将陳錯,整個人都化成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