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松梢月 (1)
這些時日夜間雖有些涼意, 但終究還未處暑。到了白日裏,天氣依舊燥熱。
喬琬一早去清泰堂請安,蕭氏與她說了一會兒話, 讓她午後便不要再走動。回到漱玉軒,她發現院子裏的丫頭婆子們戴起了楸葉。
“日子真快, 竟是立秋了。”
守着院子的春水笑道:“是孟姐姐今日送來的呢,街上都在賣楸葉了。”
自從七夕那日香案事後,孟娘子總覺得是自己監管不力, 隔三差五給漱玉軒送些小玩意來。
喬琬只道:“下回別再收孟姐姐的東西了,還不知道她要送到什麽時候呢。”
清晝道:“咱們又沒惱她, 只不過是她自己覺得沒臉。”
疏影想起那日場景,噗嗤笑道:“咱們誰不想與小姐一同乞巧?只要那些婆子把銀錢退回去,也算是樂事一樁了。只是孟姐姐自己惱了, 當時面上鐵青得快冒綠光了。更可笑的是,也不知道是誰放了個新納的鞋底上去,最終都不敢去認……”
喬琬也笑了:“你也瞧見了?我當時偷着樂了半天呢。”
幾人說笑了一會兒, 疏影從博古格上拿起一個匣子:“對了, 小姐,這是方才三公子身邊的雲鴻送進來的。”
喬琬伸手接了:“三哥又逛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
只見匣中是一只楸葉筆掭, 舒展的葉形黃釉瑩潤,葉脈上描金, 精巧秋雅、惟妙惟肖。
“送給我做什麽?”喬琬奇怪道,“我許久不畫畫了,應當送給二哥,多謝他相贈的墨寶紙屏哩。”
幾個丫鬟湊過來看, 覺得确實精巧可愛, 疏影道:“三公子總是能得一些有趣的玩意兒, 小姐收下便是,或許已經送過二公子了。”
喬琬确實也喜歡,便命秋山拿去小書房,這時節用起來更有幾分秋趣。
不多日便是中元節了,這天家家戶戶都要享祭先祖。每到這日,宣寧侯府中開祠堂享祭後,侯爺還會去道者院。道者院在中元節有大法會,宮中也派人去祭掃,為戰亡的将士焚錢山,也開設祭孤魂的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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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這天也有夢盂蘭盆法會,前些時候雜劇藝人們就開始演目連救母了,能從七夕一直演到中元。
白日裏家中父兄會去道者院,喬琬與母親往往是日暮時分到逦水邊放燈,也算是齋孤祭鬼了。這一日,宮中也會遣內侍從龍山放水燈,自暮時到入夜,逦河上浩浩湯湯的河燈,仿佛真的能照亮黃泉幽路,溝通這人間與幽冥。
喬琬望着夜幕下那流光般的逦河,誠心合掌。她不知自己為何能回到及笄這一年,她對所有鬼神都恭敬祭拜,只求這不是夢一場。
**
過了中元節,宮中突然傳旨,天子今年要去松雲圍場秋狝,宣了各王公部院随駕,宣寧侯府也在此列。
大邺自高|祖時便常有秋狝,至當今天子不喜圍獵,秋狝便成了随心的消遣,連着幾年都不起駕也是有的,竟也不用擔心圍場動物休養生息了。
從前先帝多是宣王公武勳随駕狩獵,當今天子倒是常常欽點學士翰林與他同去跑馬觀景、吟詩作畫。松雲圍場的千頃松濤與溪谷泠泠,倒是出了不少詩文與畫作,也跌斷了幾位清貴大夫的腿。
秋狝随駕可以帶家中女眷,喬琬與蕭氏往年也随府上去過圍場。如今府中各院已是鬧哄哄收拾起箱籠來,能随駕出京一趟是何等難得?為了這趟差事,各院二等以下的丫鬟小厮們怕是要争上一場。
喬琬心中并沒有那些喜意,她不明白的是,為何今年會有秋狝?
前世的太和二十年并沒有秋狝,毀了二哥的那次秋狝,明明是在太和二十一年!
如今她與康平伯府并無婚約,今生那黃雲雁怕是也一直不得見在家養傷的康平伯長公子,更不會芳心暗許。這兩段孽緣都尚未發生,秋狝的時間也不相同,是否意味着前世這場禍端已被徹底扭轉?
喬琬還有些憂思,這次秋狝務必要注意安全。院子裏的丫鬟早已如火如荼地收拾起箱籠,又是尋思着跑馬的衣服,又是收拾帷帽鬥篷。
清晝與疏影是随喬琬去過圍場的,只道那圍場外側的別院收拾得并不精細,最好還是把山枕和被衾都備好。
春水從知道這事起就興奮得幾日沒有睡好:“小姐也會騎射嗎?我竟不知道是什麽樣光景哩,小姐會獵兔子嗎?還是狐貍?我可以給小姐做毛領子嗎?”
喬琬見她問個沒完,連秋山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好答道:“三哥從前帶我獵過水鴨子,運氣好的話還能獵下飛鳥。”
春水依舊激動道:“水鴨子好,咱們可以做熱湯鍋子!”
因着天子好些年沒去圍場了,清晝和疏影心中也是十分歡喜的。清晝便也不催促春水幹活,自己一邊收拾一邊道:“在圍場多是分得些野味,烤肉、熱湯鍋子能吃得你上火。咱們還得帶些清潤的糖水方子去。”
春水立刻道:“那我去收拾些帶上!”
疏影一邊清點首飾一邊思索着搭配的衣服,嘴上卻也忍不住湊趣道:“還記得上一回咱們去,在溪邊自己釣了魚回來。別院裏的嬷嬷教咱們認了些野菜藤子,也是新鮮有趣呢。”
喬琬幹脆放下思慮,也看起她們收拾的東西來。正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小心行事便是。
宮中下旨後十餘日,天子方才起駕。圍場需要打點,随駕官員也需收拾準備。
松雲圍場距離玉京不遠,不過二三日的路程,常年有京中禁軍把守。松雲圍場從前代起就是皇家圍場,喬琬也是前陣子才從太後口中得知,圍場附近的錦春苑是前代的行宮蘭泉宮。
天子這回秋狝帶上了太子與諸皇子皇女,并無妃嫔随駕。喬琬有些遺憾的是,嘉寧公主也留在宮中陪着太後。
宣寧侯府夾在玉京諸多王公車隊中出行,并不算高調。喬琬只知道前頭是成國公、英國公府的車隊,覺得心安。
前些天聽三哥說這回康平伯府也随駕出行,只是不知春天裏病重的伯夫人可以出門見人了嗎?
這次出行令人想起先前說過的蘭泉宮,喬琬幹脆只請了三位教儀中的清佩姑姑同行。
清佩姑姑出門也帶上了霜清,如今侯府女眷坐在馬車裏,霜清倒是帶着帷帽騎馬在外随侍。連清泰堂向來穩重的大丫鬟素月都忍不住要掀開簾子看她騎馬,心生羨慕。
一連三日的行程并不松快,其實這路程跑馬一日就能到,走得快些的馬車兩日也可到圍場。但因着松雲圍場離京近,如今這随駕官員府中親眷跟來不少,車隊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第三日下午才到。
前代的行宮已經改成溫泉游苑了,如今松雲圍場的外側修建新的行宮別院,圍場內也提前準備了些供人暫歇的營地。
喬琬到了圍場外的別院,只先與家人休整一番。
圍場的行宮與別院原就有內侍、宮人留守,天子駕臨,也從禁中帶了一批內侍與宮人。京中的王公官宦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帶着家人仆從出行,一時間松雲圍場熱鬧極了。
春水與秋山是第一回 來,跟着清晝疏影忙裏忙外收拾箱籠,跑腿格外賣力。
出門在外,喬琬只與母親和清佩姑姑在一處,不想再惹出什麽事端來。到了晚間,各府才逐漸收拾齊整,好在今日行宮并沒有賜宴,衆人只想早早歇下,明日好去到圍場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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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氣晴好,碧空萬裏,清晨時分便已經有了些許秋日的涼意。前一日夜裏喬琬睡得不算安穩,今日卯時便起了。
幾個丫鬟起的更早,守夜的清晝出門打熱水去了,疏影為喬琬梳頭,打趣道:“春水昨晚睡不着呢,翻來覆去一整夜。”
春水紅着面皮道歉,細聲道:“姊姊們見笑了,我自小都沒有出過京呢。”
喬琬前世聽春水說起過,她幼時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為父親糊塗,欠下了賭債,才将她賣了換錢。
因她玉雪可愛,那牙婆本是想收了她做幹女兒,也教了她許多,但後來為了補貼家裏,還是在她十歲上下的時候将她賣入府中。
春水時常感念那牙婆對她的恩情,從幼時起便從不叫她幹粗活重活。雖然也是有着一份奇貨可居的心思,但終是念着那些年的情分,沒有将她賣到花街瓦巷去。
前世每逢年節,秋山會往家中送去節禮,還存着錢想送弟弟讀書。喬琬也曾問過春水可還記得家人在何處?春水只是笑,還記得幼時在家中受過寵愛的日子,其他全忘了。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喬琬想,如此也好。
“你這些天機靈些,跟緊了莫要淘氣,”喬琬道,“如此還能帶你去林子裏頑。”
春水連忙道:“多謝小姐,婢子定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說半句話!”
疏影輕手為喬琬挽好了發髻,因今日要出門,只簡單簪了幾枚固定發髻的珍珠釵。
喬琬自己戴了珍珠耳墜,轉頭便看到望眼欲穿的秋山,只好道:“你也是。”
秋山開心得與春水相視而笑。
喬琬心中嘆息,前世她終是虧欠了她們。
今日是秋狝的第一日,慣例是由諸皇子、王公與年輕才俊們游獵比試的。今日女眷不進圍場,喬琬只打算去找好友們談天,下午再牽上回太子送她的大宛寶駒到行宮附近的跑馬場熟悉熟悉。
方芙與祁纨也牽了馬,出京後自是松快,萬事通方芙還聊起了這次出京随駕的官員。
“不知道是不是劉閣老家是不是真的婚事将近,這回不見他來。”
“他都一把年紀了,還是別圍場來了。”
“可是這回程閣老和許閣老都來了呀……”
到了下午正要散時,就見成國公家的丫鬟婆子尋到了跑馬場。
方芙笑道:“我想着咱們三人府中的兄長今日都參加了游獵,我讓她們得了消息便來報呢。”
祁纨和喬琬道了謝,祁纨搶着道:“你們先說,這回是誰拔得頭籌?”
領頭的婆子行了一禮道:“這便是要恭喜縣主了,宣寧侯府的世子爺拔得頭籌!”
喬琬一怔,倒是奇了,兄長向來低調,怎麽今日竟是露了鋒芒?
方芙見喬琬怔住了,吩咐那婆子道:“将你知曉的都說來。”
那婆子笑道:“今日世子爺游獵不僅拔得頭籌,還獵得了大雁,是要送給謝少卿府上的。陛下聽聞詳情後,還說今日詩文有了一樁佳話。”
喬琬想到那些颠簸了幾日被迫來圍場的文人學士,居然還要給自家大哥譜寫一段佳話,不禁覺得愈發好笑起來。
她心裏明白,大哥此舉也是為表敬重,原來他也知曉如何追求女郎哩。
祁纨還有些迷糊:“謝少卿,哪個謝少卿?他做什麽送給謝少卿家?”
方芙好笑道:“你這個糊塗蛋,那是婠婠未過門的大嫂家。”
祁纨拍了額頭,道:“哎呀,我都忘了!”因着是兩府的婚期拖延了幾年,她不好多說,只又問那婆子:“次一名是誰?”
那婆子笑得更殷勤了些:“次一名是太子殿下,殿下也獵得大雁,想來也是送去縣主府上了。”
方芙與祁纨聞言都笑了起來:“定是太子殿下将頭名讓給世子爺了,這才是一段佳話呢!”
喬瑛自然是不敢與太子争頭名的,太子定是給自己的大舅哥讓了一名。
方芙道:“我從前在府裏聽母親和嫂嫂聊起這些,并不得趣味,原來是要到了自己與好友身上,方能體會一二。”
祁纨也笑道:“喬家大哥瞧着嚴肅,太子殿下更是龍章鳳姿。如今又是獵大雁,又是推頭名的,皆是為了未來的妻子,真教人有些羨慕呢。”
如今兩位好友的婚事未有着落,喬琬不好說些什麽,只好打趣道:“只怕從今以後,路過圍場的大雁都遭殃咯。”
“你呀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方芙伸手去捏她的臉。
祁纨則合掌道:“阿彌陀佛,大雁,你終是錯付了。”
喬琬忙去問那婆子:“第三名是誰?”
婆子道:“第三名是二殿下與四殿下,只不過四殿下在不慎拉傷手臂,回來得稍早些。”
四殿下榮诤,出自麗妃的錦雲宮,前世出宮時封寧王。喬琬知道他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且武藝要比二皇子好上許多,今日此舉也不知是否有所謙讓。
方芙與祁纨怕也是這麽想,于是幹脆問起自家兄長的名次來。兩府世子的排名都沒有出前十,後幾位有武勳家的世子、公子,也有武舉出身的年輕武官,甚至前十名還擠進了一個翰林!
方芙道:“此人我知,是上一回打馬游街的探花郎!”
祁纨嘆道:“延平郡王世子那事可吓煞我母親,今後絕不會在宗室裏頭相看了。她近來可愁我的婚事,要我說,如今想來便是個騎射娴熟、英姿勃發的讀書人也行。”
方芙笑道:“那也不急,待開科之時,叫你哥哥到榜下捉婿便是!”
三人又說笑了幾句,便各自散了。明日還有騎射比試,她們只約後日一同去圍場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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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回到宣寧侯府下榻的別院,果然是見有小黃門候在外頭,圍場那邊送了東西過來。
過了一會兒,清晝來報,是陛下給喬瑛的賞賜送來了。還有太子殿下今日獵到的大雁與些許野味。
“說是還是兔子和狐貍,太子親自獵的,箭從眼睛射進去,沒有傷到皮毛,”疏影從前面回來的随從那裏打聽了多一些,“不過還要等硝制後再送來。”
春水驚嘆道:“原來是從眼睛射進去的!”
疏影道:“那皮子可是要送去專門的針線婆子那做,你可不成。”
春水倒不是在意:“那是自然,我可不敢糟蹋太子殿下送來的東西。”
喬琬聽她們拌嘴,只是一笑。
因着今日是圍獵的第一天,晚宴是在圍場營地裏辦的,是當年高|祖追憶行軍露宿所設。
喬琬便知與母親用了晚膳,說起今日騎馬之事。
蕭氏道:“原來你們去了跑馬場,我與幾位夫人倒是去了馬球場,那邊熱鬧些。”
喬琬笑道:“太子相贈的大宛寶駒我還沒騎過,倒是怕過幾日進圍場丢了醜。”
“練一練也好,”蕭氏說,“今日倒是沒想到你大哥開了什麽天竅,我見着謝家夫人是笑得合不攏嘴,心裏滿意得很。”
喬琬道:“結親又不是結怨,自然是你敬我三分,我也還三分……”她上輩子便是這樣想到,既然康平伯府不仁,那麽她便也不義。
蕭氏笑道:“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麽也說起這樣的話來。快去歇息吧,明日騎射比試後,讓你哥哥帶你獵水鴨子去。”
圍場別院的床榻自是比不上府中,丫鬟們精心重新鋪了被衾挂了香球,還擺上了二公子畫的枕屏。
立秋已過,出了處暑。這松雲圍場所在山林,要比玉京要了涼上許多。此處多植松樹,雖入了秋日,依舊綠意盎然。松林雲濤、痩石寒泉,仿佛那枕屏之畫入夢。
喬琬今日受了一番恭維豔羨,還在母親面前說了些老氣橫秋的話。可她其實早已想不起前世出嫁時的心情了,終是相敬如賓,并無欣喜雀躍。如今想來,這樣也好,正是因為沒有感情,對沈昱的恨才不會如蛆附骨。
可是太子呢?
如若有一日,狡兔死良狗烹,她又該如何處之?
或許是前一世過得太糊塗了,富貴溫柔鄉裏沒有煩惱,父母兄長又将她護得那般好。如今竟只是多思慮一番,都覺得心驚肉跳。
喬琬握緊了被衾,只望自己能再聰慧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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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侯爺與幾位公子一早便出發去圍場。不過小半日,就見喬珣與喬琰又折返回別院。
喬琰手裏還握着馬鞭:“婠婠呢?快和她說,我們帶她去獵水鴨子和飛鳥。”
喬琬本不忙着出門,聽聞哥哥們已經回來,忙簪好發髻,換上輕便的衣服。
“今日不是有騎射比試嗎,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喬琰道:“四皇子昨日拉傷了手臂,太子又謙讓他,于是就不比試了,只做切磋。大哥他們還在騎射場,我和二哥回來帶你打獵去。”
随行官員的女眷也是可以進入圍場打獵的,只是為了安全,還需要有男子相伴,因此多是夫妻、兄妹同行。
“你們不去一同切磋嗎?”
“又不比試,只與他們騎射有什麽好頑,咱們帶你去打獵,回來給父親、母親治一席酒菜,豈不有意思多了?”喬琰說。
喬琬看向喬珣:“二哥也一同去嗎?”
“自然是一同去。”喬珣道。
喬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二哥騎射功夫向來好,咱們府上只是不愛出風頭罷了。”
喬琬因着前世的事,這幾日還命府上馬倌和随從每日都要細細檢查馬匹,被蕭氏笑說愛操心。但是如果能見着二哥馳騁騎射,也是了卻一樁心事了。
今日是要去山裏打獵,喬琬暫且只帶上了太子送來的武婢霜清。
圍場裏秋爽氣清,馬蹄落在松針落葉上,絲毫不覺得颠簸。進了林子,除了山上的松林,沿着溪谷還有一些疏落的闊葉林。
喬家兩兄弟只帶着喬琬沿着溪谷附近走,水聲潺潺、鳥鳴幽幽,令人心曠神怡。
喬琬的弓箭是父親為她訂做的,其實她往日并不常騎射,只是在節日時射過粉團,但是準頭向來很不錯。
前世她及笄後的秋狝,因為二哥負傷,府中愁雲慘淡,她從此再沒摸過弓箭。今日難得有機會,她自是認真向兄長學習。
“你這姿勢不錯,不要聳肩,”喬珣先讓她瞄準岸邊的樹葉子,“上身要穩,不要怕馬兒動。”
喬琰笑道:“讓馬兒乖乖別動,你算是騎着馬射箭了。”
喬琬試了幾回,好在這大宛寶駒确實神異,極是通人性的,還真的穩穩當當讓她練習了好幾回。
“霜清,你來,馬兒跑動時你能瞄準嗎?”喬琬累了,便讓霜清試給她看。
霜清自然是身手矯健,她還不忘道:“縣主,瞄準後就一鼓作氣!”
喬琬又試了幾回,終于是能在馬兒跑動時射到樹葉子。
喬琰贊道:“你的準頭向來好,手上也穩,若是自小同我們一起練習,今日也可去騎射場比試了。”
“倒也是要看手感,你平時練得少,此時只顧凝神去射,瞧準了就下定決心!”喬珣囑咐道。
兄妹三人在河邊練了一會兒,喬琰還跑出去獵了幾只灰野兔。
“也夠咱們置辦幾個鍋子了,你再去試試獵水鴨子,要是不成我們就明日再來。”喬琰讓随侍去撿了兔子。
“可是有人?”喬珣原本還微笑着聽弟弟妹妹說話,但因為林子另一端的響動,立刻讓仆從們戒備,怕有野獸出沒。
随侍們擔心有野獸也擔心流箭,忙命細犬們叫喚起來。
只見闊葉林子的那頭,也有随侍和獵犬開道,之後是兩個騎在馬上的身影。
喬琬手裏還握着弓箭,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幾乎想立刻拉弓引箭,射穿他的要害!
來人正是康平伯長公子沈昱和他的妹妹沈晗。
此二人見了他們,也是一怔。沈晗還猶豫了一瞬,似是想下馬行禮。
喬珣與喬琰已經打馬過來,将喬琬護到身後:“沈昱,我們在此處練習騎射。不想被流矢傷到,就速速離開!”
那康平伯家的沈昱确是有幾分英挺俊美,否則前世也不會被黃雲雁傾心,更不會被宣寧侯府選婿。
但是喬琬此時見了他,只覺得他滿眼算計,面目可憎。
喬琬前世花了重金打點沈昱書房中的下人,翻看了許多他的書信手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趨炎附勢、蠅營狗茍之人。陷害宣寧侯府,也是他揣摩上心後,慫恿康平伯遞給新帝的投名狀罷了。
喬琬恨毒了此人,默默攥緊了手上的弓箭。
那頭沈昱見到宣寧侯府的人,心中也只覺得忿恨。
他從前确實對嬌美的喬琬有意,但自從她被宮中賜婚後,他大醉了幾日,也就漸歇了心思。
之後諸事都怪他那蠢笨的妹妹心生妒恨,害得他們家被太後申饬不說,還讓他被人綁至暗巷毆打了一頓。
沈昱被勾起了心緒,此刻又是恨喬琰,這是他懷疑的打人主謀,又是恨他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妹妹沈晗。他刻意不去想喬琬,只陰沉着臉,并不答話。
沈晗見兄長久不言語,兩家人只是對峙在此,便望向喬珣道:“沈家二哥,我與兄長要回別院,還請借過。”
喬珣向來端方守禮,但他也極是護短。他自是知曉之前那番婚約流言的出處,因此并不與沈晗說話,只是看向沈昱:“沈昱,還請繞開,流矢無眼。”
沈昱本來也不欲多做糾纏,可是這些時日又是被打,又是被私立外室的麻煩纏身,如今來圍場散心還遇到喬家兄妹……
他一時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厲聲道:“此處是皇家圍場,你們竟敢故意……”
就在此刻,他口中“故意”二字的話音還未落,一道突如其來的箭矢打在了他的發冠上。
喬琬騎在馬上紅裙獵獵,手裏執着弓箭:“還不滾?”
沈昱一陣發懵,他驚詫道:“你這是做什麽!弓箭豈是任你擺弄的?”
喬琬舉臂執弓,朝着沈昱被打歪的發冠又是一箭。這一回有了準頭,發冠被打碎,随着箭矢落到了地上!
不過是瞬息間,喬琬沒有一句廢話,且動作極快。待沈晗一聲尖叫過後,衆人才反應過來。
康平伯府的家人随從們大驚,紛紛圍了上來。
宣寧侯府的兄弟倆又打馬靠近些護着喬琬,侯府的下人們擋到了前方。一時間犬吠聲聲,嘈雜一片。
沈昱僵在馬上,有幾息沒有言語。待妹妹尖叫過後,他才伸手去探發髻,又低頭去看破碎的發冠。
沈晗也去看兄長的發間,見他并沒有大礙,忙拔了一支素玉簪讓他绾緊散發,這才轉頭厲聲道:“柔安縣主,你這是做什麽!你惱了我們府上,只管打罵我們便是,怎麽還動起這兇煞的兵器來!箭矢無眼,你是要在皇家圍場仗勢行兇……”
沈晗從未在喬珣面前如此大聲言語過,只是她如今也顧不得許多。正當她慷慨激昂時,尾音卻像是被掐掉了一般,直直地看向突然前來的另一隊人馬。
宣寧侯府兄妹三人見她有異,連忙朝後看去。
只見一隊骠騎縱馬而來,有騎手執旗,又有尉官身着金鱗衛的罩甲。
幾人連忙下馬,就見太子身着獵裝,騎着一匹玉華骢,踏着秋枝霜塵而來。
太子縱馬至近前,兩府的仆從們忙跪下約束着獵犬,衆人也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榮谌下馬,将馬鞭丢與後頭跟着的白英,笑道:“不必多禮。竟是在此處遇見你們,可是帶婠婠來獵水鴨子?”
喬琬起身,趕在兄長前乖巧應道:“殿下,我剛剛在練騎射,還沒獵到鴨子呢。”
榮谌對喬家兄弟颔首,正欲說話,就見到了後頭站着的沈昱與沈晗。兩府人馬原是對峙分立。
白公公見太子頓住了,使了個眼色,就有左金鱗衛的校尉道:“這兩位是康平伯府上長公子與嫡小姐。”
“哦?”榮谌聽到康平伯府,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着地上散落的發冠道,“這是怎麽回事?”
沈晗垂首站着,有一瞬間激動的戰栗,她想禀告太子殿下!她要告訴太子殿下那喬琬是多麽飛揚跋扈、仗勢欺人!
可她還沒開口,就聽見那女孩嬌柔的聲音道:“殿下,這是我兩箭射下來的,我瞄得可準吧?”
一時間靜極了,兩府的下人還跪伏着約束獵犬,只有白公公與金鱗衛的校尉饒有興致地看那發冠與不遠處的箭矢。
她怎麽敢!沈晗想擡頭說話,卻被沈昱一把拽住了衣袖。
喬珣和喬琰有些驚訝于妹妹的話,正要謝罪,就聽到太子輕笑了一聲。
“不錯,你這準頭甚好,就是力氣小了些。”
沈晗攥緊了衣袖,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再動。
榮谌看了一眼垂首靜立的沈家兄妹倆,他并沒有忘記,當初婠婠與他說的那句“康平伯嫡女與柔安有龃龉”。
“婠婠,再來一箭,你可能打斷他的簪子?”
在場衆人沒想到向來溫文有禮的太子竟會說出這樣輕狂的話,都呆立無言。
喬珣作揖,不贊同道:“殿下,舍妹如此舉動,實在無禮,應當嚴加管教才是……”
“無妨,”榮谌的語氣依舊溫和親切,“不過是一些騎射切磋,沈家公子不會在意吧?”
沈昱此人最是善于鑽營,此時會說什麽呢?喬琬在心中冷笑。
果然就見沈昱滿面笑容道:“殿下所言甚是,不過是騎射切磋,二公子不必介懷。”
喬琬見他如此,更是覺得厭惡反胃。
她二話不說,舉弓搭箭,只将滿腔憤恨化作飛箭,一箭就打歪了那支玉簪!
“好,好準頭!”榮谌贊道。白公公也帶着金鱗衛喝了幾聲彩。
只可惜喬琬的力氣不大,那弓也輕。她又抽出一支箭來,瞄向沈昱的發間。
沈晗看得心驚不已,只覺得兄長像是人群中的一個活靶。
第二箭打得那玉簪幾乎掉落,喬琬取出了第三支箭。
沈晗看着喬琬纖纖玉手中的弓箭,只覺得肝膽俱裂:“縣主,求求你……”
第三箭,簪子碎了。
“殿下見笑。”喬琬只覺暫時出了一口憤懑之氣,她放下弓箭,向太子露出一個笑來。
她舉箭時冷然的嬌顏倏爾放松,這一笑竟宛如芙蓉初綻,瓊花映玉。
榮谌有瞬間失神,然後才道:“婠婠與孤一同往溪谷去,正巧帶你獵些水禽。”
喬琬見太子似有話要交待自己,便應下了,還不忘道:“獵水禽好,也好叫殿下見見我騎射時的準頭哩。”
她又向兩位兄長道:“哥哥們不必陪我了,早些回去吧。”
喬珣和喬琰自是瞧出了她與太子間有些不同尋常的熟稔,但在人前他倆只能悄悄朝妹妹打些眉眼官司。
喬琬假裝沒看見,還大言不慚道:“殿下會送我回去的,哥哥放心罷。”
榮谌甚是喜歡喬琬在人前與他這樣熟稔,笑着道:“這是自然,二位放心。”
兄弟二人敗下陣來,只得拜謝:“勞煩殿下。”
榮谌颔首,目光轉過沈家兄妹,對白英道:“康平伯子女陪柔安縣主騎射游玩,有賞。”
白公公應喏,又唱了一遍:“康平伯子女陪柔安縣主騎射游玩,有賞!”
白公公見那二人還僵立着,提醒道:“可是太過欣喜了?謝恩吶,二位?”
沈昱忙拉着沈晗跪下:“多謝太子殿下恩典。”
白公公見他還是不夠上道,又咳了一聲。
沈昱這才又擠出了一句:“多謝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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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騎馬與太子沿着溪谷前行,這溪谷裏沿岸是落葉林,确有幾分草木凋敝的凄清之景。
金鱗衛散在四周,白公公和随着喬琬而來的霜清也牽馬退至一旁。
喬琬想要下馬行禮,卻被榮谌伸手拉住缰繩:“不是說要叫我見識見識你騎射的功夫?”
喬琬忙謝罪道:“今日真是太失禮了,讓殿下見笑了。”
榮谌露出一絲笑來:“不知婠婠竟是這樣的性子,從前只知你娴靜善畫,沒想到弓箭準頭極佳,不愧是将門虎女。”
喬琬聽着也有些想笑,兩世以來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将門虎女”稱呼她。
此話若是其他士林女兒來說,或許還有些陰陽怪氣。但是這話太子此刻說來,喬琬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可親,況且她也從不覺得将門出身粗魯。
“我許久沒有練習了,今日的準頭只是運氣好罷了。”喬琬道。
榮谌面帶笑意與她打馬向前,并不細問她與康平伯府的龃龉,只是與她一同看雲入秋山。
喬琬想,太子許是以為她還在惱恨之前康平伯府傳出的流言,如此也好。
或許是因為遠離了皇城宮苑,又或許因為排遣了一些恨意,喬琬此時只覺得此刻心緒平和。與太子這般在溪林散步,一時都忘了往日的恭謹,仿佛只是與尋常友人同游。
這一路行來,并沒有見到水禽,二人松了缰繩只讓馬兒自在踱步。
榮谌突然道:“天香引一案,還要多謝婠婠提點。”
喬琬怔了怔,才想起是那西域毒香一案,心弦立刻繃緊。
“殿下,此案可是惹了大麻煩?”喬琬悄聲道,“清佩姑姑都與我說了,我擔心極了……”
榮谌見少女抛卻了舉箭射簪時的快意凜然,一雙翦水秋瞳只是緊張又憂心地望着自己,心裏一時又熨帖又好笑,只覺得她可憐可愛。
“無事,”榮谌道,“金鱗衛已經還了谷伴伴清白,他确實不知那安神香有毒。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如今還在養傷。”
喬琬好奇道:“那玉京城中查封的西域香可有毒?”
“有毒。”
喬琬不言語了,她只是望着太子,等着他繼續說。
榮谌便不再逗她:“有毒的便是你所說的那一味香,安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