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入松
欺瞞東宮?康平伯府的婚約?
真是個有趣的說法,喬琬嬌靥上的笑意未散,只是眼裏有些許冷光。
這傳言是欺瞞東宮,而不是東宮請旨,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沖着她來的。如此愚蠢魯莽的一則洩憤流言,喬琬想都不用想是誰的手筆。
至于流傳愈廣,不過是另一撥人順水推舟看熱鬧罷了。
賜婚前一日恰是嘉寧公主的賞春宴,如今京中怕是覺得她用了什麽手段蠱惑了太子,又或以為喬太後仗勢逼人。
喬琬親手為林氏重新沏茶,含笑謝道:“好嫂嫂,多謝關愛,此事我已知曉,不必擔心。”
林氏見她不慌不忙,心裏一時也安穩了許多:“當真無礙麽?”
“賜婚聖旨已供于我喬府堂中,這些流言蜚語又有何懼?”
“誰與你說這個!”林氏拉着她的手道,“這些閑話傳入東宮可如何是好?只怕太子殿下心中不喜……”
喬琬心裏一暖:“原來嫂嫂竟是擔心這個,你與我說說京裏還有什麽關于賜婚的傳聞?”
林氏一時語塞,不禁輕拍了自己一下:“哎呀!”
喬琬噗嗤笑出聲來。這林氏性情爽利大方,也是個心中藏不住事的,好懂得很。
林氏支吾幾聲,幹脆道:“如今京中傳聞可太多了,我給你寫下來怕是還要費上好幾頁紙呢!傳得最像模像樣不過幾條,有說太子殿下在春宴時相中了你,千求萬求又怕夜長夢多,第二日就巴巴地催來這道旨。”
喬琬搖搖頭:“太子哥哥不是這樣的人。”
林氏見她說得熟稔,但是眉目間一片澄澈,沒有待嫁女孩兒的嬌羞,心中輕輕一嘆,壓低聲音道:“還有則說,這是長春宮賜下的旨意。”
喬琬垂眸:“太後娘娘并沒有這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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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停了停道:“還有就是說你使了什麽手段,拿捏了太子去求旨……”林氏沒有細說,她不想說那些肮髒流言裏的種種“手段”,不必白污了小姑娘的耳朵。
喬琬又笑了:“也不知是高看了我,還是低看了太子哥哥。”
林氏拍拍她的手:“見你如此沉穩,我才放心些。聽聞太子殿下最是寬和不過的,我杞人憂天,倒叫你看了笑話。……今日我說的這些,你也不必糟心,人生在世難免陷入流言。我是擔心暗箭難防,想你早做打算。”
喬琬道:“我知道嫂嫂是疼我,才與我說了這些。不然我出去宛如睜眼瞎,豈不是要讓人看了笑話?”
“哪個敢當着你的面瞎說話?我替太子妃娘娘撕了她的嘴!”
喬琬拿手絹去捂她的嘴:“嫂嫂你快別說了,這可太過孟浪!”
送走了林氏,喬琬倚坐在美人榻上沉思。
今日春光正好,微風卷動紗簾,透進燕語莺聲。
秋山打了簾進來,見狀只敢輕手輕腳換了瓶中的春柳,收了殘茶。
“秋山。”
就在秋山要轉身出去時,塌上那個堆雪砌玉的女孩兒卻叫住了她。
秋山連忙放下茶盤,跪在地上:“驚擾小姐了。”
“我哪有這麽大的規矩,快起來。”
“謝小姐。”
喬琬看着這個曾與她一同葬身火海的忠心丫鬟,心中思緒萬千。
秋山如今不過十三四歲,身量不高、頭發細軟微黃,一副鈍鈍的模樣。她身上還是二等丫鬟的打扮,此時正惴惴不安地低垂着頭。
先前因為喬琬院子裏丫鬟年紀漸大了,蕭氏放出去兩個,這才補了春水、秋山進來,暫充作二等。
前世喬琬是嫁入康平伯府後才漸漸重用春水與秋山,她幾乎不記得在家裏時她倆的樣子了。
也正是因為春水秋山伴随了太多關于康平伯府的回憶,喬琬自醒來後每每見到她倆都心緒難寧,反複想過今世如何為她們謀一條更好的出路,等她們大了就放出府去。
但如今想起來,卻還是她倆最合自己的心……
“秋山,你入府多久了?”喬琬問道。
“回小姐,婢子入府已經一年有餘了。”秋山規規矩矩答道,聲音不大不小,但正好讓喬琬聽清。
“你之前是在哪個院中?”
“婢子之前在清泰堂外灑掃。”
喬琬點點頭,想起來秋山是母親給她的,定是觀察多時、處處妥帖的人。
“你入府前家中是做什麽的,為何入了侯府?”
“回小姐,婢子家中在城南坊市有一個攤子,前年父親因急病去世,家中只餘下婢子與母親苦苦支撐,但……實在無法湊夠幼弟的藥錢,因而自賣入府中。”
喬琬心知母親必然也查得清清楚楚,才将秋山送到她的身邊。秋山身世與前世無異,應該不會再出差錯。
喬琬這才道:“你入府前熟悉京中坊市街道,我有件事需要你去辦。”
秋山連忙應道:“請小姐吩咐!”
這廂喬琬有事吩咐秋山,疏影從清泰堂的小廚房領了點心回來,見幾個小丫頭三三兩兩在廊下拈花鬥草。
幾人見疏影進來,立刻規矩地站直了問好。
疏影從不擺架子,只是問道:“你們的活兒都做完了?”
一個丫頭脆生生道:“其他都做好了,清晝姐姐吩咐咱們看着點院子裏曬的被衾。”
疏影記得她是夫人送過來的二等丫頭,名喚春水。還有個看起來遲鈍些的丫頭叫秋山。
“你在這兒看着被衾,秋山呢?”
春水大大方方答道:“清晝姐姐送二房的少夫人出去,秋山便收拾屋子去了。”
疏影颔首:“你們仔細些,別叫花粉散灰落到衾被上。”
“是。”幾個丫頭俯首應了。
疏影進了廳室,卻不見秋山。
轉過游廊,風吹動松石綠錯金銀絲煙羅紗簾,疏影這才瞧見秋山在東廂的小書房,正垂首立在小姐的榻前聽候吩咐。
疏影微微蹙眉,不過春水秋山是太太賞下的二等丫鬟,近身伺候也挑不出錯來。她定了定心神,這才揭了門簾進去。
喬琬見疏影進來,停下了話,只道:“我今日所言你可明白。”
秋山依舊垂着頭,恭恭謹謹道:“秋山明白。”
“去罷。”
“是。”秋山應了,回頭捧起收拾好的茶盞就退了出去。
疏影放下食盒,笑道:“小姐怎麽吩咐起她來?”
喬琬從一旁的琴案上取了本書,只是道:“你們不在跟前,我不過白吩咐她幾句。”
疏影噤聲了,心中轉過萬千念頭,但面上只是将食盒裏的點心端出來,才道:“我再去給小姐重新沏茶來。”
**
後一日,秋山那裏還未有消息,又有人風風火火直接入府拜訪來。
“我可等不了你心情好了再見我,太子妃娘娘架子真大呢!”方芙繃着臉故作兇相。
“多謝姐姐關心,我不過謹慎二字罷了。”喬琬笑盈盈。
方芙忍不住撲哧笑道:“你又學了什麽怪話來唬我。”
漱玉軒是宣寧侯府最精巧的院落,小花廳正巧臨着從侯府花園引過來的活水。此時春日,無從賞荷,還偶有枯荷葉凋敝。
但分管花草的婆子們倒也精心,每日會在花廳內外擺上許多時令的鮮花。
喬琬到窗邊摘了一支芍藥,親手為方芙簪上:“聊贈姐姐一枝春,你消消氣罷。”
方芙擡手撫了撫,道:“你最近可是開了天竅,愈發會哄人了。”
喬琬搖搖頭,白玉般耳垂上的珠墜兒也跟着輕輕晃動:“我知你今天為什麽來,是真心謝過。”
方芙收斂了神色:“這倒奇了,你說說我為何來?”
喬琬微微一笑:“不過一些流言蜚語,你不必多慮。”
方芙道:“我還擔心你不願聽聞風過耳呢,巴巴地闖上門來。哪知你早已運籌帷幄,真是平白操心!”
喬琬擡袖一掩:“唉,如今的我哪能不聽風雨聲呢?”
方芙大笑:“正該如此!”
笑罷,她又道:“也不知是誰先我一步?”
“是我家二房嫂嫂。”
“她待你是真有心了,”方芙點頭,“但她聽聞的與我聽聞的,自是不一樣。”
喬琬心思一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氏是喬家的媳婦兒,能直接傳入她耳中的流言已是轉過了幾層,她也是聽聞後詢問了娘家姊妹才把握了風向。可方芙是成國公家的女兒,她的所聽所聞自然是林氏不可比的。
“還請姐姐與我細說。”喬琬舉杯敬茶。
方芙飲罷茶道:“最蠢的那則流言你已聽了吧?”
“與康平伯府的婚約?”
方芙嗟嘆:“沈晗真是蠢得令人捧腹。”
“她怕是還要出去哭一哭康平伯府被人毀了名聲。”喬琬淡淡道。
方芙又笑:“你倒是了解她,前幾日已哭過一回了。”
喬琬并不放在心上:“日後自是有她可哭的。”
“還有幾則我也有所耳聞,不平白污了你耳朵,不過是起子小人心生嫉妒嚼舌根。但最教我不能明白的,卻是說……東宮有意西北……”
喬琬擡眸看向方芙,這确實是林氏不太能聽見的流言了。
宣寧侯喬斂在西北邊軍中确實小有威望,但他已退居玉京六年。如今打了勝戰凱旋而歸的是懷遠将軍黃靖,東宮有意西北這一說法實為無稽之談。
不過喬琬依然蹙眉:“雖為無稽之談,卻也能叫許多人雲亦雲之輩輕信。”
“不知是何人所傳?侯爺可是早已釋了……權……”方芙自知失言,急忙拿手一掩。
“傻姐姐,你怎麽一時也關心則亂。這不是沖着我府上,而是朝那位去的。”喬琬輕聲道。
也不怪方芙想岔了。太子在世人眼中是天子最寵愛的皇子,從小就得天子親自教養、每日關心起居,其餘所有皇子得到的關愛加到一起都比不上他分毫。
真正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從沒人想過玉山有日也能傾頹。
喬琬一時想得有些分神,方芙卻道:“這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這也算不得什麽,必然還有更多的話,”喬琬想起嘉寧所說的安神香之事,定是被許多人知曉了,“常言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賜婚東宮的旨意來的蹊跷,玉京流言漫天。此時攪風攪雨不過是順水推舟、渾水摸魚,絲毫不費力氣,何樂不為?”
方芙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道:“你不是個傻的,我卻是個傻的。”
喬琬說:“我從不是個傻的,只是睜着眼睛卻不看,長着耳朵卻不聽。從前多謝姐姐時刻想着我,日後……”她一頓,卻沒再往下說。
幾日前毓園內的貴女們争奇鬥豔,可如今拔了頭籌的女孩卻面無喜色。
方芙望着好友,心中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悲。她出身國公府,自來見慣內宅争鬥,也知如今武勳勢頹。好友即将入主東宮,未來極有可能正位坤極,這是喜事。可随之而來的就是永無停歇的争鬥,整個侯府将再次被架上火堆……
那悲意轉瞬即逝,方芙握着喬琬的手:“我倒要祝你大喜,你與嘉寧公主要好,太子殿下素來與你親厚,日後毋需多言。”
喬琬也一笑,确是毋需與人多言。
方芙又慢慢地回轉道:“還有些許類似的無稽之談,我也不必一一說來,你心中有數便罷。我從前不知你是個心思開闊的,如今倒是放心了。”
不是心思開闊,只是思慮過甚罷了。
喬琬也不辯解,只道:“如此也罷,正好坐看誰打算雪中送炭,誰又想烈火烹油。”
“難道要平白讓他們污了你的名去?”
喬琬從桌上拿了一枚果子到手裏,也不吃,只是說道:“不急,再等三五日,你且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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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東宮給宣寧侯府送來了長長的禮單。如今吉日未定,這也不是什麽納采禮,只是太子送給未來太子妃的消遣之物。
送禮的車馬排了一道長街,一時教京中的傳言換了一番。
又二日,倒是真的發生了一件新鮮事。
東城兵馬司在巡捕盜賊時查遇到一戶人家,那家人一開始說是富商外室,後又推說是勳貴家外室。偏一直胡攪蠻纏不肯報上名來,算是得罪了人,後也不知差遣人去到衙門裏打點,真教東城兵馬司給查出了一點事來。
這戶人家居然是康平伯長公子的外室!
那個隐綽傳聞裏與宣寧侯府的縣主有了婚約,後又被東宮橫刀奪愛的康平伯長公子!
康平伯長公子尚未娶親,怎麽如今卻在外頭安置了外室?這蹊跷之處,再聯系起東宮的婚事,一連數日的流言蜚語更加跌宕起伏、引人深思了。
康平伯府上急急讓人拉了輛青氈小車把那外室接進府中,暫時沒了聲息。不想方過幾日,伯府門上的婆子吃醉了酒,事情很快就又傳開了。
那外室可是風塵女子?竟也不是,那女子竟是康平伯長公子嫡親妹妹的貼身丫鬟!
府中的丫鬟換個院子,開臉做通房并不是什麽離奇的事。可這康平伯長公子偏就奇在他不去求家中長輩,反而被個丫鬟哄得未娶妻就納了外室,偏偏還是閨中妹妹的貼身侍女。
極是沒有規矩,也極是不尊重他将來的妻子。
聽聞這伯府嫡女與柔安縣主還是好友,這丫鬟從前怕是也常在縣主身邊見面的,想想就令人糟心。倒也不知世人如何想的,又有人竟覺得太子也是解救那縣主表妹于水火了。
一時間正是風入松林聲不止,滿城有待嫁女兒的人家都聽聞了此事。
成國公府上,方芙聽了兄長遞進來的話,既驚怒又痛快。怒的是伯府長公子的所作所為,痛快的是這玉京怕是人人皆知他的荒唐。
從前她聽得沈晗言語,也以為康平伯長公子對喬琬情根深種。康平伯本是侯府舊部,婠婠若嫁入他家,倒是個和合安穩的去處。但沒想到長公子未娶妻卻有了外室,還是那個沈晗往日常帶在身邊的丫頭,真是沒得惡心人。
方芙想到喬琬那日所言,可見是個有成算的,便對她更放心了一些。
倒是喬琬聽聞了此事卻奇怪,喚來秋山:“怎麽就鬧得這樣大,還牽扯了東城兵馬司?”
作者有話說:
玉京女眷:是有隐隐約約聽說太子妃不好的傳聞啦,不過康平伯家的瓜也蠻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