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羨仙

第42章 前世（五）

自孑然重傷天界一衆逃之夭夭後，百年過去，天界仍未尋得他的下落。

天界巡查司的司長因辦事不利被問責，已被天帝降職。又因應淮重傷，駐守禁地之事便交給了二郎真君和其他幾位神君。

而不久前，天帝在與衆人商議巡查司司長人選之時，提議讓應淮擔任。

雖然只是嘴上提了一句，最後也沒有确定人選，但不知為何，此事傳到了天後耳朵裏，當日便大鬧一場。

沒過幾日，天帝帶着應洵前往南洲島赴宴，這一去少說也是十來日。

天後利用手中權勢，借此機會向延陽殿發了一道诏令。

诏令宣稱，百年前應淮鎮守禁地失責，因身受重傷暫時未做追究。如今他的傷勢已恢複大半，須得下凡歷經生老病死，以示懲戒。

不僅如此，還要求應淮在接到诏令的第二日執行。

聽到消息的雲凡和桦霖氣憤不已，天後這是趁天帝不在，天界無人做主，故意為難應淮。

應淮對此倒沒多大反應。

他早料到會有這麽一日，受不受罰于他而言都沒什麽影響。

只是如今，他有了放心不下的東西。

青虞經過百餘年的調養，這些日子已經有了再次化形的跡象，當初她是因為替他擋下孑然的一擊，才被打回原形。

現今她再次化形，他理應助她一臂之力。

只是這一次，他似乎又要食言了。

桦霖和雲凡奔走之際，應淮已将青虞送到了太上老君的殿裏。

他同太上老君說明了情況，請他照顧青虞；又拜訪了幾位神君，請他們平日裏多多幫扶雲凡和桦霖，這才慢慢回到延陽殿。

歡言樂言也聽到了消息。

經過這些年的相處，他們同應淮熟稔許多，也清楚了他的為人，心中早已将他當成自己的主子。

得知應淮要下凡歷劫，兩人自然也是十分擔心。

“殿下當真要前往人界經歷輪回麽？”歡言一邊調着藥一邊問，“可凡人要經歷生老病死，過程定會非常痛苦。”

應淮接過他遞過來的藥，就着溫水咽了下去，“我一人受罰換來其餘人的安寧，又有何不可？況且，借此機會也能體味一番人間，我倒覺得不是什麽壞事。”

歡言接下他手中的碗，嘟囔道：“若真是如此，怎麽天界的其他仙子個個都不願下凡歷練。”

應淮勾了勾唇，站起身摸了摸歡言的頭：“好了，不必為我擔心，你們記得照顧好自己，別老讓雲凡操心。”

歡言連聲稱是，轉眼又不知躲去哪和樂言說悄悄話了。

應淮看了一眼空曠寂靜的殿內，想起這百年來，歡言和樂言為延陽殿帶來了不少歡聲笑語，不由得一陣感慨。

無論如何，有人陪伴，至少也是一間很幸福的事。

應淮又想起了青虞。

平日他若是無事，便會呆在寝殿內翻看古籍。每到這時，青虞便會從袖袋裏伸出頭來，看着他手中的書冊問東問西。

被送到天上老君殿裏的青虞，此刻正追着老君詢問應淮的下落。

應淮送她來之前，只說自己要帶着雲凡出一趟遠門。

青虞本沒太放在心上。可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就算出遠門，她一個人呆在延陽殿也能好好的，何必送她來老君殿裏。

直到應淮走後，青虞偶然聽見老君殿內的小童子讨論應淮下凡一事，她才知道天後對他的懲罰。

老君将她安置在內殿後便不知去了何處，青虞本想找他問個究竟，可又擔心自己随意走動被其他人發現，只能等着老君回來。

青虞在內殿焦急地等到了深夜，太上老君才打着酒嗝緩緩歸來。

見着攔在他面前的青虞，還愣了一陣，随即才笑着道：“我當是哪棵花草成精了，原來是你呀。”

酒精似乎讓他打開了話匣子，他甩了甩拂塵，一道靈力便沖着青虞而去。

然後他放下拂塵，癱倒在座椅上，說：“我見你如今靈力充沛，想必距離再次化形也不久了吧。應淮那小子擔心你化形出什麽岔子，還特意将你托付給我，誰知他還沒走你便要化形了。”

青虞聽着老君斷斷續續地說着，胸中一陣酸楚。

不管是以前的應淮還是現在的應淮，總是最先考慮到他人，将自己放在最後。

青虞感受到自己情緒的低落，她啞聲問道：“應淮什麽時候走？”

太上老君揉了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顫顫巍巍地向袖袋裏伸手掏藥，“明日一早。”

青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漸漸有了感覺的四肢，還好，還能趕得上。

至少在他下凡之前，得讓他記住她的樣子。

太上老君暈暈乎乎，手裏一抖，從袖袋中散落好些丹藥瓶。

他佝偻着身子，一邊撿藥一邊說：“應淮這一去，少說也是幾個月，這期間你便安心待在我這裏……”

這時，他的指尖碰到了一個白玉瓶，太上老君想起，那是他當初用青虞枝幹的碎末煉制的紫靈丹，可助人增長百年修為。

他迅速撿起裝回自己的袖袋，又從一個藍色丹藥瓶裏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太上老君的酒醒了大半，他轉眼看向青虞，說：“你若是有什麽……”困難直接跟我說。

一句話卡在了喉嚨裏，太上老君看着門邊的妙齡女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是青虞嗎？”

青虞從地上站起身，朝他笑了笑：“老君，是我，青虞。”

“我滴個乖乖！”太上老君在心裏感嘆道，“應淮到底上哪拐的長得這麽标志的姑娘。”

“你這是化形了？”老君問道。

青虞擡手看了看自己，然後對上老君有些不可思議的眼神：“是的。”

說來奇怪，這次化形只在須臾之間便完成了，并沒有之前那般痛苦，許是因為應淮這些年又與她渡了不少靈力的緣故。

太上老君捋着胡子，看着青虞為難道：“你這模樣太紮眼了，若是旁人問起，我還不知該怎麽解釋呢。”

青虞的笑意在嘴邊輕漾，她看向老君，說：“您不必擔心，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太上老君以為她是打算扮醜，便也放心下來。接着便聽到青虞問：“應淮有沒有說過我若化形以後該怎麽辦呢？”

這倒将他問倒了。

太上老君摸着胡子，細細回想着應淮白日裏同他說的：“她如今就快化形，我又去了凡界，擔心她會有什麽閃失，想拜托您幫我照看一陣子。”

這還真沒提她化形以後怎麽辦。是留她繼續呆在這裏，還是任她自己去闖？可以她如今的修為和模樣，恐怕只有吃虧的份。

太上老君心一橫，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幹脆就留她呆在這裏，等應淮從凡間回來以後再做打算。

他輕咳一聲，說：“倒是沒說，不過如今你可有去處？若是沒有，你若不嫌棄，也可呆在我這殿裏，同他們一起做個藥童如何？”

青虞謝過太上老君的好意，她轉眼看向門外，說：“今夜我想先回延陽殿看看。”

太上老君應了。

借着月色，青虞很快回到了延陽殿。

不似燈火通明的老君殿，延陽殿漆黑一片，大門外連個值守的仙侍都沒有。

青虞進了殿內，發現歡言樂言似乎已經睡下了，雲凡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卧房，只留了一盞微弱的夜燈。

她輕車熟路地來到應淮的寝殿，走到門外時卻呆住了。

本該好好休息的應淮，此刻就坐在庭院的樹下，背靠着樹幹，有些寂寥地看着天空。

那一刻，青虞心中突然有些難過。他若不是天帝之子，定會比現在活得更惬意吧。

應淮察覺到門外的身影，警覺道：“誰在外面？”

青虞推門而入：“是我，青虞。”

應淮站起身，看着推門而入的青虞有一瞬的失神。

只見她一身白色長裙，裙裾上是幾朵淡紫色的鳶尾，腰間的白色織錦腰帶襯得她的腰身更加纖細；一頭烏黑的秀發随意披散着，更是襯得她氣質斐然。

應淮見她向前走了兩步，這才回過神來。他有些慌亂地避開青虞的眼神，說：“我以為你還要晚些時候才會化形。”

青虞走近他，兩道柳眉緊緊擰在了一起：“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即将要遁入輪回。”

應淮避而不答：“身體感覺如何？”

青虞站到他面前，直視他的眼睛：“你打算一直這麽瞞着我嗎？”

若說青虞還是株草，應淮近距離與她接觸也不覺有什麽。可她如今已化形，又長了這麽張奪人心魄的臉，應淮實在有些受不住。

他忍不住退後兩步，說：“此事本就與你無關，我已将你托付給太上老君，如今你該好好呆在老君殿內，跟着他多學學術法也有助于你修煉。”

青虞見他退後，又往前走了兩步，眉頭皺得更緊，“可我只想跟着你。”

應淮知她不是那個意思，但他還是覺得臉頰一熱。

他稍稍鎮定了幾分，穩下心神後朝她說道：“這延陽殿內皆是男子，你化形後若留在這裏，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我又不在乎。”青虞說道。

她如今剛化形不久，尚不懂得什麽是情愛，只知道陪伴在應淮身邊她會覺得開心，會很安寧；看不到他，心裏會失落，會焦慮。

所以在知道應淮要離開的一剎那，她最先想到的，是不讓他走。

應淮看着她無比真摯的眼神，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他微微嘆了口氣，又慢慢往後挪了兩步，說：“青虞，還記得我曾經與你說過的嗎？”

青虞答說：“你與我說過很多。”

應淮背過身去，聲音緩緩響起。

“世人皆想成仙，認為神仙無欲無求，已得大乘。可天界之人同凡人無異，他們也會站隊，會淩弱，會評頭論足。我在天界尚要遭遇非議，更別提你一剛化形不久的小草。更何況……”

應淮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有些為難地說：“太上老君殿裏的仙娥衆多，有些時候更方便幫助你。”

青虞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有些低落地說道：“我知道了。”

應淮回過頭，看着她的模樣也終究說不出拒絕的話，兩人就這麽對站着，沉默了良久。

最後，應淮終于妥協，他側過身，對着青虞道：“今夜暫時像往常一般休息吧，明日我讓雲凡送你去太上老君那裏。”

青虞跟着應淮默默地進了卧房。

剛走了兩步，應淮隐約覺得有些不對經。以往他就寝時，青虞就歇在一旁的木椅上，那時她還是棵草。

可現在不同了，她已化形，還是個女子！

應淮猛地回過頭，看着一臉失落的青虞，支吾道：“今晚你睡房裏，我去書房。”說罷腳步匆匆地走出了卧房，留下青虞站在原地愣神。

第二日一早，青虞是被正廳內的聲音吵醒的。

她盯着熟悉的床幔回了回神，然後急忙翻身下床跑出門外，卻只看到雲凡跟着應淮走出門的背影。

瞧着那方向，似乎是朝着輪回鏡而去。

青虞換回真身，一路跟着二人來到了輪回鏡前。

非天界踏入凡世輪回之人，不可靠近輪回鏡，雲凡剛走到門外，卻被兩名守衛拔刀攔住。

“回去吧，好好照顧歡言樂言，也別忘了我同你說的。”應淮稍微偏了一下頭，囑咐道。

雲凡稱是，看着應淮有些孤寂的背影，忍不住蹙了蹙眉。

“殿下，我們等你回來。”

應淮沒有回頭，只擡手擺了擺，示意他早些回去，然後跟着天兵走向輪回鏡。

青虞借周圍花草掩護，也跟着應淮來到了輪回鏡前。

那守衛朝他拱了拱手：“殿下，跨過這面鏡子往裏走一百米，就進入輪回了。”

青虞見應淮微微點頭：“我知道了，多謝。”

眼見着守衛走遠，應淮深吸了一口氣，擡腳跨過了鏡子。

青虞見狀，趁着守衛松懈之餘，一頭紮進了鏡中。

那守衛揉了揉眼，問旁邊的人：“剛剛有什麽過去嗎？”

“沒有吧，怎麽了？”

“哦，沒事，大概是我看花眼了。”

進入輪回鏡的青虞，本以為馬上就能追上應淮，誰知裏面卻別有一番天地。

根據守衛所說，裏面應當是一條筆直大道。

然而青虞自邁入鏡中以後，發現周圍竟茫茫一片，沒有出路也看不到盡頭。

她有些慌亂，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後，仍沒有看到應淮的身影。

她忍不住大聲呼喊着應淮的名字，不斷地四處張望，可依舊沒有回應。

突然，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了她猛地将她往一旁帶出好幾米，青虞來不及尖叫便聞到熟悉的藥香。

兩人齊齊跌倒在地。

落地的瞬間，青虞注意到剛剛自己站的地方，掉下了一張滿是鐵刺的牢籠。

應淮看着鐵籠還心有餘悸，他站起身，扶起青虞，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麽進來了？不是讓你去太上老君殿裏嗎？”

他原本已經快走到盡頭，卻突然聽見青虞的聲音。本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可呼喊聲越發清晰，讓他不得不回頭确認。

這輪回鏡中最忌諱高音，應淮快步往回走，終于看見滿臉焦急的青虞。

看着微微皺眉的青虞，應淮一陣後怕，要是再晚一步，青虞就可能沒命了。

青虞搭着應淮的手站起身，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應淮有些頭疼，人間一趟并不比天界輕松，可如今進了輪回鏡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他主動牽起青虞的手，“跟好我，別說話。”

青虞看着牽着她的那雙大手，回握地更緊了。

應淮帶着她，慢慢來到了輪回鏡的盡頭。

原來盡頭竟是一處斷崖。跳下斷崖，便可入世。

應淮站在崖邊，轉頭看向青虞：“你可想好了？當真要和我一起？”

青虞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應淮握着她的手沒有松開，“走吧。”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之下。

霎時間，青虞猛地站起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她起身走出了門，正打算透透氣，卻見歡言滿臉焦急地從另一邊跑來，沖進她的院門拉着她就往外跑。

“快跟我走！殿下出事了！”

那一刻，青虞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話要說：

碎碎念：感覺感情差了一點點orz

另外就是，這一章的青虞有兩個視角，一個是曾經的青虞，一個是幾百年後以一抹意識回到當年的。兩者的視角和感受都不同，不知道小可愛們看着會不會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