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羨仙

第26章 木林

陌塵于地府醒來之初，第一件事便是要尋青虞。

那時老閻王以血換血，剛替他清理掉體內的蜃氣不久，他人都還站不穩，便想着下床救她。

是雲凡從判官那裏拿來了青虞的名冊，告知了她的死訊。

那時他昏昏沉沉，一把從雲凡手裏搶過名冊，顫抖着雙手打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尾頁中“死于鳳凰木林”幾個字。

鳳凰花依舊盛開得絢爛，青虞也還是那個青虞，只是他卻不再是應淮了。

陌塵沒有回答青虞的問題，他借着法術一路飛行，直到距鳳凰木林十公裏外的小村落才停了下來。

看着不遠處如火般的山林，青虞想不通陌塵為何會來到此處。

丘定村一事也算塵埃落定，他本該回到地府好好将養。

這鳳凰木林普普通通，與丘定村之事也并無關聯，來到此處又究竟為了什麽……

陌塵盯着鳳凰木林看了許久，心中也有疑惑。

若說第一塊玄玉碎片落在和青虞有關的京城書塾是湊巧，那這第二塊玄玉碎片落在她栖身的鳳凰木林，便讓陌塵不得不有別的考量了。

兩人沿着山路穿過叢林，途中遇到一背着草藥崴了腳的老翁。

陌塵和青虞替老翁簡單包紮後，知道他就住在山腳，又恰好順路，兩人便一起将他送了回去。

行至院門，青虞剛推開栅欄，屋內的人便聞聲而動。

“老頭子回來了？”

房門被打開，一位裹着頭巾，穿着粗布衣裳的阿婆從裏面走了出來。

一見老翁，阿婆加快了原本緩慢的步子，急忙走到跟前，心疼道：“這……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就傷着了呢！”

老翁朝妻子笑了笑，說：“眼睛不太好使了，沒瞧見面前凸起的石頭。”

為了讓老翁舒服些，陌塵扶着他坐到了院裏的石凳上。

不過短短幾步路，阿婆卻一直跟在老翁身邊，雙手緊緊握住沒有放開。

青虞将裝着草藥的背簍放到他身旁，又站回了陌塵旁邊。

老翁反握住妻子的手，滿眼笑意地看向陌塵和青虞：“多虧了這兩位年輕人，要不是他們，老頭子今晚可能要在山上過夜了。”

阿婆感激地看向二人：“多謝兩位少俠。一會兒便是晌午，兩位少俠若是不嫌棄，就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吧。不過我們老兩口吃慣了粗茶淡飯，也不知合不合兩位少俠的口味……”

陌塵嘴角略彎，說：“不用了老人家，您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我們二人還要趕路，就不多叨擾了。”

他擡起雙手抱拳道：“告辭。”說着轉身便打算離開。

老翁急忙站起身，“等等！”他受傷的那只腳一不小心用了點勁，疼得他忍不住嘶了一聲。

陌塵和青虞停下腳步，回過頭便聽他說：“我看兩位的方向，可是要往那鳳凰木林去？”

“正是。”陌塵輕輕點點頭。

老翁與阿婆相視一眼，不由得勸道：“二位若是肯聽我一句，便改了主意吧。我二人在此居住了幾十年，這去鳳凰木林的人可都是有去無回。”

青虞眼神閃了閃，不解道：“此處可有什麽古怪？”

老翁又坐了回去，嘆了口氣，說：“幾十年前，我們老兩口漂泊到此處，遠遠地瞧見了那鳳凰木林。見那裏景色怡人，原本是打算在那裏定居的。”

“那為何又到了這裏？”青虞又問。

阿婆接過青虞的話，解釋道：“那時我們剛靠近木林，便發現深處似乎閃爍着異樣的光芒。我和老伴兒怕是惹惱了山神，沒有深入就退了回來。沒法跨過那個山頭，又不想往回走，剛好看見這邊山腳的村落，就選擇留在了這裏。”

陌塵一聽阿婆所說“異樣的光芒”，心中便有了猜想。只是這進入鳳凰木林的人有去無回，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他側目看向青虞，發現她正緊擰着眉頭，想來也在思考其中的原因。

于是陌塵朝兩位老人笑笑：“不必替我們擔心。我們二人會些法術，自保還是足夠的。”

一聽陌塵說會些法術，老翁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崇敬。他點了點頭，“既是如此，那便祝二位一路順風。”

陌塵回了個笑，轉身朝着鳳凰木林的方向走去。

青虞又看了阿婆一眼，朝她點了點頭，這才跟上陌塵。

剛轉過身，便聽見老翁的聲音：“今日我遇到了你最喜歡的雛菊，就放在背簍裏，你快拿出來看看……”

青虞越走越遠，臉上的笑意卻深了。

眼見着離鳳凰木林越來越近，陌塵本以為青虞會一路沉默，沒想到她竟先開了口。

“這裏和以前似乎沒什麽變化。”

盡管在她的名冊上知道了上一世的過往，但陌塵還是裝作不知道一般，偏頭看向她：“你以前來過這裏？”

青虞蹲下身，拾起地上的花瓣，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個雨夜裏，她和應淮被那群殺手追至林中，因她不小心摔倒誤了時機，很快就被那群人追上。

應淮與那群人殊死搏鬥，最後卻只有被打暈的她活了下來。

翌日早晨，青虞幽幽轉醒，入眼所見皆是鮮紅。

應淮就倒在灌木叢的血泊之中，身上全是刀口劃過留下的傷痕，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紅。

青虞已經想不起那日是怎麽帶着應淮走出那片樹林的，唯一記得的只有腫脹的腳踝、應淮冰冷的屍體還有她沉寂到底的心。

可真正走出了樹林，青虞才意識到她無處可去。她身上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別說替應淮立冢，就是尋一方土地為他立碑都困難。

更何況，帶着應淮的屍體又實在引人注目，還要随時提防着宰相派來追殺他們的人。

青虞不敢細想，也不敢多作停留。她背着應淮，繞過熙熙攘攘的村落，沿着無人的小路一直走着。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憐，應淮死後，身上一直沒有出現過屍斑，身體也沒有僵硬。也正因為如此，才讓他們不被人懷疑。

路上也有碰到過想要幫她的好心人，都被她一一回絕，只接了幾個阿婆遞給她用以消腫的草藥。

只是她的腳因為傷得太重又治療太晚，後面已經不能正常行走。

起初青虞還能清楚地記得過了幾個日夜，然而時間越長，記憶越混亂，只知道從花開走到了花謝。她就那麽背着應淮，不知翻越了多少山頭。

天晴的日子就走得遠一些，下雨便找處破舊的廟宇避雨；渴了就捧點溪邊的水喝，餓了就吃些野果。

等到離京城很遠很遠，她才慢慢思考他們的去向。

夜空是靜谧的藍黑色，青虞躺在茸茸的草地上，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靜。

“尋處風景怡人之地吧。”青虞想。

應淮曾經說過，若是不為官，他會尋處依山傍水之地，以一方茅草屋為家。

忙時修籬種花，閑時一張竹椅，一壺清茶，坐于院中盡情享受山林的自然之聲。

打定主意後，青虞背着應淮，開始往南走。

直到遠遠地發現鳳凰木林。

看着漫山盛開的鳳凰花，青虞想：“就是此處了。”

她帶着應淮，慢慢走向最大的那棵鳳凰木。

這棵樹似乎已經有了些年歲。樹的直徑約有三尺寬，茂盛的樹冠遮擋住了大片的陽光，被風吹散的花瓣落了一地。

青虞緩緩蹲下，拖着應淮的頭輕輕地讓他倚着樹幹。

做完這一切，她已累極。

這些日子支撐着她往前的動力似乎一下消失不見，她乏力地在應淮身旁坐下，背倚着樹幹，看着漫山的鮮紅，探手與應淮十指相扣。

“這裏景色是美，可惜我沒有力氣為你立冢了。”

她偏過頭，看着應淮的面容，半天才勉強扯出一個笑：“我有些累了，想來找你了，你在等着我的對吧？”

身旁的人并沒有給她回答。

她靠上應淮的肩膀，低頭瞥到髒兮兮的自己，又有些自嘲地說道：“算了算了，我如今的樣子去見你也不太好，還是不要等我了罷……”

她眼皮越來越重，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

就在漫山的紅花與徐徐的微風中，青虞緩緩閉上了眼睛。

陌塵看着那花瓣在青虞手中被撚碎，指尖立刻一片潮紅。

他胸中一痛，別過眼看向別處，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是我忘了，你應該不太想來此處。”

青虞嘴角略彎，說：“其實不然，這裏對我來說是美好的回憶。”

她往前走了幾步，看向林中：“這裏山清水秀，人煙稀少，正是歸隐的好去處。”

陌塵想不出該怎麽回答，卻又聽得她慨嘆：“應淮應該會喜歡這裏。”

隐在袖中的指尖被捏得發白，陌塵不敢向青虞投去一個眼神。他怕他一個忍不住便會将她擁進懷裏。

這麽多年，他的姑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淚，心心念念的卻仍是他，叫他如何不心疼？

青虞沒有注意到陌塵的神色，她看向林中，疑惑道：“這鳳凰木林曾經還好好的，為何那老翁說進去的人都有去無回？”

她回過頭，聲音中已沒有剛才的遺憾：“你來這裏應該也有別的事要做吧？進去看看？”

陌塵穩下情緒轉過臉，聲音毫無波瀾：“好。”

兩人一路暢通無阻，徑直來到了最大的那棵鳳凰木下。

幾百年過去，這棵依然屹立不倒。青虞看着又粗壯幾分的樹幹，伸出手想要撫上它。

突然，一道聲音響起：“我等你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