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活墳墓
青狐坐在桌邊,讷讷地看着站在鍋邊不停翻攪米粥的桃夭,她那微皺的眉頭是陳霁的,秀氣的指尖是陳霁的,就連手臂上端落下的一道刀疤也是陳霁的。
這明明便是陳霁的身體,可她卻站在廚房裏做菜煮飯,青狐說不上眼前情景到底怪異在哪裏,可他越看越是不舒服,總覺得好似什麽屬于自己的東西被人動了手腳,留下一抹油滋滋的指引,怎麽抹都抹不掉,他強抑內心的煩躁,輕聲問道:“桃夭,青青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我要接她回家。”
桃夭低頭盛起一碗白粥,笑道:“快了。”
青狐嘆氣,“給我稀一點的粥。”
桃夭笑笑,又給他的碗裏添了勺粥湯,這才将滾燙的米粥端到他面前,“只有兩盤小菜,你先吃點飽肚。”
青狐也确實餓了,低頭不管不顧地吃起飯來。
桃夭只是坐在一旁,一手撐着下巴,靜靜地笑。
青狐實在受不了她拿陳霁的臉這般癡癡凝視自己,嚼了兩下,便放下筷子,愁眉苦臉道:“你這樣看着我,我吃不下。”
桃夭掩嘴輕笑,“你這是被這張臉吃定了嗎?”
青狐點頭,臉上頗有得色,“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很滿足了。”
桃夭斜睨他一眼,嘴角挂着輕佻浪漫的笑,“可是據我所知,青青還沒有答應你呢,況且……即使青青能夠度過這道劫數,她是人,你是妖,何來的白首不相離?離,總是要離的。”
“就算是這樣,青青這一生,我能陪着她終老,不管她最後葬在哪塊土地上,我也能一直陪下去,日升月落,守着那麽點念想和回憶,我也能再過些時日,等到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我就尋個黃道吉日,陪她上路。”青狐兩臂擱在木質飯桌上,肩膀微微聳起,笑得渾然不知人間疾苦。
桃夭也笑,“你為什麽不馬上去陪她?還要讓她等那麽久?”
“因為她會生氣啊……”青狐盯着桃夭的臉,瞳孔裏映射的卻是陳霁微訝的神情,“她那個人別扭了二十年,如果此後的八十年我能改掉她這毛病,那就皆大歡喜了。”
“你确定你能再陪她八十年?”桃夭冷哼一聲,嘲諷道:“你真以為人定勝天嗎?”
“我不是人,我是妖,我有自己的辦法。”青狐避開那對讓他無法直視的眼,異常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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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冷冷瞪向他,“就是你們那一套用妖怪的壽命來延長她的壽命的理論嗎?”
青狐不置可否。
桃夭的眉越皺越緊,她一把揪住青狐的衣領,将他拉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齒罵道:“青狐!你在撒……”
青狐一把捂住桃夭的嘴。
桃夭憤怒地瞪着他。
青狐将臉湊近那張即使怒火中燒也依然不減清麗的臉,四目相對,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目光款款情深。
桃夭不知不覺便被那目光鎖緊,躁動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青狐的手慢慢松開,轉向她的後腦勺,微微使力,将她的腦袋壓向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也伸到後頭摟住她的腰,“就這麽讓我抱一會兒。”
“……我不是她。”桃夭的手往前撐,就要用力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
青狐在她耳旁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她。”
桃夭手指一頓,在青狐看不見的地方,神情忽然哀憫起來,“……那我是誰?”
青狐淺淺地笑,“你是桃夭,是當年被我帶回青丘山的小桃夭……”
桃夭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栗起來,她伸手環住青狐的脖子,将臉埋進他的脖頸間,“你還記得我……”
“我可能會忘記,但是我說過我一定會記起來,”青狐的氣息熱乎乎地熨燙着桃夭頸部的肌膚,慢慢往上,穿過薄薄的耳廓,進入到更深入的地方,“……桃夭,你一點都沒有變。”
“我……”桃夭的手更緊地抱住青狐,有溫暖的淚滴落在他的頸間,“……青狐,我好想你……你那天一溜進來,我就察覺到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嗎?”
青狐點點頭。
“真好……真好……”桃夭一邊啜泣一邊在他的脖子間用力嗅了一口,最後哭哭笑笑地說道:“真好啊……你連這一身狐臊味都沒有變……”
她的話音剛落,青狐神情立變,立即伸手要推開她,可變化只在驟然間,他還未來得及推開她,脖子上已經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嘶”了一聲。
桃夭飛速蹿到廚房外,她臉上的淚跡未幹,黑發迎風飛舞,那濃重的黑很快淹沒她的身影,只剩下她苦澀的尖利笑聲回蕩在空間裏,“青狐!你竟然對我使用幻術!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
青狐擡步就要追出去,可他腳下剛移動,眼前的室內場景立即扭曲,他頓了頓,一腳踹飛身側的木椅,罵道:“可惡!”
青狐坐在門口的黑朽門檻上,一下一下地抛接兩粒小石子,桃花林已經消失,只剩下一棟普通的灰瓦白牆小屋坐落在箱子的夾縫間,有三五成群的孩童時不時追逐路過,也有挑着扁擔的貨郎吆喝着向他兜售零碎。
“小兄弟,在這邊等人嗎?”那貨郎大叔龇牙一笑,露出被蛀蟲蛀空的黑色門牙,憨憨笑道。
手上的石子落了地,青狐将腦袋擱在門板上,眉眼愁苦地耷拉,埋怨道:“我在等我媳婦。”
“媳婦不回家了?”貨郎大叔屁股一撅,在青狐身邊坐下,熱心問道:“為什麽呀?吵架了嗎?”
“不清楚,大概是生我氣了吧?”青狐将臉扭向貨郎大叔,泫然欲泣,“大叔,我該怎麽辦啊?”
“你說你好端端氣她做什麽?媳婦嘛!會生氣也一定是因為這事對你不好,她們啊,心裏其實只有你和孩子,诶,你有孩子嗎?”貨郎大叔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狐,皺眉道:“年紀挺小,應該還沒孩子吧?”
青狐委屈地點點頭,“還孩子呢!我媳婦都不讓我洞房,不瞞大叔,我總共只親過她兩次小嘴,一次是趁她生病沒有抵抗餘地,一次是趁她靈魂出竅偷占便宜。”
“啧啧……真看不出來,你還懼內!”貨郎大叔感嘆地搖搖頭後,忽然探過腦袋,擠眉弄眼地笑道:“怕成這樣,一定寶貝得很吧!”
青狐嘿嘿笑。
貨郎大叔一拍大腿,把自己的貨擔拉過來,埋頭一陣東翻西找,最後取出一個發夾,遞給青狐,笑道:“把它送給你媳婦!小媳婦都喜歡這個!”
那是一朵簡單的布藝小花,花下粘着一只黑色的發夾,手工粗糙,布藝小花上甚至有掉落的一絲線頭,可青狐卻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笑道:“謝謝您。”
“不客氣,家和萬事興嘛!”貨郎大叔站起身拍拍屁股,挑起貨擔,嘎吱嘎吱地走了,他每走一步,途徑的那些青苔野草全都枯萎,露出底下黑色的石頭。
青狐看着他的背影,很想提醒一聲大叔你的老狼尾巴露出來了,最後一想,又算了,他捏着那枚小花發夾,淡淡一笑,将它收進口袋裏,他擡頭看了眼天空,天色已經入暮。
“不能再拖了。”他自言自語,手指一張一抓,再使勁向後一拉,原先橫在面前的巷子牆像塊抹布般被他扯得後縮,青狐指尖輕彈,那抹布般的牆壁立即破碎,露出後頭的一株豔豔紅桃,“在我面前玩幻術,真是班門弄斧不知天高地厚。”
唯一一棵的桃花樹挺立在淩冽的狂風中,花枝顫動,落下無數粉色花瓣,桃花後頭,轉出一個人,黑發舞動,素顏星眸,正是剛才賭氣消失的桃夭。
青狐走下青石臺階,每走出一步,身後的灰瓦房便消失一寸。
桃夭定定地看着他,笑道:“青狐,我沒有耐心抓迷藏了,你想聽故事嗎?那只白狐的故事。”
青狐點點頭,在與她相距幾步的位置站定,“我還要去找青青,你長話短說。”
桃夭苦笑道:“真是沒有耐心。”
青狐只是看着她。
“我忘記是多少年前了,青丘山上孤零零只剩下一只白狐,有一天,那只白狐出海帶回一株桃花樹,它将那株桃樹種在自己洞口,盡管山上很冷清,可是因為有了桃花小妖,白狐的生活也不再孤單,他們倆互相陪伴,就這麽過了許許多多年。”桃夭伸手撫過黑發,将被風吹亂的發絲捋到耳後,“這片土地上的人類不斷壯大他們的勢力,青丘山最終消失了,白狐帶着桃花小妖一路流浪,最後找到了這裏,這裏被稱為妖怪的最後一塊淨土,可即使如此,他們也難逃人類的入侵和掠奪。”
“人類設計陷害了所有的妖怪,強迫和他們訂立誓約,這兒成為妖怪們的活墳墓,其實這樣也沒有關系,”桃夭的視線從天空落回地面,冷冷笑道:“我們雖然失去了自由,可如你所見,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錯。”
☆、他從哪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