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群在宇宙邊緣燒殺搶掠, 無惡不作的流浪蟲族,平時也算是見過不少好貨了。但是他們見過的所有珍寶加起來的價值恐怕都比不過此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枚蟲蛹。
因為, 這是一枚高等級蟲族的蟲蛹。
哪怕這一刻的蟲蛹正處于廢水箱中,也依然無法掩蓋它的極高等級。蟲蛹血紅表面覆蓋着層層疊疊,盤根錯節的血管,令這枚蟲蛹看上去就像是一枚被放大了許多倍的瘤子。但醜陋的紋路對于發現它的流浪蟲族來說卻是最美的花紋——那些尚未幹癟,血流豐富的血管意味着蟲蛹正處于蛹化的中期。在這個階段,蛹中的蟲族正處于溶解狀态,無知無覺, 即便是流浪蟲族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接近它,而不用擔心內裏的蟲族羽化完畢破繭而出, 然後把他們充當羽化後的一頓美味大餐。
但是這枚蟲蛹即便是在蛹化中期,也依然在往外散發着淡淡的威壓。
流浪蟲族的首領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中不斷湧起的顫抖和瑟縮的沖動, 這是低等級的蟲族對于自己上位者本能的臣服與畏懼。
如果此時首領面前站着的是一只成體, 哪怕只是一只幼蟲, 這只流浪蟲族都會毫不猶豫迅速地逃跑,以免自己成為高等級蟲族的食物。
然而, 再高等級的蛹, 終究也只是蛹而已。
蛹期是所有蟲族這輩子最脆弱的時候,藏身于蛹殼之內的蟲族, 無論是高等級還是低等級,無論曾經有多麽厚實的甲殼或者多麽致命的毒刺,在蟲蛹之內,他們曾經賴以生存的武器和盔甲都将化為烏有。他們強大的肉體會在自然規律下被自身分解溶化, 變成濃稠充滿營養的黏漿。
在他們重新在那團黏漿中長出神經, 骨骼, 肌肉以及外殼之前, 這就是一鍋世上最完美最營養的進化藥劑。
吃掉正在化蛹中的蟲族——即便是低等級的個體,也很可能融合對方的基因,從而蛻變成更高等級,更加強悍的蟲族。
在弱肉強食,純粹優勝劣汰的蟲族世界,這就是無上獎賞與恩賜。
“殺掉那些垃圾佬,不要讓這枚蟲蛹的消息洩露出去……”
流浪蟲族的頭領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蟲蛹,啞着聲音吩咐道。
伴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很快飛船裏便響起了垃圾佬們尖銳的慘叫。破敗的空氣淨化系統排出來的空氣中也染上了垃圾佬死亡後屍體炸裂所散發出來的腥臭氣息。
“老大,這下我們是不是可以徹底金盆洗手了。這枚蟲蛹你能分辨出是什麽種族的嗎?這種紅色代表着它等級很高吧……”
頭領的副手帶着滿身的鮮血快步回到了保險庫前,他無比渴望地盯着蟲蛹,即便只是想着這枚蟲蛹可能帶來的一切,他的聲音中就難掩狂熱與欣喜。
“我不知道。”首領研究着蟲蛹,在副手的提醒下,他眼中也閃現出了些許困惑。
這枚蟲蛹乍一看非常符合他記憶中關于血翅的記述,據說整個宇宙的蟲族中只有血翅能夠擁有如此豔麗的顏色。
可是,稍微冷靜一點之後細想便會覺得不太對勁。
蟲族的蟲蛹就跟蟲卵一樣,在一般情況下,蛹體的大小,就是最直觀判斷等級的标志。
畢竟,只有強大者才敢讓自己的蟲蛹變得巨大醒目——這意味着他們有着強大的部族可以保護他們不在蛹期被搶走充當其他群落的進化藥劑。
而哪怕只是稍稍弱小的一些蟲族,都會盡可能讓自己的蟲蛹變得平庸渺小,以避免引起其他蟲族的注意。
然而,即便是強大群落如血翅,也不至于擁有如此巨大的蛹殼。
它的存在感簡直已經巨大到了令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最重要的是,血翅的蟲蛹也不可能在真空宇宙環境中存活這麽久……
流浪蟲族首領微微皺眉,從他們之前在垃圾佬船上找到的那些殘骸來看,這枚蟲蛹之前所在的軍艦是被其他蟲族定向爆破并且解體,然後主動投于蟲洞之中的。
首領并不感到奇怪,畢竟蟲族上層的世界總是不乏各種陰謀詭計與毀屍滅跡。
真正讓首領感到奇怪的是,這枚蟲蛹,竟然僅靠着一個破破爛爛的廢水箱,就扛過了蟲洞的擠壓和穿梭——不僅沒有死,而且看上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竟然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
這究竟會是一只怎樣的存在?
首領在心中感慨道。
如果他能夠吞噬掉對方,他又将會變得多麽強大?!
想到這裏,他又一次地激動了起來,也不再糾結這枚蟲蛹的群落來歷。貪婪讓這只狡詐的流浪蟲族徹底喪失了警惕,關于蟲蛹種族的疑惑,早已被流浪蟲族頭領抛于腦後。
“把它帶回去。”
流浪蟲族的頭領原本是想讓自己的手下動手把蟲蛹從空蕩蕩的廢水箱中剝離下來,但很快他就改變了主意,決定自己來——他殺掉了自己的副手以及其他屬下。垃圾佬破舊的飛船徹底安靜了。
然後,流浪蟲族首領立起自己的上半身,進入了廢水箱,螯肢觸碰到了那枚蟲蛹,有那麽一秒鐘,首領隐隐約約覺得自己似乎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從廢水箱的箱壁散發出來。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忽然間饞得要命。
等清醒過來之後,他發現自己甚至忍不住用觸須不停地刮擦着廢水箱的箱壁。
只可惜,他什麽也沒有得到。
即便這裏真的有什麽,大概也已經被他螯肢之下的蟲蛹徹底吸收殆盡了,流浪蟲族首領敏銳地注意到了廢水箱箱壁上那些複雜的花紋其實是尚未完全萎縮的吸盤與小血管,它們最終都連接到了猩紅蟲蛹的本體之上。
一種莫名的焦躁感讓首領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觸須。
他瞪着蟲蛹,然後動作粗暴地把這枚蟲蛹取了下來,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他心中隐秘的期望,他期望之後自己在吮吸高等級蟲族的漿液時,能夠嘗到一些別的滋味,就比如說,廢水箱壁上曾經有過的甜味。
總的來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只流浪蟲族将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蟲蛹運送到自己的飛船上,緊接着躲藏到他之前準備的秘密基地中去。他在那裏會想方設法地刺破高等級蟲蛹極其堅硬的外殼,并且吞噬掉那只倒黴的高等級蟲族。
但是,一旦“如果不出意外”這個前提出現,就代表着意外總是會來。
深陷于狂喜,并且認定自己即将成為強大存在的流浪蟲族首領,在運送那枚蟲蛹前往自己飛船的路上,忽然有些遲疑地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是錯覺嗎?
他驚疑不定地晃動着自己的觸須。
為什麽,他會覺得本應該寂然不動的蟲蛹中,有什麽東西,輕輕地動了一下?
…………
“祂”本應該處于漆黑悠長的死寂沉睡之中。
可是,應當存在于純粹虛無之中的“祂”,卻在此時做了一個夢。
“祂”在夢裏見到了一艘純白的飛船,一間寬闊的空蕩蕩的艙室以及一個有着纖細身形和妍麗容貌的孱弱青年。
…………
大祭司的飛船內,王蟲候選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我的眼睛……很特別?這是什麽意思?”
艾瑞爾凝視着面前的蘇林,他有些恍惚地重複了一遍對方剛才說的那句話。
剛才被大祭司提安那樣羞辱嘲諷都不曾有半點波瀾的心境,此時卻微妙地起了一絲漣漪。
“我現在使用的這具投影很醜,根本沒有好好調試過。”艾瑞爾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想要擡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眸,可是他擡起胳膊,看着自己殘缺不全的肢端,才想起來自己有一只手已經被吃掉了。
最後,艾瑞爾只能有些別扭地将這樣殘缺不全的肢體背到了自己身後。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吧。”
艾瑞爾幹巴巴地說道。
就像是艾瑞爾說的那樣,他現在的投影并沒有經過調試,這讓他的表情總是顯得有些淡漠,而且眼睛看上去也更接近蟲族而非人類。
在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有些木然,黃色的眼珠就像是他的本體一樣顯得格外冰冷。
然而,實際上,王蟲候選的心情是愉快的。
不然他位于遙遠之地蟲巢下方的那具可怖而龐大的身體,也不可能在此時,因為揣測蘇林的這句話,而焦躁不安地蠕動個不停。
伴随着艾瑞爾的動作,漆黑的蟲巢中有許多部分開始倒塌,但同樣的,随着他那不斷伸展的觸肢的晃動,更多的新生隧道也出現了。
只可惜作為一個純粹的直男,蘇林此時根本就琢磨不透面前少年那種古怪而微妙的反應。
在對方那樣生硬地說出自己也沒有什麽特別這樣的話語後,蘇林只覺得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他這是惹惱了對方嗎?
光是想到這個可能,蘇林就緊張得簡直差點吐出來,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了艾瑞爾在安委會飛船內暴露出來的,恐怖而醜陋到了極點的真身。
只要說錯一句話,自己很有可能就會被這只怪物直接殺掉。
蘇林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他還記得那些安委會成員,那些曾經無比強大的血翅,是如何變成被脆弱外殼包裹的黏液,被挂在天花板上的。
對于艾瑞爾這樣的存在來說,無論是血翅還是他,都不過是沒有拆封的利樂包濃湯而已。
可是,在短暫的絕望後,蘇林還是硬着頭皮,強撐着繼續開了口。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呢?我其實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特別了。你的眼睛明明非常漂亮。”
如果不曾見到過艾瑞爾的真身,這句話倒是有一些真情實感。
畢竟在那個時候的蘇林,真心覺得那名少女有着近乎完美的外貌。
不過,在此時的蘇林眼中,無論艾瑞爾用了怎樣的僞裝,他真正看到的,始終是對方黑暗中那畸形扭曲的巨大身體。
他又想起了梅迪瑟斯離開時的背影。
一種陌生的,深沉的痛楚宛若漆黑火焰,不斷灼燒着蘇林的心。
蘇林可以感覺到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發現自己說着說着,強忍住的恐懼竟然消散了許多。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眼睛顏色特別像是琥珀和蜂蜜的。”
弱小的劣等蟲族口中,冒出了艾瑞爾從未聽過的話語。
對方的語氣很溫柔,溫柔到讓艾瑞爾感到自己整個都變得奇怪起來。
艾瑞爾微微側頭,他的目光凝在蘇林的臉上,良久之後,他有些猶豫和忐忑地開口問道。
“琥珀……蜂蜜?那是什麽?”
蘇林沖着艾瑞爾微笑起來。
“蜂蜜,是人類世界中一種非常美妙的食物,嘗起來是甜的,而且還有着漂亮的金黃色澤。對于人類來說,蜂蜜通常代表着美好的回憶與幸福感。
“而琥珀呢,則是人類世界一種珍貴的珠寶,有着瑰麗的金黃色和柔和的外形,它是時間在漫長歲月中的結晶,是來自于時光本身的禮物……你的眼睛,就是琥珀和蜂蜜的顏色。所以我覺得很特別,也很漂亮。”
“哦。”
一陣沉默後,艾瑞爾眨了眨眼,應了一聲。
…………
怦怦。
怦怦。
只有他自己知道,年輕王蟲候選真實身體內部,那如同念珠一般排列在他巨大身軀中的碩大心髒,此時在蘇林那種輕柔歡愉的聲音中,開始怦然作響。
怦怦。
而在同一時刻,在宇宙的另一端,滿是血腥髒污的破舊流浪蟲族飛船內部。
突破了常規,存在于蛹殼之內的“祂”,于黏稠的濃漿之內,赫然凝結出了一顆律動中的心髒。
恍惚中,“祂”感受到了夢境中,那被青年溫柔誇贊的那個存在內心強烈的悸動。
那種隐秘的快樂與欣喜,甘蜜一般浸透了“祂”混沌的神志。
就仿佛,“祂”就是那個存在一樣。
但與此同時,位于蟲蛹中的自身,靈魂深處又騰然生起混沌的憤怒與嫉恨。
【看我幹什麽?】
遙遠而朦胧的破碎片段,從夢境的最深處緩緩上升。
那是什麽?
夢境中出現了支離破碎的畫面。
“祂”看見了天臺上一臉冷漠的少年,在身側那個人若有似無的窺探後,終于忍無可忍轉頭直接看向了對方。
那個人吓了一跳似的睜大了眼睛,片刻後,才非常小聲地嘟囔回應。
【我,我沒打算幹什麽,我就是……就是覺得學長的眼睛很漂亮而已。】
【……】
【就像是月亮下的冰川一樣,雖然很冷但是色澤很漂亮,真的很……很好看嘛……】
少年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仿佛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的無稽,他垂下眼簾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你又在胡言亂語什麽?我警告你,不要随便盯着人看。】
“祂”聽到自己說。
冷漠的話語之下,胸口卻隐隐生出奇怪的愉悅。
【我并沒有胡言亂語啊……真是的,我也就是對着學長你才敢這麽說嘛,一般人讓我盯着他眼睛看我也不會看啊,他們又不是學長你……】
…………
不是說好了……
只對我……
奇怪的思緒湧入混沌的凝質。
微弱模糊的思緒轉而變成了不可抑制的憤怒與嫉妒。
*
“咔嚓——”
現實中,流浪蟲族的首領身體徹底地僵住了。
他驚恐萬分地低下了頭,運載器具上的巨大蟲蛹看上去跟之前沒有什麽兩樣。
但是,首領确實聽到了那噩夢一般的聲音。
那是蟲蛹表皮綻裂的時候才會發出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