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調令下來了。”像是往日重演,陳靖東跟他哥兩人靠在陽臺的欄杆處抽煙。一門之隔,是歡樂融融談笑風生的幾個人,陳媽媽,林茜,月亮,方坤。他們的家人。
“一定要跑那麽遠嗎?”陳靖西徐徐呼出一口煙:“還是你在逃避什麽?”
“我能逃避什麽?”陳靖東自嘲:“我都二十九了。與其在這邊給你們礙眼,讓媽操心,不如回老部隊,争取發揮一下餘熱。”
“你也知道你二十九了?”陳靖西若無其事的表情,說出的話卻一針見血:“你們倆之間,是不是坦白了?”
猶豫了幾秒,陳靖東點點頭。幾許煩躁幾許赫然:“小坤搬去住校之前,讓我等他三年。”
“你怎麽想?”陳靖西夾着煙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抖。
“我不知道。”陳靖東呼口氣:“我知道分開一段時間是最好的辦法。可是我沒法做到自己困在原地,回到家裏看到什麽會想到他,真他媽要瘋了。”
陳靖西笑了笑:“當年你為了躲避高游的犧牲而調回A市後勤部。現在又要因為方坤的感情壓力回去?陳靖東你是這樣的嗎?說個一點不好笑的笑話,部隊是你家開的嗎?”
“哥。”陳靖東咬了咬牙,幹脆兜底:“我不是逃避。我承認當年我是無法面對高游的犧牲才回的A市,這麽多年,這件事就成了我的心病,硌在那裏挖不出來也忽略不了。那塊小石頭時時刻刻在提醒我,逃兵的可恥。這次,我想回去面對我曾丢下的那些,自己解開心結。至于方坤,”陳靖東抓了抓頭發,聲音低低的:“我想分開冷處理一下,如果三年後他還是沒變,我不想放開他了。”
長嘆一口氣,陳靖西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你跟他講了?調回野戰部隊的事兒?”
“還沒。”陳靖東也有點打怵這個:“我想想。他們初七就開始上課,之前我跟他講。”
“你不怕他哭鬧,指責你抛棄他?”當哥的似笑非笑,伸手把煙蒂按熄在陽臺上:“答應給他三年時間成長,自己背着他調回野戰部隊。這屬于什麽性質來着?”
“我在你眼裏就這麽差勁?”陳靖東也是怕了他哥了:“該說的都說清楚,我們兩個都往前去走一走,也是一種考驗。哥你別笑話我,我是真喜歡他。我想過了,當年的那些遺憾,我就趁着這幾年去好好彌補。我不想着晉升什麽的,也不想證明什麽,我只想求個心安,從哪兒摔倒的,還有原地爬起來的血性和勇氣。我和小坤,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哥你放心,我會主動申請脫下這身軍裝,轉到地方。”
……………………………………………………
難得兩個人在一個屋檐下的溫馨時光。
陳靖東舍不得,一拖再拖,一直到初六下午,方坤開始收拾衣物準備回宿舍了,某人這才硬着頭皮老實交代了。
Advertisement
“回野戰部隊?!”方坤的反應相當激烈:“什麽意思?”
男人悄悄咽了下口水,竭力做出很平和的态度:“老政委想讓我回去幫幫他,正好有這麽個機會,我……”
“陳靖東。”少年氣的臉都紅了:“你跑那麽遠,是為了躲開我嗎?我住校了還不夠?”
“你胡扯什麽!”陳靖東試圖像最初那樣拍拍他腦袋,結果被少年一巴掌打開。
“我是不是胡扯你心知肚明。”方坤眼睛紅了,那些竭力想要隐忍的,扛下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沁染出來,将他擊垮:“我自認這半年來一直按照承諾書上寫的,好好學習努力用功,不打架不生事不早戀,你明明答應我考慮的!”
老臉赫然,陳靖東讪讪的抓了抓短發,頗有點難以啓齒,更是端不起長輩的架勢:“這跟承諾書沒關系。實話跟你說,我當機關兵都快當成廢物了,老政委上次來就提過這事,我一直擔心你,就沒動……”
方坤冷笑:“現在不擔心了是嗎?從我說我打算像個男人一樣開始承擔。你覺得終于解脫了?”
陳靖東簡直要給氣個倒仰:“我發現你真有本事。方坤我對你什麽樣你自己不清楚嗎?我是要急于擺脫你?你腦子呢?”
“進水了!”小孩氣鼓鼓的說着負氣的話:“我沒說你對我不好,我知道你就是想當我叔當我哥當我親人!你就是——”
那些蓬勃的感情實在壓不住,陳靖東一把扯過叨叨說話氣的他腦仁疼的小孩,頭一次不管不顧把人抱在懷裏,結結實實,不是甜言蜜語卻咬牙切齒的令人心驚肉跳。
“方坤我真想掐死你!”
遲疑了一秒,方坤伸手緊緊抱住男人的腰,語氣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淺淺希望:“哥你不會抛下我不管對不對?你也有一點喜歡我對不對?”
“我跟陳靖西和楚榮都交代了,有什麽事兒他們會幫你處理。”陳靖東選擇性的忽略後面那句話:“如果方偉找你麻煩,我哥跟楚榮任何一個都能擺平。我沒抛下你不管,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懷裏明顯比自己小一圈的細胳膊細腿奇跡般的緩緩止住了顫抖,悶悶的聲音從懷裏傳出來:“記住你說的話,我會帶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去找你,看你還怎麽耍賴。陳靖東你真狠心。”
……………………………………………………
三年的時間猶如白馬過隙。
确切的說,是兩年半。
陳靖東二月頭辦好手續喝過部門的踐行酒後出發,一走就是兩年半。
脫胎換骨太誇張,可是這兩年半,對于陳靖東而言,絕對是堪比鳳凰涅槃的過程。
高游對他的影響,托方坤的福,不再那麽嚴重到端槍都會抖,可是在後勤部這兩年,庸碌也差不多磨平了他那點鋒利,很多東西要撿起來,比二十出頭年少氣盛時期更難。
即使是文職,陳靖東也不許自己拉低底線放松那些要求。
他跟新兵一起出操,野外拉練的随行,實戰打靶——
第一次恢複性打靶,陳靖東紮紮實實被捅碎了一地的玻璃心,攏都攏不起來。
耳道裏回旋的槍響,肩膀上疼痛的後座力,呼吸間熟悉的硝煙味兒。
十槍,六十九環的成績。
那幾個熟悉的糙漢子可不會考慮他的自尊心,個個笑的前仰後合,陸甘寧甚至哪兒疼往哪兒捅,揶揄陳靖東比他快六十歲的老頭還老眼昏花。
昔日的神槍手,槍王,眼下比起新兵蛋子都不如。
打碎的那個陳靖東一點點拾撿起骨頭,以堅韌打底,以拼命穿線,拌了汗水,一步一個腳印的重塑了一個鐵血傲骨的男人,不再畏懼。
是在第二年的年中,陳靖東抽空打申請去了趟飛鷹。
他要去看看他的兄弟,看看他血骨不存卻永遠驕傲的戰友,高游。
飛鷹所有犧牲的隊員都在忠義堂裏長眠。只是大多都是一塊牌子一張照片,年輕的笑臉後面,或者是一套洗白的迷彩服,或者是銘牌袖章這樣的紀念物。
陳靖東去的那天天氣燥熱,嘩嘩的大雨一點沒有涼爽的味道,反倒挾裹着沉悶的土腥氣,壓的人喘不上氣。
趙全陪他一起去的忠義堂。
這是陳靖東第一次走進忠義堂。
高游犧牲的時候他不敢,逃回了A市,時隔這麽多年,他終于做足了心理建設,堂堂正正走了回來。
趙全是鋸嘴葫蘆,即使心裏有一萬句話,最終也只是拍了拍陳靖東的肩膀:“跟高游聊聊。晚上一起吃飯,安排人送你下山。”說完就走了,留下陳靖東一個人,看着那張永遠二十三歲的笑臉,又疼又慚愧。
“高游,我來看你了。”話音剛落,眼淚就沒出息的淌了出來。陳靖東吸吸鼻子,幹脆盤腿坐下:“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逼?對着個牌位叨叨着,還懦弱的隔了這麽多年?兄弟,你可別怨我,我,”嗓子哽了哽,男人胡亂的抹了把臉:“是我慫,哥們兒認栽。高游啊,你要是能聽到,這會兒肯定叉着腰要笑瘋了。因為你,我調回了A市後勤部,也是因為你,我又鼓起勇氣調了回來。兄弟回不了飛鷹了,無論是身手還是體力,甚至這條腿,”陳靖東敲了敲自己受傷的那條腿:“只能幫陸政委打打下手,可是這裏不一樣。怎麽說呢?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高游,當年是我看不開,甚至産生怨恨和懷疑。其實早在我們穿上軍裝,戴上飛鷹袖标的那一天,就已經做好了随時犧牲的準備。我們享受那份來自飛鷹的榮耀與自豪,我們也該扛起那份随之而來更大的重擔和危險。如果當時是我倒下了,就不會有這些動搖。可是看着你倒在我面前,那份對人性和紀律的考驗,我他媽……哈,你是不是要誇我現在能說會道了?廢話!換你跟着陸政委兩年,你的嘴皮子能去說相聲,大道理一套一套都不帶打草稿的。”
男人伸手彈了下那張照片:“當初回來,我爸問我值不值。老實說,我當時也在想,這麽做到底值不值?可是現在,呵,我得說忒他媽值了。幸好我沒在後勤部老老實實一步步做到退休,幸好我還有臉回來探望你。高游,這兩年我看清了很多問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清楚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知道自己該往什麽地方去。你知道嗎?我回來後第一次打靶,差點把陸政委他們笑岔氣。笑吧,老子扛得住。現在,不吹牛逼的,即使達不到咱們一塊兒出任務的巅峰水平,在整個XXXX野戰部隊也是絕對的扛把子,第一塊招牌。”
窗外的大雨慢慢小了,淅淅瀝瀝的,纏綿多情。
窗內坐在地上的男人幫兄弟倒了一杯酒放在照片前:“高游,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過去是,以後也是。哥們兒跟你說件事兒,你可不能笑話我。”靜了靜,陳靖東嘁了一聲,繃不住:“這他媽你要還在,我可能真沒膽子當面跟你說。哥們兒喜歡上個小家夥,算是這輩子最離經叛道的事兒了。不過,”男人低着頭,手指在地面無意識劃着:“我不後悔。”
去年十一月,方坤十八歲生日,陳靖東請了一天假,誰都沒告訴的悄悄回去了。
陳家一如既往的幫着方坤慶祝生日,陳媽媽特意定的時下最流行的3D蛋糕,在方坤許願吹蠟燭的時候拍了好幾張照片。
陳靖東在微信上接到陳靖西傳給他的照片時,正獨自一人在兩個人的“小家”裏面,做賊樣的連燈都不敢開。
呼吸間都是方坤的氣息,一絲絲侵入心肺,比陳年老酒還要醉。
照片上,他的少年長大了。眉眼間褪去了些許的青稚圓潤,漸漸有了青年的模樣。
陳靖東看的貪婪,粗糙的手指沿着照片上的輪廓,笨拙的劃過。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好看的鼻梁,好看的嘴巴……
陳靖東覺得自己是瘋了。分開這麽久,那些惦念和喜歡一點沒有淡去,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濃厚。
距離和時間讓他漸漸看清楚一件事。
陳靖東不是同性戀,他只是喜歡方坤而已。這個人拴住了他所有的感情,眼底再也容不下其他。
陳靖東計算着時間,去方坤的床上躺了躺,起身的時候将床單恢複如初,絲毫看不出痕跡。
他還在書桌上看到一個令他特別驚喜的“禮物”。
一張草稿紙上,零星幾個他已經看不懂的數學列式,其他地方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三個字“陳靖東”。那些筆劃有的端正有的淩亂,有的輕柔帶過有的力透紙背。陳靖東幾乎能看得到,方坤坐在臺燈下,或是咬牙切齒或是心懷喜悅寫字的模樣。
他不敢把這張紙帶走,哪怕他想的要命。
用手機拍了照片,陳靖東關了臺燈悄悄退出了房間。
怎麽樣來的怎麽樣又回了部隊。他不敢去見方坤也不能,三年的約定,他不會壞了規矩,幹擾少年的決定。
只是這一趟也不是沒收獲。他知道了方坤現在的心意,收到了他哥大發慈悲傳給他的照片。心滿意足。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陳靖東又收到陳靖西發來的一張照片。有點眼熟有點好笑,還有點說不出的心酸。
是那張他年輕時候跟高游勾肩搭背的合照。當初給方坤用老手機時候發現的,被小孩一直藏着。只是眼下,高游的臉被P成了方坤的臉。
照片P的并不好,能看出來那些痕跡。任是誰一看都知道這不是原版。就仿佛那些追星成癡的歌迷影迷會幹的腦殘事兒一般。
“在小坤手機裏看到這個。你倆這勁頭,我也是服氣一百年。”
陳靖東坐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裏,拿着手機笑的像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