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九暖陽

第13章

到了年底，各個單位都變得忙碌。

陳靖東他們後勤部也不例外。總結報告連着大會小會，還有各種推得掉推不掉的應酬。

楚榮他們幾個玩的比較好的都知道他現在養孩子，沒事也不拉着他出去吃飯喝酒。

可是總有推不掉的。

晚上的酒局，一桌子六個男人開了三瓶茅臺，陳靖東被敬的最多，饒是他酒量不錯，出了門寒風一吹，依然有點頭暈。

打了車回家，大門一開，正好看到方坤穿着睡衣在沙發上盤着腿，一只手拿着電話，一只手無聊的拽着電話線。

看到陳靖東進門，少年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姑，那我先挂了，還有作業沒寫完呢。”

“方麗來電話了？”陳靖東一邊換鞋一邊說着話：“對了，應該給你買個手機。現在沒手機太不方便了。你們同學都有吧？”

“不用買，也沒誰找我，你看我姑找我不就打這邊來了嗎？”方坤站起來跑過來，小狗樣的嗅嗅鼻子：“你喝酒了啊？渾身一股酒氣。”

“喝了一點。”陳靖東剛脫下外套，就被少年伸手拿了過去，颠颠的挂到挂衣架那裏。

“作業還沒寫完嗎？”陳靖東擡頭看挂鐘：“都快十點了。”

“寫完了。”方坤嘟哝一句：“這不是你回來了嘛。再說我姑該講的都講完了，再說又要唠叨我了。”

“你這小孩，”陳靖東伸手彈他腦門：“你姑找你有事？”

“也沒啥事，”少年揉了揉額頭：“我原來問過她我媽的事兒。她說我媽現在不在A市。”

陳靖東也沒多問：“洗過澡了？那就趕緊去睡覺吧。你最近早上都早起背英語單詞的是不是？”看到方坤點頭，陳靖東不放心的吩咐：“別熬夜，得不償失。”

方坤點點頭，突然冷不丁來一句：“哥，我今天聽班長講，期末考試年級排大榜，各個班也要算平均分，有時候一分之差，對老師和集體榮譽影響就特別大。”

來了。陳靖東心裏咯噔一下，看着方坤表情平靜：“別有心理負擔，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就好。”

“可是，可是我起點低。”方坤沒什麽底氣的呼口氣：“我們黃老師這次說不定要被我害慘了。”

陳靖東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無法指責黃老師利用班長傳話施加壓力的卑劣。事實上也是如此，只要生活在這個社會上，有些壓力誰都避不開。

“哥，”方坤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聲音有點悶，還有點不好意思：“你讓我抱一抱，就一分鐘。”

陳靖東伸手抱住他，拍了拍少年尚還單薄的肩膀，什麽都沒說。

……………………………………………………

期末考試那兩天特別冷，A市罕見的還下了雪。雖然不大，可是對城市的道路交通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幾乎一夜沒睡，眼底除了血絲還有緊張，掩蓋不住的緊張。

陳靖東想陪他去學校，被少年拒絕了。

“哥你精神上支持我就行了，你別去了，去了我更緊張。等我明天考完，咱倆在家涮火鍋吃行不？”

“行，出去吃也行。”陳靖東爽快的應允，感覺自己也被傳染了緊張：“別着急，認真審題，會做的先寫。”

方坤笑着點頭，臨出門又轉回身抱了男人一下，旋即匆匆踩着運動鞋跑下樓。

這是他最近新近養成的一個習慣。說不上好壞，頗有點讓陳靖東哭笑不得。

第一次少年有點窘的提出抱一下就一分鐘，松手的時候難為情的連耳朵都紅了。

可是習慣的養成真是快的很。

陳靖東也從不喜歡別人近身碰觸自己到對方坤的擁抱習以為常。

出門上班前，陳靖東拉開門口儲物櫃最頂上那個門，從裏面拿出一個簇新的紙拎袋。

裏面是他買給方坤的最新款iPhone手機，黑色的外殼線條流暢，連鋼化膜都貼好了。

別人有的，方坤也不能少。陳靖東只是這麽單純的有個念頭，僅此而已。

等他明天考完試，兩人慶祝着吃頓火鍋，他再把手機送給小孩。

幾乎能夠看得到，方坤眉開眼笑異常生動的表情。

只是沒想到，下午的時候，方坤就出了幺蛾子。

鄭順順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陳靖東剛剛開完部門總結會。

“叔叔您好，我是鄭順順，您還記得我嗎？”

“你好。”陳靖東不知道她給自己打這個電話什麽情況。

“是這樣的。”鄭順順很快幫他解了惑：“方坤兒昨天跟我借手機，說是今天要用，晚上還給我。我就借給他一部我不用的手機和號碼。我剛才下課才想起來，他們振興今天期末考試啊，他借手機幹嘛？剛才我打電話給他，他一直沒接。”

陳靖東腦袋嗡的一下：“我沒聽方坤說他跟你借手機這件事。等晚上下班我問問他。”

鄭順順很是善解人意：“叔叔我沒有告狀的意思，我就是擔心他。昨天放學他來拿手機的時候，我覺得他看過去壓力很大，心事重重的。我也不好多問。”

手機裏傳來嘟嘟的聲音。陳靖東拿開手機看一眼，瞬間頭皮發麻。是黃老師的電話。

三句兩句挂了鄭順順的電話，陳靖東咽了下口水清清嗓子，劃開了接聽鍵。

“陳先生你最好聯系一下方坤，他下午整場考試缺考！”

從請了假開車出門回家，一路上陳靖東的腦子裏都是“缺考”兩個字在反反複複重播，一次比一次砸的重，令人頭暈目眩。

家裏沒有人，方坤不在。

打電話給方麗，轉彎抹角的套話，方坤也沒回去。

陳靖東挂了電話，氣的手都抖了。

鄭順順給的那個號碼一直沒人接，不知道方坤到底幹嘛去了。

陳靖東開着車，漫無目的的繞了幾圈，最終決定回家等。

天氣不好，才五點鐘就黑透了。

家裏從方坤搬來沒幾天就裝了暖氣片，怕他冷怕他感冒。屋子裏沒開燈，只有陳靖東手指間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

房門那邊傳來開鎖的細微聲響，緊跟着啪的一聲，客廳頂燈亮了，門口站着一臉驚訝的方坤：“哥，你怎麽下班這麽早？還不開燈？”

陳靖東擡頭看着他，面無表情：“幹嘛去了？”

“我，我，”方坤臉上肌肉抽了抽，別開眼神：“哥你別問了，我今天考的不好……”

“是考的不好，還是沒考？”陳靖東摔了煙頭，從沙發上站起來。

“哥，”小孩驚恐的眼神都變了：“哥鄭順順給你打電話了？她答應我不跟你說的，她怎麽言而無信——”

“方坤，我給你個解釋的機會。”怒氣混着失望和久等的焦慮，一股腦撲将過來，幾乎沒頂。

“我……對不起哥，對不起，你別生我氣……”方坤紅了眼圈，可是依然澆不熄陳靖東心頭那股燥火。

“解釋！”陳靖東從牙縫裏往外擠字，順手拽下了腰上的皮帶：“或者挨揍！”

他不想說他的憤怒，還有随着時間流逝慢慢轉變成的恐慌。很多不好的念頭一個接着一個，陳靖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着如此豐富的想象力。

方坤往後退了一步，伸手極快的抹了下眼睛，說出的話簡直讓陳靖東不敢相信。

“哥你打我吧，我讓你失望了。”

陳靖東帶新兵的時候，不管多頑劣的，難管教的新兵蛋子他都沒動過手，甚至沒生過這麽大的氣。

“方坤你怎麽這麽慫！逃兵的滋味好受嗎？！”一皮帶抽下去，小孩身子一抖，明明疼的臉都漲紅了，卻依然很快恢複站直的狀态。

陳靖東先受不了了，一把扔掉皮帶，指着方坤的鼻子：“方坤你好樣的！”

轉身要走，去廚房抽根煙冷靜冷靜。卻不防方坤從身後撲過來，抱着他的腰，聲音帶着驚慌失措：“哥，你別不管我！你打我吧，我不疼！我沒意見，我該打！”

“滾你房間去，今晚別讓我見到你！”陳靖東在氣頭上，摸煙的手都哆嗦着。

“我不！”方坤吸了吸鼻子，死死抱着他：“我不松手！松手你就不管我了！”

“我管你，我管得了你嗎？”陳靖東此刻腦子裏只有自己抽的那一下子——自己怎麽就沒忍住動了手？

“哥我說，我都說。你別這樣。”方坤哭了：“前幾天我媽說要回A市一趟，我從來沒見過她，就打電話給她。後來她又說不回了，要去K市，但是高鐵路過A市，停車五分鐘……原本她的車次是今天下午接近六點過A市，我就想着考完試坐車去高鐵站，不耽誤事兒。中午吃飯時候，我忍不住又問她，結果她回短信說改簽了，讓我別去車站了。就下午兩點多過A市……她知道我上課，不方便……哥是我不對，我想見她，特別想，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

陳靖東呆了。他完全想不到會是這個理由。

小孩哭的抽抽搭搭的，哽咽着繼續：“我買了票進站臺。等了好久……她說的那趟車來了，我激動的要死渾身哆嗦，可是下車的人都走光了，我也沒看到她……我拼命打電話，她都不接，嗚嗚……”

抱着自己單薄的身體哭的直抖，陳靖東心疼的都快負荷不了了。

“後來過了半小時，她才回電話，說自己睡着了，沒聽到電話響，說以後有機會再說……”

陳靖東不知道說什麽，實際上他這會兒心裏懊惱的恨不能一巴掌把自己抽死。

“方坤，別哭。”男人笨拙的伸手輕拍他的後背：“沒事，不考就不考，不就一次考試嗎？沒事……我不生氣，不會不管你。”

“回來的公交車上，我又不小心把鄭順順借給我的手機給弄丢了。”方坤哭的直打嗝：“我不敢去找她，說好了，嗝，去還電話……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嗝，跟你說……”

“沒事，丢了就再買一個賠給她。”陳靖東被他的眼淚擰的一顆心生疼：“是我不好，我不該動手。方坤你還回來吧，你拿皮帶抽我，用力抽。”

方坤低着頭，腦袋頂着男人的心窩。眼淚打濕了衣襟，燙的皮膚發緊。

“不疼。我想疼，疼一點能清醒點，嗝，哥我媽根本不喜歡，嗝，不喜歡我是不是？她的口氣就特別，嗝，特別無所謂……又不是我，嗝，求他倆把我生下來了……”

一下午的筋疲力盡混着心力交瘁、失望透頂。方坤臨睡前還再三叮囑陳靖東，過一個小時叫他起來，他再看看書，無論如何把明天的生物和英語好好考完。

陳靖東草草炒了一大鍋培根雞蛋炒飯，就窩在沙發那裏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彌補自己的過錯。

明明恨不能貼心挖肺的對他好。那麽可人疼的孩子，自己竟然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