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惹紅塵7
秋風凄涼幹澀,楓葉蕭蕭而下。
已是八月半。
梁子辰離開了八天,終于在這一天,搞了一頂轎子到得了豔春樓。四個身着墨黑色盔甲的侍衛精神抖擻地在大門處站定,一人上前打開簾子,梁子辰便垂首從轎中走了出來。這一日,他的手裏多了一柄長槍。
我愕然擡頭,還望見轎後有一匹白馬,那白馬如這梁子辰般,精神頭極好,時不時撥弄着四蹄在地上亂劃。
老媽子站在二樓,一眼望見這梁子辰,喜笑開顏。手裏仍舊晃着那把孔雀羽毛扇,扭到了門口。
“梁公子,是梁公子哎!”樓裏的姑娘大多仰慕梁子辰,踮腳沖外搖着手中五顏六色的絲巾。我啧啧舌,只笑那些人是花癡。再定眼望了望我身旁的小羽,才恍然明白姑娘們那顆搖搖欲墜的心。
“點點,你笑什麽?”他搖着扇子看我。
我一把拉着他的袖子,谄媚道:“姑娘,你長得這麽美,嫁給我吧,一生一世我都會對你好!”
小羽錯愕着,随之眯縫着眼睛,側眸問我:“好,什麽時候入洞房?”
我立時暈倒,無奈問他,神仙不是坐懷不亂麽?他笑了笑,義正言辭道:“點點,神仙之所以坐懷不亂,是因為還沒有遇到可心的人?”
我開始打趣,想要捉弄他。我說:“适才沒有做到坐懷不亂,不會是因為遇到了可心的我吧?”
他傾身過來,低聲笑道:“點點,我已經很久做不到坐懷不亂了。”我慌張地環胸瞪他:“你……你不會對我有什麽非分之想吧?”
他捋着自己的衣袖,擡眸嘻笑:“你……說可能麽?”
我只得死皮賴臉,仰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拉拽着他的衣袖。我說:“神君,你心腸很好的,不會忍心對我動粗的!”
他蹙着眉頭,轉而笑道:“哦,點點,我原是個心腸好的。”
最終我才明白,跟小羽磨嘴皮子,實際上是魯班面前掄大斧,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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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得将視線留在鏡子上,繼續對未完成的生意埋頭苦幹。梁子辰長槍一劃,阻斷了老媽子的財路。
那谄媚卑屈的囧态因長槍被隔在兩丈之外。
老媽子抹了兩把汗,退了兩步,喚了沈莘月下樓。直到沈莘月到了外面,才見得老媽子在背後嘀嘀咕咕:“我的天,差點要了我的老命。”接着一扭纖腰不悅地回了二樓,繼續去挖其他貴族子弟的銀子去了。
梁子辰伸出手來,指着面前的轎子:“沈姑娘,請!”長槍一揮掀開簾子。
沈莘月愣了一會兒,嘟着嘴,指着轎後的白馬問:“那馬是你的?”梁子辰嘴唇勾出一抹笑,微微點了點頭。
“那好,我要坐你的馬?”沈莘月踮着腳,眼睛定在那匹馬上。
梁子辰神态拘謹地瞅着沈莘月曳地的長裙,他拿着長槍,疑惑地笑道:“沈姑娘打算這一身行頭去騎馬?”
沈莘月聽了梁子辰的話,一時語塞。想了想,将自己的外罩長衫脫下,露出鎖骨盡現的短裙,往來豔春樓的客人,都摸着自己的下巴,饞涎欲滴。梁子辰也在呆愣中現出難以置信的目光。一個女孩子,大庭廣衆之下脫了外裙,不得不令人感嘆其勇氣可嘉。
“公子,你看,這下可以了?”沈莘月灼灼目光折射而來,疑惑神色若有若無。梁子辰微微一笑,手往嘴邊一吹,那白馬耷着腦袋興奮地竄了過來,乖乖的于中央站定。
“沈姑娘,請上馬!”梁子辰又一相邀,沈莘月尴尬笑笑:“我……我不是很會騎……騎馬。”梁子辰會意,一個轉身,躍上馬背,将長槍遞給随行的守外。騰出的左手在俯下傾出身子的當口中緩緩伸到距離沈莘月兩寸的手臂前。
沈莘月一笑,蔥白手指微微握住梁子辰的手,兩相用力,白馬長嘶,奔出了老遠。
“你要帶我去哪裏呢?”在起起伏伏道路上颠簸的沈莘月忍不住問了一句。梁子辰在急速前進的奔勢下,用力一拉僵繩,停在城外的樹林裏。他指着不遠處的涼亭說:“沈姑娘,已經到了。”
沈莘月被馬颠得有點暈,待定下心神,只訝異一聲:“公子是要我在這裏跳舞?”雙手仍死死摟住梁子辰的腰,顫抖的聲音一略而過,她說:“太……太高了,我不……不敢下馬。”那聲音低得如蟲鳴,就像還未破土似得。
梁子辰聽着,回身笑了笑:“沈姑娘,你先松手可好?”
我看見,沈莘月的臉緋雲朵朵,好似雨露澆灌後的桃李。
“這兩人怎麽扭扭捏捏的?”我端着過往鏡,表示無奈。
小羽卻神色凝肅,笑着道:“凡界的公子王孫大家閨秀從小就受禮戒約束,自然不能像我們這般平心靜氣了。”
我不贊同地小聲道:“我見你那會不同樣這般不好意思麽?”
“你說什麽?”小羽湊近了點,我慌忙指着鏡中的影像:“沒什麽,沒什麽,快,快看他們!”他乖乖把臉移過來,不說話了。
磨蹭了好一會兒,兩人才下得馬來,走近涼亭,沈莘月擡頭,只低聲喃喃:“月老亭”,剛念完,她竟噗嗤笑出來:“以前不知,這裏還有個如此風雅的地方,就連名字都這麽……有意思?”梁子辰兀自倚靠在欄杆上。
我瞅了瞅面前昏睡過去的沈莘月,竟發現這是一樣的地方,一樣的姿勢。
“沈姑娘不會覺得太俗?”
“其實,承載了滿滿幸福的紅色,最讓人開懷了。公子,你不覺得麽?當嫁給自己心上人,穿着新娘服邁進禮堂的時候,該是多麽美好的事呢。”說着沈莘月撲出了涼亭,像一朵蝴蝶翩然在天際間。她的水綠衫迎風而起,随着她輕盈蔓妙的舞姿,懸空飛轉。手腕腳腕處的銀鏈和着清風,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發絲如黑色綢緞,在四周吹驟起的秋風裏盈盈飄動,楓葉徐徐飄落,一片一片,紅燃似火。被她的秀發,被她的短裙帶動。如同一幅精雕細琢的水墨畫。
我想梁子辰看到這樣天真爛漫的笑容,以及這樣與衆不同的舞姿,總該有些發癡,甚至餓狼撲食,直接和沈莘月生米煮成熟飯。哪知等了許久,兩人都沒有什麽動靜。而那梁子辰只是緊緊拽住涼亭的柱子,半抿着嘴唇,額頭的魚尾紋在緊繃的狀态下越發分明。
不過我的視線好像并未落在他們的身上,我更好奇的是後面那座亭子,真是個別致的亭子,四角亭檐上飛鳥展翅,龍鳳花紋刻在四周的廊柱上,金光閃閃,璀璨芳華。
我知道,那裏有屬于沈莘月的幸福。
因為此時我坐着的地方是她曾經最歡喜的涼亭。我幾乎想象不出,這裏發生了什麽,如此破敗,如此狼藉。從挂着的那些千紙鶴,我能猜到,裏間包含着或多或少的甜蜜。
八月十六,碧色蒼穹,常住三樓的花魁沈莘月登臺前收到了來自梁子辰的禮物,那禮物十分稀罕,由侍衛統領親自送到了豔春樓。包裹打開,是一件鮮豔的大紅披帛,上面紅花灼眼,繡工精湛。
沈莘月接到禮物時,滿心歡喜,當夜便披着它跳了一支舞。由于相貌出衆,前來喝花酒的男子幾乎擠遍了豔春樓的大小角落。
人人都說紅色太俗氣,可穿在沈莘月的身上卻格外的光彩耀人。
這一晚,沈莘月不再坐以待斃。而是主動出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小心翼翼地将披帛包了起來。
小時,她也是一位大家閨秀,她心裏面那些你情我願的想法從小就根深蒂固了。只可惜後來家道中落,被迫淪為一個藝妓。幸好她腦子好使,不用學習樂坊裏寫成的曲調和舞姿,全憑天賦,直接坐上豔春樓的頭牌,她聰明,做事果斷利落。愛錢如命的老媽子為了賺取更多的錢,不敢強逼她賤賣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所以她在豔春樓的地位,很多時候不是她求別人,而是別人求她。
從過往鏡裏,我看見豔春樓那位老媽子無數次搖着扇子貼着門口左勸右勸,那種谄媚的姿态近乎哀求乞憐。我在這樣一個鏡子裏,看到這樣的奇跡。忽然覺得我們女人真是出衆得要命。你想,以卑賤的身份一步一步爬到那份上,該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
她穿着水藍色的舞衣,頭上一柄蘭花簪,我記得,那是梁子辰與她第一次見面親手插到她發間的。
這晚,風很大,空曠寂寥的深夜,打更者的影子在長長的路道上漸行漸遠,後來越來越模糊。秋風涼意深重,她雖穿得少,可一點也不覺得冷。而且,打從晚上決定去找梁子辰時,她就一直快樂着。
第一次做賊,第一次主動會見情郎。
她立在牆頭上,趴着看院落的情景。
梁府很大,走廊處五步一盞燈籠。院中梧桐寂寂,粉紫色的花瓣猶如迎日開顏的小小喇叭,一簇一簇擁滿院落。
此時樹下站着一個人,他青絲如墨,被發帶捆束其後,一杆長槍被他穩穩持在身後,月白長袍被風掀了起來。
他正扶摸着身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沉思一會兒重重嘆了三口氣。
朦胧的夜色,冷清的院子。
沈莘月不明白,只呆呆地看着。
她離他很近。
梁子辰握槍的手有點緊,因從小習武,耳朵敏銳,即便再大的風聲,也能絲毫不差地辨別其他的聲音。
我這個猜想很快被證實了,因為趴在高高牆頭的沈莘月沒能避過梁子辰的眼睛。長槍調頭急刺,寬大的城牆上被刺落一堆一堆的松土,連帶刺下的還有那嬌滴滴的沈莘月。
“啊!”沈莘月傾身下墜,攀牆仍帶着灰漬的手指在強力拉拽的情況下扯出了一條小口。
我替沈莘月捏了一把汗,從那樣高聳的城牆墜下去,我着實不能想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何況那一墜還是貨真價實的前傾。很難保證那沈莘月掉下,不會因為撞到石頭磕成一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
每一段風花雪月都不會那麽容易戛然而止。
在我眼皮狂跳不止的時間裏,我已看見梁子辰以槍借力,往牆頭方向躍了過去。
我想,好戲上場了。
“好好的大門不走,卻來當飛賊,不怕我一槍錯殺了你?”
夜風清涼,她鑽進梁子辰的懷裏,傻笑起來。梁子辰緩緩降到地面,望着沈莘月的笑容,蹙眉道:“怎麽,被我抱着這麽開心?”
沈莘月貼着梁子辰的胸膛并未及時逃開,她擡眸笑了笑,點了點頭。她打趣道:“大半夜的還習武,你可真行!”
梁子辰不以為意,笑着回過去:“大半夜的當飛賊,你也不錯!”忽地望見她身後的包裹,他怔了會兒,笑意漸甚:“看來,我的禮物你很喜歡!對了,今夜你來我這裏不是想當飛賊那麽簡單吧!”
她垂首斂眉,咬唇說:“我想同你幽會。”
梁子辰的眼睛睜得很大,也許是被沈莘月弄糊塗了。這麽直接的表明心意,竟出自一個姑娘之口。他有點愕然,可眉眼裏滿是笑意。
“我阿姐以前說,要是有了心上人,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幽會。”她在梁子辰面前比劃,說阿姐身材魁梧,性格爽朗。她還說雖然現在親人都不在了,可是她過得很幸福。
我想,一個入了風塵的女子能夠笑說自己很幸福,只能說明她對某某男子動心了。而這個某某男子還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面前。大概就是梁子辰了。
梁子辰沒有打斷她,左腳一提,長槍到手,呼喇喇一轉,削下了一簇梧桐花,然後遞到她的面前。見她呆愣,又随後将其別在她的發間。她覺得怪異,伸手去夠,梁子辰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別摘下來,很好看的!”
她又愣了一瞬,放下了手。梁子辰擁她在懷,貼在她的耳畔低喃:“你知道我送你的梧桐花代表着什麽嗎?”
她但笑不語。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不可能不曉得梧桐花代表着什麽。
她歡喜,因為梁子辰也喜歡她。
“對,就是至死不渝。月兒,我想娶你!”聲音極輕,卻如同毒藥不可招架,她沉醉其中,羞紅雙頰。
那一夜,她同梁子辰說了很多的話,包括她的生世。
她說:“子辰,我原不是一個藝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作為旁觀者,我很清楚,她是怕梁子辰誤會,因為她是一個淪落風塵的女人。
她又說:“我雖然是個花魁,可我只在人前跳舞彈琴。”我也清楚,她是想告訴梁子辰,她是個清白之身,可以沒有任何污穢地成為他的新娘。
她還說:“我以前雖是個小姐,可我會很多東西,即便成了藝妓,我也沒……”
她被人打斷了,梁子辰的吻抹滅了她心中所有的自卑。她的兩手緊緊摟住了一生最珍貴的東西。也許,她覺得,沒有哪一天比這個晚上還要幸福。我看見,她的瞳孔睜得極大,一張臉好似被夜風吹得扭曲了。
月兒,我不在乎你的曾經,我只喜歡現在的你!
或許讓她為面前之人死心塌地的原因,就是因着梁子辰這句發自肺腑的情話。
看着,看着,我笑起來,指着鏡子,羨慕地對小羽說:“你瞧,他們凡人的愛情真讓人嫉妒!”
小羽瞪着我,良久,話裏帶話:“哦,點點,原來你喜歡這些!若是哪日你嫁給我,我便說與你更動聽的情話,比那凡人還要動聽。”
我駭然欲倒地震驚:“神君,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他湊過來,桃花眼猛眨:“要不今晚我們來試一試?”
我搖手拒絕,問他:“天規可有講神仙調戲小神的懲罰是什麽?”
他嘟着嘴,輕描淡寫:“沒有吧……記不太清了。”
我恨恨地咬着牙齒,暗自揣測:“哼,明明是不敢說!”
“點點,仙歸裏确實不曾記載神仙調戲神仙的懲罰制度。”小羽捏着手指說。
我大張着口,顫抖的聲音從胸腔裏噴薄出來:“你……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他嘿嘿兩手:“适才,我不小心對你使了個術?”
“無賴,壞蛋!”
“點點,神仙不能罵人!”
“你還敢窺探我心事?”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情不自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