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耳畔有書頁輕輕翻動的簌簌聲, 卡琳娜困乏地睜開眼,窗外天色暗沉,床邊金屬燭臺的燈光被身旁靠卧的身影擋住。
而她躺在書頁和法師投下的陰影裏安心休憩, 難怪有一場舒适好眠。
時間好似在黃昏日落後不久,她午睡了這麽久麽?
卓爾察覺到動靜, 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她将書籍輕輕合上,側頭看向卡琳娜, “我吵醒你了?”
“卓爾?”
“嗯。”法師将她頰邊的碎發勾到耳後, 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專注,“怎麽了?”
按照帝國傳統的美學角度來看,卓爾算不上多麽精致奪目的美人。
當然,也不會有人敢以這種審視性客體的角度去冒犯打量這位亡靈大法師。
她身形消瘦,骨架颀長, 很難長肉。
卡琳娜發動起整個城堡想方設法地投喂, 才好不容易将她的法師養胖一點。
她的樣貌過于素淡寒冽,并不豔麗, 瞳孔和長發一樣都是純粹不摻雜質的墨黑色,一點點光亮都會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光彩。
她鼻峰挺拔到有些銳利, 臉上情緒總是很淡, 薄唇粉白,面容是少見日光而帶來的不健康的白。
這樣的法師形象完美契合了人們心目中對亡靈屬魔法天才的想象。
孤僻、冷漠、高傲, 且不近人情……
筆挺的背脊藏在那身法袍之下,她超脫了男女的界限, 是人們尊崇向往的堅韌強者的樣子。
但卡琳娜知道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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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法師就像是被雷火焚成焦炭的廣闊荒原之上,孤零零屹立的一株孤絕蒼木。
人們駐足在焦灰之外遠遠注目驚嘆議論, 不敢接近。
只有卡琳娜知曉, 這株蔥翠的遮天巨木之下, 掩藏着一顆多麽柔軟溫和的真心。
卓爾将手裏的書放到一旁,笑着彎下身子環住她的腰身。
法師總把自己的曲線藏在寬松的法袍裏,即便穿着貼身的寝衣,身體的弧度看上去也不甚明顯。
但卓爾現在就壓在她身上,卡琳娜能感覺到身前雪膩一般的柔軟,還有腰腹親密相貼磨蹭帶來的溫度。
好像有什麽不對勁......
但侯爵的意識被一道囚籠困住了,她來不及思考,法師的身體軟軟壓覆在她身上,這是讓她感覺熟悉又舒适的親密。
她看見自己擡起手,溫柔撫摸卓爾的眉眼唇鼻,又聽見自己用軟得不像話的語氣撒嬌癡纏:“卓爾,太陽下山了,我的晚安吻呢?”
于是法師輕笑出聲,低頭淺啄了一下她的額心,可這次卻不止這些。
雙目交接凝滞,卓爾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深惑人的黑潭,卡琳娜被蠱惑住,鬼使神差擡手勾住了法師的脖子。
她閉上眼,濕熱的唇息剛剛灑落齒間時,她的法師止住了動作。
“妮娜,你鼻子上有一個東西。”
卡琳娜驚恐睜眼,在法師黑亮的眼眸裏,看見自己鼻頭的位置,迅速長出了一個碩大鼓包……
“啊!”
帕翠絲被吵醒,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見好友從身旁蹦了起來,風一般沖到鏡子前摸自己的臉,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女仆在門外輕聲詢問,卡琳娜仔細照過鏡子,确認臉上肌膚仍是光潔白皙,沒有一點瑕疵。
她放下心來,隔着房門問了一下時間就叫女仆退下了。
等她坐回床上,帕翠絲才反應過來,“做噩夢了?”卡琳娜應了一聲,呼出一口氣重新躺了下來。
帕翠絲随意拍拍她的胳膊,卷起被子打了個哈欠,“什麽夢啊把你吓成這樣,大半夜的蹦起來,以為自己毀容了?”
卡琳娜想到自己方才下意識跑去照鏡子的舉動,不免也覺得好笑,“沒,就是夢到——”
她臉上剛揚起的笑意凝滞,話語突然止住,帕翠絲也沒追問,迷迷糊糊嘟囔幾句又睡着了,留下卡琳娜睜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再也沒了睡意。
勳位晉升以後,許多禮制上的東西都要變動。
不僅如此,曼森堡周邊勳位較低的貴族們也陸續都要來觐見黑薔薇侯爵。
卡琳娜來不及多想那一場古怪的夢,就又投入了繁忙的領地事務之中。
很快又是半年過去,當她終于忙完,南境的局面也穩定下來,黑薔薇家族又多了一大批效忠的附庸。
一天晨會結束,領着裏昂騎士長等候在議會廳外的內森管家找上了侯爵。
“領主,派往狼溪堡調查的衛隊已經回來了,卓爾大人先前受傷的始末經過以及醫生記載的原始醫案病歷都帶了回來。”
裏昂将文件遞交上來,“我重新查問過一遍,當時狼溪堡外獸潮裏第三頭王獸隐藏得太好,沒被探查術發現,應該沒有人暗中作梗針對我們的首席大法師。”
說到這裏,裏昂有些愧疚。
不管怎麽說,首席受了重傷,一衆護衛孱弱法師的強壯騎士們卻完好無損,甚至都沒有想過要調查其間有沒有存在問題,這怎麽都說不過去。
更何況先前卓爾離任,領主竟然絲毫不知情,雖然其中陰差陽錯,且有首席存心隐瞞的原因在,但綜合來講也算是他的失職。
卡琳娜沒有安慰他,只低頭細細翻看醫案。
裏昂的确需要反省。
成功施展亡靈屬高階魔法大咒“亡靈複蘇”以後,卓爾的名聲就已經傳揚出去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暗中嫉恨對她下手。
不說潛藏于大陸陰影黑暗面中的暗黑法師,只看卓爾于亡靈一系上的天賦,就知道會有多少人觊觎。
亡靈魔法對天賦要求最高。
魔導師是法師的終極至高成就。
按理來說,一名魔法師晉級成魔導,魔源就會産生質變。只要潛心鑽研,全系魔法的任何一種,一位魔導師都能複刻施展出來。
但亡靈魔法除外。
哪怕是魔導師,頂多也只能用浩大魔力從地獄中強行奴役亡靈,施展出一些較為低級的亡靈法術。
而真正強大的亡靈魔法,永遠只能由特定的一部分天賦異禀、能溝通地獄與魔鬼對話的魔法天才施展出來。
這道厚重的大門阻擋了無數癡狂于學術的魔法瘋子的腳步,将他們隔絕在了亡靈魔法的殿堂之外。
在邁入高階以前,帝國魔法學院和公會對卓爾的保護與藏匿不是沒有理由的。
自古以來,無數亡靈魔法師在還未長成前便隕落了。
而其中,不知道多少年輕的法師是被心懷不軌的暗黑者抓住,活生生挖出魔力源頭用來研究而慘死。
卓爾離開以後,侯爵在失眠的許多個夜晚裏突然有一天就意識到這些,思慮過後驚出一身冷汗後怕。
她不知道卓爾在為她于南境奔走的同時,背後會不會有來自暗黑者的貪婪注視。
好在手裏的書信安慰了她,卓爾貌似還沒有被人盯上。
只不過醫案上的記錄,卻遠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
法師的傷口生芽長肉,夜間輾轉反側、疼痛呓語抓破床墊時,有沒有喚過她的名字?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時候,會不會想到她?
可想到了又如何,在卓爾最脆弱痛苦的時候,妮娜卻不在,她該有多無助難過。
卓爾答應幫她的時候,自己在算計她;卓爾說愛她的時候,自己将她推開。
在卓爾隐瞞病情,強撐着寫信安撫她的時候,她還會在信裏跟自己的法師撒嬌抱怨貴族們無趣的外交言辭。
卓爾把她慣壞了……
見侯爵似乎有些分神,內森管家重又喚了她一聲。
“領主,卓爾法師此行是從紐曼大公的諾威領取道前往狼溪堡的。
裏昂騎士去狼溪堡調查,我便私下請了一隊傭兵去諾威領查訪,查出了一個與您有關的消息。”
鐵蜥蜴威科曼的沙蜥城與曼森堡接壤,威科曼伯爵六年前曾從獅心城花重金請回來一批供奉法師。
這些法師大部分期滿後都毫不留戀解約,被紐曼大公招攬過去了。
傭兵們就是從這些法師那裏套出了一些情報來曼森堡領賞。
當然,也有可能是紐曼大公有意向新晉的黑薔薇侯爵示好,故意叫消息傳過來的。
威科曼與獅心城那位變态的托德大法師的關系不是秘密。
六年前,得知獸潮消息的鐵蜥蜴威科曼在帝都四處鑽營,最後卻如喪家之犬一般在托德死後灰溜溜逃了回來。
“這些年,沙蜥城與曼森堡的對接交流總是顯得格外心虛,每回使者回來,都說威科曼伯爵接見他們的第一面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傭兵從解約法師手裏得到了一些消息,他們說六年前在獅心城,威科曼伯爵曾動過心思,妄想将您送給那位托德大法師。”
“陰溝裏的老鼠!”維恩站在侯爵身後咬牙切齒,臉上刀疤猙獰跳躍,握住劍柄的手指節咯嘣作響。
內森在維恩騎士長瞪視的目光裏,語調依舊平靜:“不過後來托德離奇身死,威科曼的管家被悄無聲息吊死在他床前,這只鐵蜥蜴吓破了膽子,懷疑托德之死跟您有關,所以前五年裏一直不敢跟曼森堡來往。
直至去年,沙蜥城被魔獸攻破快扛不住了,威科曼伯爵才在您成人禮時過來求援。”
廳內的心腹屬臣群情激憤,破口大罵,領主卻好似又走神了。
難怪卓爾會那麽讨厭威科曼,在自己央求她出手的時候欲言又止,只鄭重叮囑她要小心威科曼家族。
她的法師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為她做了多少?
卡琳娜心口突然有些鈍痛難受。
這樣好的卓爾,在自己拒絕又躲着她的那些日子裏,是不是很難過?
而她孤身一人養傷的時候,又在想些什麽?會不會心灰意冷,覺得她的妮娜只知索取,貪婪無度又讨厭?
卓爾的情緒她不知道,但卡琳娜心頭卻陡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無來由恨上了諾威領和狼溪堡,也恨上了那一群虛僞的貴族。
若不是這兩座城市,卓爾就不會受那麽重的傷,也不會這麽快離開她。
若不是要跟貴族們周旋敷衍,她們也不至于連見面道別都沒有,她至少可以陪在卓爾身邊,陪着她的法師好好養傷。
卡琳娜知道自己是在自責惱恨遷怒,她其實更應該怪自己。
她需要一個洩憤的出口。
卡琳娜壓下心底翻騰的情緒冷靜下來,再睜眼時,碧藍的眸子裏帶上了狠色。
“曼森堡只是伯爵領,而我如今是侯爵。”
廳內安靜下來,領主聲音寒涼冰冷。
“帝國禁止貴族領主之間的傾軋吞并與争鬥,那我就要威科曼家族,‘心甘情願’獻上沙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