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琳娜·李斯特不安地揪着膝蓋上宮廷折扇尖端白色的羽毛,少女碧藍如湖泊的眼眸因為連日的哭泣微微紅腫,正盯着牆上懸挂的長劍出神。
熔煉的銀絲纏繞翻轉,扭曲成銀白色的藤蔓攀爬在劍鞘上,正中是一朵黑色綻放的薔薇。這是李斯特家族的家徽。
“……紐曼大公那邊傳來消息說,議會商議了好多天,至今贊成人數最多的意見是讓南境的領主們立即全部返回領地,組織人手抵禦魔獸。
違抗旨意沒有及時回返的領主褫奪封號,撤銷領地。”身穿銀色铠甲的騎士單膝跪地,低聲道。
女仆傑西捧着小姐換下的常服,一臉驚恐:“可是,伯爵大人和夫人才在幾天前的叛亂中犧牲了啊!誰能趕回曼森堡去抵擋獸潮?難不成小姐親自去嗎?”
騎士停頓了一下,小聲開口:“說是在前幾日帝都叛亂中犧牲的南境領主們,繼承人接任儀式從簡,寬限十天內啓程回返南境,皇帝陛下也同意了,議會還有兩日就會商談結束,最晚七天內旨意就會送出宮廷。”
黑薔薇伯爵威廉·李斯特是南境曼森堡的領主。
一個月前攜夫人和獨女卡琳娜來帝都獅心城拜訪紐曼大公,卻沒想到被卷入了叛亂中。
馬車當時正在參加宴會回返的途中,正巧遇上了突然發動的叛軍,家族騎士和法師不敵全軍覆沒。
伯爵和夫人當場被殺,女兒卡琳娜則因為第一次離開曼森堡來帝都水土不服病倒了,所以留在驿館休息躲過一劫。
之後是帝都衛軍與魔法公會聯合平叛。
曼森堡的領主威廉·李斯特伯爵死在叛亂中。
按照帝國律典,貴族爵位由長子繼承,只有當貴族子嗣裏沒有男性繼承人時,爵位才可傳給長女。
因此,李斯特伯爵的獨女卡琳娜·李斯特,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新一任女伯爵。
卡琳娜成為了香饽饽。
叛亂剛剛平定,當帝都獅心城的民衆們還沉浸在鮮血和悲傷中的時候,其他的貴族們聞風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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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時間就派遣使臣圍到了曼森堡唯一的繼承人身邊,竭盡全力地恐吓勸說一位喪父的年幼小姐。
他們告訴她一個十三歲的孤女支撐家業是多麽的不容易。
如果願意定下婚約,成年後嫁給自己的領主的話,又能受到怎樣的寵愛,重新過上無憂無慮的貴婦生活。
而正當騎士長和女仆筋疲力盡應對着熱情的求婚使者時,卡琳娜卻擔心着家族領地和爵位的歸屬。
南境貴族們,包括李斯特家族,大多都是附庸于紐曼大公的。
在皇帝陛下繼任的旨意下達前,一切都塵埃未定。
曾經在父母羽翼下呵護長大的貴族小姐,為了家族的延續鼓起勇氣四處奔走,屢次前往拜訪甚至圍堵大公,但公爵始終沒有見她。
畢竟李斯特家族只剩下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了。
一片偌大的伯爵領地,以及南境現今最繁華的樞紐城市曼森堡,即便是紐曼公爵這樣的大貴族也心動了。
帝國千百年來的傳承例律束縛了貴族領主之間的傾軋吞并,但總有漏洞可鑽。
當年的威廉·李斯特也是孤兒,在曼森堡周邊的南境領主虎視眈眈下,原本中立的黑薔薇家族投靠了紐曼大公。
現在,黑薔薇家族的繼承人面臨了比父輩更兇險的困境,這是比上次還要絕佳的機會。
紐曼大公在等着狼群中央的貴族小姐崩潰,獻上整個曼森堡來換取一名大公爵的庇佑。
畢竟在公爵看來,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現在附庸死了,踢開他的屍首和遺孤,抓到自己手裏,就真是自己的了。
正當卡琳娜一邊忍着淚水将父母遺體收斂好,一邊操心奔走着還未到手的爵位時,南方傳來消息,魔獸山脈又有異動,獸潮要來了。
求婚使者們瞬間消失殆盡,連紐曼大公也主動派人送來消息,說願意幫助卡琳娜順利繼承爵位,早日回到曼森堡。
曼森堡是帝國南部邊境的城市,正對着魔獸山脈。
上一次的獸潮是三十多年前,卡琳娜還沒有出生。
但她從小就聽着那些故事長大,帝國從建立以來就一直面臨着南方魔獸的威脅。
三十年前的獸潮中,祖父卡森·李斯特伯爵率領地衛隊死守曼森堡,堅持了五天,最後城破人亡,壯烈犧牲。
父親威廉則被當時的家族法師施展隐匿法陣藏在了城堡陰暗的地窖裏,躲過一劫。
父親告訴她,獸潮過後的南境,遍地是裹着衣服布塊的糜爛肉泥,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首,房屋塌毀,城池破損。
也因為此,才沒有太多帝國勳爵眼紅插手,跟年幼的威廉搶一個殘破的伯爵領。
威廉稍稍長大一點後,又瞅準時機,及時找上紐曼大公,代表黑薔薇家族獻上忠誠,成為了紐曼家族的附庸,自此李斯特家族才保住了領地。
魔獸山脈的獸潮完全沒有規律,不知何時就會有潮汐一樣的魔獸如洪水一般肆虐湧入,南境永遠被明天未知的恐懼籠罩。
而千百年的時間過去,貴族們早已不是帝國建立之初,堅守信條抵抗外敵的英勇模樣。
他們變成了糜爛不堪、大腹便便、貪圖享樂的蛀蟲軟蛋。
南境尤甚。
對明天的恐慌讓南境的領主們姿态各異。
有的自暴自棄及時享樂,只顧着搜刮全領地的寶物美人供自己享用;有的跪在地上像哈巴狗一樣,觍着臉躲到帝都獅心城,嘴裏銜着家族所有的財富送到大貴族腳下,只為賴在帝都不回邊境,拒絕承擔貴族的義務……
當然也有血性勇敢的領主,但大多如卡森·李斯特一般,死在了獸潮裏。
在這樣的環境下,平庸溫和的威廉雖然不是什麽雄才大略的領主,但也算得上勤勉務實。
沒有領主扒皮一樣的重稅和反複無常的殘暴條令,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原本在南境只稱得上中等城市的曼森堡,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了南境最繁華的樞紐城市。
當然,也成為了帝國貴族眼中,南境最令人垂涎的一塊大肥肉。
但現在獸潮又要來了,于是這群貪婪又膽小的鬣狗貴族來不及啃上一口肥肉,就夾着尾巴都跑了。
卡琳娜嘲諷地想。
十三歲的白皙少女披着黑紗,站在燦爛刺目的陽光下接過了繼任的旨意,目送帝國傳令官匆忙趕往下一家南境貴族驿館。
她面色平靜無波,藍色眼眸深處卻彌散着茫然。
身後還跪着的女仆淚流滿面,家族僅剩的幾位騎士也緊皺着眉頭。
李斯特家族的爵位和封地暫時是保住了,但回到曼森堡後,面對肆虐的魔獸,又該怎麽保住領民們?
碧藍眼眸的少女回頭問向身邊最後一位騎士長——另外兩名已經死在叛軍魔法師手裏了。
“維恩叔叔,父親當年是怎麽做的?”
刀疤臉、頭發灰白的強壯騎士苦笑一聲。
“當年伯爵大人被家族法師們藏在隐匿法陣裏,直到獸潮肆虐了大半個南境土地,魔獸們吃飽喝足返回山林才出來。
上次的獸潮南境根本沒有守住,曼森堡為什麽現在是南境最繁榮的城市?那是因為上次獸潮魔獸主力對準的是其他地方,那些城市至今還沒有恢複過來啊……”
少女摸着懷裏的徽章,繼續問:“那獸潮預計還有多久到達南境?”
“兩個月,從接到這份皇帝陛下的旨意開始,如果十天後動身,算上路途上的時間,您回到曼森堡的時候,獸潮應該也到了……”
“守得住嗎?”
騎士猶豫一瞬,搖搖頭低聲道:“家族最強大的幾位法師和騎士為了保護伯爵及夫人,都死在了獅心城叛亂裏,曼森堡的騎士加上雇農傭兵們也不到一萬。
那可是魔獸啊,血肉之軀,守不住的……”
少女蔥白細嫩的手指握成拳。
“那、還有援手嗎?”
得知消息到接收到皇帝旨意的這幾天裏,她已經向無數貴族送上求助的信件。
其中包括父親頻繁寫信的神交知己、經常喝酒的朋友,母親時常聚會的手帕交家族,哪怕是她僅僅耳熟聞名的貴族也遣人去傳訊拜訪。
傳訊的年輕騎士沮喪搖頭。
“一個也沒有,有的連信都拒收了,前陣子求婚的貴族也對我們避而不見。
紐曼大公說他的騎士衛隊被調去北方剿滅叛軍了,帝國軍部可以遣派一支百人衛隊送我們回去。
魔法公會已經貼出了號召支援的公告,但自願報名的魔法師太少,而且都被優先分給別的領主了,我們需要排隊……”
維恩騎士長大罵一聲,氣得砸了自己的頭盔,從左眼角劃到右下唇的刀疤猙獰抖動,彰顯着這名騎士的憤怒。
“這群該死的吸血蟑螂、嚼腐肉的蛆蟲!他們就是這樣對待鎮守邊境的領主的!把帝國子民的血肉送給魔獸妄想填飽它們的肚子嗎?!”
剛上任的少女伯爵咬着唇,飽滿嬌嫩的唇瓣沒有一絲血色。
燦爛的陽光絲毫沒有帶來暖意,整個庭院陷入令人絕望的安靜。
一個微微發抖還帶着抽泣的聲音小聲響起:“我記得,伯爵大人是不是以前說過,他曾在帝國魔法學院門口,資助了一名貧困卻極有才華的魔法師?”
女仆傑西依然委頓在地上,但眼裏透出了希望的光。
卡琳娜想起來了。
那年她七歲生日,父親從帝都剛回到曼森堡,開心地把她抱起來轉圈,用胡子紮她哄得她咯咯笑。
伯爵跟妻子說起,自己在經過獅心廣場時,看到帝國魔法學院門口站着一個困頓的貧民少女,她拿着錄取名冊站在門口,衛兵也沒有驅逐她。
“我命人詢問,衛兵說那女孩子平民出身但天賦極高,憑着自學通過魔法公會測試成為了一名初級法師,當場就被帝都魔法學院錄取了,聽說還是一位大法師親自錄取的她。
但是那位法師尋覓魔導材料去了,不知何時能回來,她連一個銀幣都拿不出來,根本交不了學費,馬上就要錯過報名時間了。”
“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通過自學成為初級法師的,這該是多麽強大的天賦啊,後來呢?”
伯爵對着妻子溫和地笑:“我問了那女孩,就比咱們卡琳娜大三歲,我就幫她把報名費交了,還跟她說,是黑薔薇家族溫柔美麗、大方善良的伯爵夫人珊妮娜資助她的。”
帝國魔法學院是整個大陸最好也是門檻最高的魔法學院。
當然收取的費用也最高,每學年學費足足要五千個金幣,抵得上一個小城市一年的賦稅。
畢竟卷軸材料等等都很貴,沒錢的人根本當不了魔法師。
而李斯特伯爵,妻子派發給他每個月的零花錢也就二百金幣。
“看來你私房錢攢了不少啊。”
侯爵夫人妩媚白了他一眼,就讓管家再去給丈夫支取金幣了。
卡琳娜想到父母,眼眶又紅了。
一名騎士猶疑道:“六年前的初級法師,現在至多也不過是中級法師吧?而且,我們要面對的可是魔獸山脈出來的獸潮,一個法師……”
卡琳娜吸了吸鼻子壓下心頭湧上的酸澀,對維恩騎士長說道:“總得試試,曼森堡現在根本沒有初級以上的魔法師,我們也沒有別的援助了……”
家族唯一的中級魔法師,同樣也是首席法師,已經跟随前一任領主死在叛亂裏了。
“維恩叔叔,你記得那個女孩的名字嗎?”
“伯爵大人只說,過幾年等那女孩成年了再去聯絡看看,名字什麽的我們也不知道,而且……”
維恩猶豫了下,還是開口繼續道:“而且,這位帝國魔法學院的法師小姐,真的不會跟那些人一樣故意躲着咱們嗎?”
女孩想到了父母剛剛過世時,求婚的貴族們圍在她身邊驚豔又貪婪的笑,以及獸潮消息傳來時,已經身為伯爵的自己登門求援時的碰壁冷遇。
指尖抓破手心,肉.體上的疼痛似乎能掩蓋住心底的屈辱。
卡琳娜碧藍的眼睛裏深邃又堅定。
“已經求了那麽多人,不多這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