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重逢◎
半死不活的從床上爬起來,要不是肚子餓了,還能繼續睡,簡單的梳洗了下,岑易邊打哈欠邊給自己弄了一杯冰美式,衆所周知,寫東西的全是夜貓子,晚上往死了熬,白天往死了睡。
為了之前的新書,她也算嘔心瀝血了一回。
看了眼手機,好幾個未讀短信—-
「您好,我在您家樓下,可以談談新書出版的事情嗎」
「你是」
「夜一老師您好,我是燎原出版社的,您叫我小何就行。」
回的這麽快岑易咬了口三明治,看了眼第一條短信的時間,三個小時之前——
「呃...你該不是還在樓下吧」
秒回「我還在。」
岑易覺得黑線在頭頂劃過,不止一條。
小編輯上樓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半小時以後了,大熱的天,他為表尊重,西裝革履穿一身,室外溫38度,二道背心都嫌熱,更何況是西服,汗涔涔的就跟剛從水池子裏撈出來一樣。
岑易想要不要給他先來一瓶藿香正氣液。
小何有些害羞,他剛參加工作不久,實體書的作家見過不少,但像岑易這麽年輕的卻很少,簡單的低馬尾束在頸後,純白的t恤,淺藍的牛仔褲,素面朝天神清骨秀,自帶一股書卷氣息,一看就知道是個文人。
“不好意思,平常我手機都是靜音。”岑易遞了瓶冰鎮果汁給他“喝點吧,解解渴。”
“沒事沒事,是我自己早來了。”伸手接過飲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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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熱的天,小編輯也算是牛人,這會兒倒沒再客氣,一口就幹光了500毫升,中間氣都沒喘。
“我這次來,是想跟您商量新書的事情,我知道您的新作還沒有敲定出版社,您看能不能給我們出版社一個機會我把合同也帶來了,您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
小編輯說的十分誠懇。
岑易不是會拿喬為難的人,就沖他大熱天的在樓底下等三個小時,這份誠意就沒得說,但是——
“你來晚了,之前我已經答應別人了,你知道的,誠信這東西不好反悔,下次吧...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呃...那...那好吧。”
小編輯點點頭,不再強求,他們是小出版社,比不了那些大的,人微言輕,也沒有辦法——
“那、那下一本,您真的要優先考慮哦。”
“嗯,會的。”
好歹也喝了一瓶飲料,不算空手而歸,小編輯拎着手提袋走到門口,正換鞋呢,手機響了——
岑易在身後送他,職業本能,讓她聽到動靜就會比旁人過多關注,下意識的往小編輯的手機屏瞟了眼——
‘知茗姐。’
輕松地表情,瞬間僵在臉上,微張的嘴唇慢慢合攏,抿成一道很細很緊的直線。
她的腦子裏閃過許多片段,電光火石之間,像是過完了前半生。
這世上沒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吧應該也沒有第二個叫知茗的吧知這個姓很少,至少自己沒再遇見過。
“喂,茗姐,嗯嗯,我現在就回去,好好好。”
小編輯三言兩語就挂斷了電話。
剛剛聽筒裏流出來的聲音,是很像,不對,不是很像,肯定是她,畢竟這個聲音曾夜夜在耳邊嬌嗔——
記憶在腦裏形成碎片,碎片再組合拼湊,一副完整的畫面擋在了眼前,舌尖頂了頂上颚,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刻意十足——
“你們主編叫知茗”
“昂,您知道”小編輯扭過頭,剛從校園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還帶着學生的青澀,根本不懂社會人心的城府,見她問,立馬就打開了話匣子“這個姓挺少的,我去報到的時候,還以為這是藝名呢。”
岑易臉上挂着禮貌性的淺笑,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波瀾,或是說根本沒有波瀾,聽他說完,搖搖頭“不知道。”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補了句“的确挺像藝名的。”
門不大好開,鎖子貌似有點問題,小編輯伸手擰了幾下,沒擰開,畢竟是別人家,也不好意思太用力,萬一擰壞怎麽辦這門看着也不像便宜的樣子。
岑易看出他的窘迫,立在身後眉毛稍稍斂緊,大概半分鐘不到,突然張口——
“那個,你可以把合同留下,我看看再考慮考慮。”
小編輯那雙眼瞬間睜大了好幾倍,好像剛才灌進耳的聲音是從外太空傳來的,他不明白就這麽開門的工夫,怎麽就改變主意了但也沒多問,考慮好,考慮就是有戲,連連點頭,受寵若驚的從手提袋裏拿出合同——
“夜一老師,我們真的特別特別有誠意,您看了合同就知道了,這是我們出版社開過最高的保底印數了....”
一通利弊分析後,人總算走了,岑易捏着手裏的合同發怔,剛才小編輯的話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手指撥弄着書頁,發出嘩啦的響聲,莫名的心煩忽然就湧上頭來。
合同扔在一旁,重新往杯子裏添了許多冰,舌頭都冰麻了。
徑自去了書房,打開電腦,噼裏啪啦敲了陣兒,全是廢話,全部删除。
仰頭靠在椅背上,合着眼,悻悻恹恹的,昨天熬得太晚,現在沒精神很正常。
到陽臺冒了根煙,老神在在的吞雲吐霧,半包煙就沒了,手指用力地蹭了蹭額頭,重疊的落下幾道紅印
——原來都在京北啊。
...
三天後小編輯接到了電話——
“我看了一下合同,要簽的話,合同裏的條件得重新拟。”
“呃..這個...”合同裏開的條件都是出版社領導商議後定下的,怎麽能是他這一個小編輯說改就改的。
“你做不了主”
從小編輯的支吾聲裏就能聽出他的為難,手機那頭兒,岑易勾着嘴角,是早料到的表情——
“那就叫能做主的過來談。”
挂斷電話後,岑易眉目微沉,若有所思,朝服務員揚了揚手——
“麻煩再來杯冰水,謝謝。”
...
明媚的下午,窗外的陽光刺眼的厲害,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岑易并不着急,慢悠悠的看了下手機,剛剛四點半。
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咔嗒一聲後,腳步往後退了退。
虛掩的門從外面被拉開,光亮順着細細的門縫探進,随着縫隙的變大而慢慢鋪入,樓道裏的燈亮着,就挂在白牆頂上。
岑易的心髒驟然收緊,寡淡的目光裏藏了一份灼灼。
女人面容姣好,身材窈窕,黑色的長發齊胸,發尾微卷,乳白色的真絲襯衣光滑柔亮,束在包臀的齊膝黑裙裏,膚白勝雪,連一顆痣都沒有,恬靜溫婉,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知性美。
兩人的視線疊在一起,某些深處被封存的記憶,不受控的開始掙紮,像是埋藏在泥土裏的種子,陽光照進的那一瞬間,迫不及待破土而出。
女人的詫異稍縱即逝,似乎剛剛放大的的瞳仁,只是錯覺。
岑易看着她,一雙眼琥珀色的瞳仁,陌生又熟悉,她屏着呼吸,想要探究些什麽...
終是在那波瀾不驚,平靜如水,溫潤清和的目光裏....敗下陣來...
自嘲又諷刺——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
四年的時間,再鋒利的棱角也該磨平了,更何況是她們...女生與女生之間,最不值錢的感情。
“請。”
淡淡然的語氣,冷冰冰的。
知茗的呼吸很輕,輕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攏着肩上的包袋,向上提了提。
“需要換鞋嗎”
玄關處鋪着小毯子,上面擺着鞋,大多數是平底的,但也有幾雙帶跟的,黑色為主,顏色很單一。
“不用。”
岑易看都沒看,直接轉過身。
客廳跟廚房之間,打了一排長桌,頂上吊着長短不一的白燈,銀色網狀燈罩,冷冷的有種禁欲系的感覺。
拉開高腳凳,岑易一只腳微曲點着地,另一只腳踩在圓盤的蹬子上,黑色的吊帶裙,細細的肩帶松松的挂着,左邊的那條,還有些下滑的趨勢。
知茗沒由來的心慌,強迫自己不要去看,否則她真怕會控制不住幫她拉正。
慶幸今天穿的鞋是平底,岑易家是木地板,若是帶跟的那種,就算自己再小心,也避免不了發出聲音。
高腳凳只有兩把...
一把在岑易身下,一把在岑易身旁。
知茗想繞去對面,但那被一排水晶玻璃杯勸退,自己總不能踮着腳,抻着腰跟她說話吧,那畫面想想就怪,稍作思忖...硬着頭皮走向那把空的高腳凳。
握在手心是金屬的冰涼,不着痕跡的拉遠了許多,兩人隔着一條胳膊的距離。
“你上次說需要重新談條件,現在可以說了。”
知茗說這話的時候,是看着岑易的,常年的家教跟素養告訴她,跟人說話,尤其是談公事,一定要看着對方,以示尊重。
有句話是怎麽說的,心裏越是虛的人,表面上越裝的淡定。
譬如說,現下,岑易眼中的知茗。
岑易的餘光撇見身旁人的清澈,心裏少說十級的龍卷風,轉着手裏的鋼筆,有那麽一個瞬間,想戳死她。
談公事是嗎好,那就公事公辦。
“上回說的保底印數低了,最起碼翻兩倍。”
“可是,這已經是燎原開出過最高的數了。”知茗來之前也是做過市場調查的“而且,翻兩倍...高出市場份額了吧。”
“知主編的意思是,我不值這個價”岑易故意曲解。
“岑老師當然值這個價,但我也得為出版社考慮。”
岑老師
多久沒聽過別人叫自己的姓了
岑易捏着鋼筆在黑色的大理石臺面敲了敲——
“你還記得我姓岑啊,我以為你忘了呢。”
知茗聽得出她話裏有話,眼睑微微垂下,故作輕松的扯着嘴角——
“怎麽會。”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
“呵——”岑易笑的很敷衍,話鋒一轉,重新步入正題“既然沒有這個意思,那就是你們的誠意還不足夠...”帶些譏諷的冷哼“你知道為什麽燎原這幾年越來越在出版界立不住腳嗎就是因為畏首畏尾,想賺錢,又不想擔風險,高層領導關起門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然後再讓手底下的編輯去忽悠作者,什麽我們有誠意,什麽這是最高的定額,什麽已經突破底線...呵...我不是新人,這些話留着去給新人說,我還是那句話...夜一這兩個字,就是最大的賣點。”
岑易覺得自己還不夠犀利,應該再猛一些,偏過頭,又補了句——
“簽不簽随你,畢竟,現在來說,我不是非你不可。”
她的眼中有光,耀眼的如同璀璨萬丈的星空,周邊的一切在這道光的籠罩下渺小卑微,知茗望着她,心底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一個小火點迅速鋪開,變成巨型的焦窟窿,一室的明亮讓她無處安放,或許是該拿出些勇氣來——
“簽!”
岑易懵了,剛才兩倍的份額是自己想讓她難堪随口說的,她居然同意了
身旁的女人面色從容,動作鎮定,絲毫沒有半點畏縮,駕輕就熟的完成了合作,臨走時臉上挂着職業式的微笑,嗓音清潤柔和的道了句合作愉快,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流淌着事業女性的成熟穩重。
岑易靠在玄關的櫃子上,高人一等的傲氣被酸澀取代,像是下了一場檸檬雨,酸的發麻,澀的發苦,低頭看着手裏的合同。
她知道,那個害羞腼腆內向的姑娘不見了。
知茗進了電梯,靠在角落,兩側的電梯壁跟她的後背形成一個三角形,建築學的角度上,三角形最為穩定,知茗企圖用這樣的方法獲取安全感,可手心的痛感卻在否定她,密密麻麻的全是被掐出的紅印,汗涔涔的,面目可憎。
出了小區,頭頂着太陽,耳邊是沒完沒了的蟬叫——
突然腳步就停住了,她想,再也不會有人笑着告訴自己,今年夏天的蟬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