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空歡喜
江家世代從醫。
江緒父母都忙,他從小被養在醫院, 在放射科和外科間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父母之間感情不深, 也并不愛他, 忙起來飯都不記得給小孩吃,還是護士看着江緒可憐,把抽屜裏的餅幹拿出來給他。
四歲那年一不小心被關進太平間,第二天放出來的時候, 小孩嘴唇都被凍得烏青帶紫, 奄奄一息了,縮在角落,竟沒有哭。
他先天近視, 從小就戴眼鏡。據爺爺奶奶說,這孩子兩三歲時還是會哭的,越長大,反而越沉默, 說什麽也不見個笑得模樣。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歡。
但沒關系。江緒想。
八歲那年,他在手術室外的臺階上坐着看書。和同齡男孩不同, 他不喜歡看動畫片, 也不喜歡變形金剛、奧特曼。他喜歡看解剖書,六歲就自己解剖了第一只青蛙。
那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傍晚。
江緒坐在臺階上,聽見了哭聲。不是大哭,就是壓抑着的抽噎,不想被任何人聽見。
他坐了三個小時,那哭聲也持續了三個小時。江緒看完最後一頁, 合上書,朝那聲音的來源走去。
那是個小不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抱着一個奧特曼。
“別吵了。”
江緒面無表情地看他,道。
“你管我?!”那是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眉眼稚嫩,竟隐隐能看出幾分桀骜,瞪他。
江緒不再管他,轉身就走。
有人扯住了他的後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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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緒腳步一頓,沒回頭,說:
“松手。”
“我不!”男孩比江緒矮上一點,站在臺階上,問,“你是醫院的人嗎?我問你個事情。”
江緒沒說話。
“我,”男孩吸了吸鼻子,哭這麽久,嗓子都啞了,“我媽媽會死嗎?”
“會。”
江緒聲音平板。
這一聲輕飄飄,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男孩:“……”
男孩呆呆地睜大眼睛。
江緒往前走了兩步,男孩沒反應,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
男孩表情空白,怔怔地看着他,大眼睛裏漸漸盈滿淚水。
江緒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感覺,張了張嘴,補充道:
“人都會死。你媽媽,你,還有我——”
淚水從男孩眼眶中滾落。
他定定地看了江緒一秒,忽然揚着拳頭上來,張牙舞爪的小豹子一般,一拳揍向他。
那是江緒和魏衍第一次見面。
八歲那年,傍晚的風隐沒在醫院走廊,魏衍揍了他一拳,打掉江緒的一顆松動的門牙。
江緒初中随父母去了外地,高中才再回到B市,在市一中就讀。
報道的第一天,江緒走進教室,看見一個男孩子。
那男孩長得很高,江緒已經算高的,他卻仿佛還比江緒要高上兩三厘米。男孩眉眼桀骜,一臉的不馴,正一臉不耐煩地給另一個少年擦桌子。
他來的早,教室裏只有一個人。清晨熹微的光線裏,男孩側頭看向江緒,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
江緒腳步微微一滞。
那真是用語言很無法說清的一瞬間。
八歲的那個瞬間,滿眼淚水的男孩子,并沒有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但這兩個畫面卻冥冥中産生某種聯系,一瞬間洞穿了什麽,讓江緒産生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喲,帥哥。”
魏衍擦完岑年的桌子,笑一笑,剛要和未來的同學打個招呼。那未來的同學高挑清瘦,有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帥氣勁兒。
然而下一秒,‘未來的同學’徑直走上來,給了他一拳。
魏衍:“……”
魏衍眉頭抽了抽:“你他媽……”
江緒推了推眼鏡,說:“還你。”
八歲那年,第一次見面,魏衍揍了他一拳。
這樣很公平。
江緒和魏衍成了死對頭。
那段時間,魏衍發瘋似的學習,每次考試卻總比江緒差那麽一點。
好在才藝表演、運動會就完全是魏衍的主場了。魏衍籃球打得好,且帥,課間出去打籃球,大半個年級的女生趴在窗邊看。
和大部分人想的不同,江緒的心态其實很奇怪。
他并沒有真把魏衍視為眼中釘。
他的情緒并不多,自己也理解不了。至少他知道,他不讨厭魏衍。
但魏衍跟普通人是不同的。不同在哪裏呢?
那天傍晚,江緒走在校道上,正想着一道競賽題。省賽馬上要開始了,老師推薦了他,但他還沒決定去不去。
省賽他只要去了,必定能拿獎。
省賽冠軍能保送,B大給了兩個名額,但是……
江緒也不知道他在顧慮什麽。
一個籃球破風砸來。
江緒下意識側身避開,蹙眉看向籃球的來處。他先是看到那一顆虎牙,再看見魏衍臉上挑釁的笑。
“你會嗎?”魏衍眼神中帶着些嘲弄。
“稍等。”
江緒思索片刻,拉開外套拉鏈,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放好。
“你是女生嗎?”魏衍不可思議地看他,“還會疊衣服?”
“不是。”江緒說。
“別吵了,”像很多年前一樣,江緒站在傍晚的天幕下,看魏衍,“開始吧。”
魏衍把籃球抛給他。
江緒不是不會籃球,但他有輕微的潔癖。汗臭味,髒球鞋,乃至無可避免的肢體碰撞都讓他厭惡。因此,多半時候都是自己打。
那天傍晚,魏衍第一次發現,江緒不僅會打籃球、竟然還打的可以。
同樣是這天傍晚,江緒發現……
他不讨厭魏衍的汗味。
肢體碰撞時,也并不厭惡。
當天晚上,江緒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魏衍。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一臉桀骜不馴,坐在課桌邊看他。夢裏的江緒心中一條,後知後覺,發現魏衍竟沒穿衣服。
他下意識後退,魏衍卻步步緊逼,狼一樣銜住他的後頸,在他耳邊啞聲,一字一句問:
“你會嗎?”
夢到此處,江緒驟然驚醒。在此前,他一直懷疑自己性冷淡,直到魏衍出現在他夢裏。
生平頭一次,他夢遺了。
第二天江緒去辦公室,推拒了競賽名額。
老師不解,勸了他許久,無果。
一直到高考完,填志願了。那個年代,高考志願還并不是完全信息化的,江緒借着幫老師整理材料的間隙,看見了魏衍的志願。
果然,F大。
岑年報了F大的金融,所以魏衍也要跟去。
江緒看着那兩個字,許久後,填下了自己的志願。
他是個卑鄙小人,他不讨人喜歡。
這江緒一直知道。
但沒關系。
他從沒想過要去當一個正人君子。
魏衍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很多年,這江緒一直知道。
他曾經嘗試去更加簡單、直白地定義他與魏衍的關系。陌生人,朋友,對頭?
他試圖去找到一個字眼,能更加準确地形容他們。這個字眼最好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冷酷的,像是醫學著作裏的每一個詞,掰開揉碎了的骨頭與血肉,越冰涼越好。
但他無法找到。
畢業那天,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讨論各自的去向。終究是長大了,魏衍也學會不是一見面就罵人,西裝革履地端着香槟走過來,問江緒去哪裏讀書。
江緒笑一笑,說:
“Q大,你呢?”
“厲害。”魏衍也笑一笑,“我F大,放心不下某個人。”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看向不遠處。岑年跳級,比他們都小,沒喝酒,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吃蛋糕。
“魏衍。”江緒忽然喊他。
魏衍慢吞吞地收回視線,‘嗯?’了一聲。
江緒一揚酒杯,一杯香槟全潑到魏衍臉上,順着面頰一點點滑下。
魏衍呆了呆。
他表情空白的看向江緒,像一只被點燃了引線、即将爆炸的炸藥包。但就在他爆炸前一秒,江緒扯着他的領帶,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