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華爾茲
女明星神情恍惚地走遠。
傅燃把果汁遞給岑年, 岑年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好受了些。
所有賓客到齊了有一段時間, 但于琳卻遲遲沒有露面。
照理說, 該是由宴會主人念了開場祝詞、跳第一支開場舞,整個宴會才算正式開始的。
岑年吃了些東西墊肚子, 此時也不那麽餓了, 他一邊慢慢地切着蛋糕,一邊思考要怎麽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在白天, 靠着那個磁卡,取得了一些錄像與錄音片段。但是, 實際上, 這些還不足以真正搞垮嘉輝娛樂。雖然,這些也足夠給他們制造些麻煩,但想起上輩子這群人給他下的套,岑年就不大咽得下那口氣。
除此之外, 嘉輝娛樂與岑夫人是什麽關系,這些也都是需要求證的。
岑年思索着。
如果他沒猜錯,在這艘游輪上,一定有那麽一個房間。房間裏放着于琳所謂的‘新藥’, 除此之外,說不定還有些合同。以于琳的性格,必然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個房間在哪裏、也只有她自己能夠進出這個房間。
無論如何, 現在必須見到于琳, 還要接觸到于琳, 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忽然,背景的弦樂聲都停了下來。
大門敞開。
于琳穿着一襲酒紅色晚禮服裙,腰束的緊,裙撐卻異常地把裙擺撐大,像是中世紀節食束胸的舞女,腰細的有些過于怪異了。她的神情談不上愉快,由于消瘦,顴骨高高聳着,顯得刻薄。
她昂首挺胸,微笑着,沿着紅地毯一路走到臺上。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抱歉,”于琳笑了笑,環視四周,說,“讓大家久等了,廢話不多講,晚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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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鼓掌,各自拿起香槟遙祝一杯。
而于琳四下看了看,她需要找一位男伴跳開場的華爾茲。她的視線穿過茫茫人群,不知怎麽的,就落到了傅燃身上。
于琳紅唇微微勾起,分開人群,朝這邊走來。
傅燃一蹙眉,想轉過身、去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他一臉的不情願,就差把‘不想與于琳跳開場舞’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然而,他剛退了半步,卻被人拽了拽衣袖。
“前輩,”岑年軟着嗓子說,“你領口有些亂了。”
傅燃一怔,剛要低頭。
岑年卻自顧自點起了腳,仰着頭幫他理了理領口,把稍皺的領口理清、鋪平,再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掃掉不存在的灰塵。這動作時兩人湊得極近,親密而不過分僭越,像是正缱绻耳語着的情侶。
傅燃垂眸看岑年。
燈火通明,岑年的眸子柔軟而澄澈,仰着頭看他。也許是因為還沒完全發育完,他比傅燃矮上些,此時這麽踮着腳幫傅燃整理衣領,就像是上班前新婚妻子幫丈夫系領帶。
傅燃眼神一暗,險些就這麽吻下去。
剛剛那女明星看兩人這樣,氣的臉都快綠了。顧晏在人群中混着喝酒,他打量着傅燃的表情,真想拿手機把傅燃的表情拍下來,以此為要挾。
“啧啧,”顧晏搖了搖頭,“某些人,表面正經,此時心裏應該已經——”
“已經什麽?”旁邊人笑着問。
顧晏連忙搖了搖頭,喝了一口酒。
而另一邊,岑年整理好了領口,卻仍不放手。他就着這個姿勢,在傅燃耳邊輕聲說:
“前輩,幫我個忙。”
傅燃:“……”
他的眼神一下就清醒了些。
傅燃看了看岑年,又看了看正走來的于琳,面無表情道:“抱歉,我做不到。”
“又不會怎麽樣,”岑年嗓子更軟了,努力模仿着岑家那只布偶貓撒嬌時的樣子,說,“和她跳一支舞罷了,到時候——”
傅燃的眉頭皺了皺:
“你覺得無所謂?”
華爾茲,雖然是普通的交際舞,但裏面也不乏親密的動作。
岑年就這麽想看他與別人跳華爾茲?
傅燃的眸中閃過一絲不悅。
岑年像是很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問,點了點頭,茫然道:
“只要前輩願意,我當然無所謂了。”
傅燃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他沉默片刻,說:
“我不會跳華爾茲。”
“你在《天光》裏不還跳過嗎?”
岑年笑了笑,一針見血地指出。
那個鏡頭頗為經典。整個軍隊裏剩下的最後一個士兵,在爆炸後的廢墟裏,與稻草人跳了一支華爾茲,然後飲彈自盡。
那是《天光》的最後一幕,斷壁殘垣間,滿身傷痕的青年摟着稻草人,像是回到了最開始那段衣食無憂、歌舞升平的平安年歲,他的舞步帥氣而灑脫,帶着青年男性特有的性感,炮火硝煙皆為伴奏,被炸彈炸毀的城牆是這最後一支華爾茲的陪襯。這支華爾茲結束時,電影也戛然而止。
這個鏡頭轟動一時,在國內外引起了長達半個月的熱議。這其中有拍攝手法、鏡頭與剪輯的技巧,當然也與傅燃個人的表演脫不開聯系。
——為了拍這個鏡頭,傅燃可是上了三個月華爾茲課的。
“是吧,”岑年誠懇地道,“前輩,你在害羞嗎?跳的那麽好,又不丢人,沒必要害羞啊。”
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讓傅燃如此抗拒的理由。
傅燃:“……”
“總之,”傅燃做了個手勢,無奈道,“我已經忘記華爾茲是怎麽樣的了,抱歉。”
與此同時,于琳走到一半,卻被突然被人攔住了。
她愣了愣,而岑年與傅燃也都愣了愣。
是那天樂器室裏的那個男人,嘉輝娛樂的高層。
岑年看見他,恍惚片刻,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
這個人,很快。
傅燃:“……”
他有些忍俊不禁,不得不移開視線。
那男人額頭上冒着些冷汗,似乎有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情。
于琳皺了皺眉,往傅燃這邊掃了一眼,放棄了往這邊走的打算。她把手遞給那位很快兄,與對方一起進了舞池。
舞曲響起。
岑年與傅燃對視一眼。
看樣子,跳完這支開場舞,于琳就打算離開了。到時候要再找線索,就更困難了。
那麽只有一種選擇。
“前輩,”岑年彎腰八十度,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掌心向上,行了個紳士禮。他笑着問:“不知能否有幸,邀請你跳這支舞?”
少年穿着一身白西裝,領結打的工整,那笑容竟然頗有幾分帥氣,像是童話裏走出來的小王子。
然而,他對面的卻不是穿着晚禮服水晶鞋的公主,而是個一米八幾、穿着裁剪合身西裝的男人。
傅燃沉默片刻,溫和地笑了笑,說:
“當然。”
他要握住岑年的手,岑年卻微微一躲,挑眉:
“啊,忘記了。前輩剛剛不是說、不記得怎麽跳了嗎?”岑年視線游移了一下,生出幾分捉弄的心思,故意道,“我看我還是找別人吧。”
“……”
傅燃沒說話。
他低頭,看着手表。傅燃笑了笑,好整以暇道:
“這支舞還剩下兩分鐘。不如,我們就在這裏等着?”
岑年一噎。
他掙紮片刻,只得做了個妥協的手勢:
“走吧。”
傅燃笑了笑,牽起岑年的手,進了舞池。
這是第二支舞,相比第一支,節奏要更快些。
岑年學過華爾茲,但實在談不上精通,勉強不踩着傅燃的腳罷了。
傅燃摟着他的腰,耐心引導着岑年的舞步,弦樂聲在兩人身側靜靜流淌。
燈火通明,傅燃低着頭,在這支舞裏,兩人靠的很近,岑年一時恍惚。
上輩子,他與傅燃跳過舞的。
當時也是這麽一支華爾茲。
在上輩子的最後兩年,傅燃搬家去了郊外,他購置了一棟湖邊的別墅,風景是很好的,還有一整面落地窗。
傅燃那時已經很少拍戲。
實際上,他們的關系是在那兩年才緩和下來的。之前的四五年裏,傅燃對岑年的态度都很是冷淡,保持着社交中應有的、略顯無情的分寸,一直到那兩年,他們的相處模式才從‘認識的人’變成了‘友人’。
傅燃偶爾會邀請岑年去他家做客。
郊外風景很好,別墅坐落在森林的一片湖泊旁。更讓岑年意外的是,傅燃竟然準備了燒烤架,還買了一整套VR裝置。
可傅燃自己并不吃燒烤,也不打游戲。那燒烤架、游戲設備只在岑年做客時會用一下。
那天,岑年照例去找傅燃,在別墅裏卻沒見到人。傭人說,傅先生出去散步了,讓他稍等。
岑年便擺了擺手,自己走出去。
他沿着森林裏的小路走,竟然迷了路。岑年是下午五點到的,在森林裏轉悠了半個小時,天快黑了,夕陽拖曳在他腳邊。
拐過一個彎,岑年突然愣住了。
他聽到了收音機咿呀的聲音,在緩慢唱着一首鋼琴曲。
這本該是一件略顯詭異的事情,但他卻并沒有覺得害怕。
岑年往前走了兩步,一個建築物出現在視線裏,那曲子的旋律更清晰了——
是Star flows。
岑年一怔,加快了腳步。
那建築物,是荒廢了的劇院。以前也許是繁華過的,但不知什麽原因,已經荒廢了。馬齒苋從座位的間隙裏生長出來,青苔爬滿了昔日的舞臺,一架老鋼琴孤零零地擺在舞臺角落。
高高的五彩窗頂裂了個大口子,顏色濃郁到熾烈的夕陽從那裏灑落而下,如同舞臺中的追光燈,照亮了舞臺中央一小片區域。
傅燃正坐在那片夕陽裏。
他閉着眼睛,面上還帶着些很淡的笑意,席地而坐,也不在意地上髒。他身邊擺着一個收音機,咿呀的鋼琴聲正是從裏面傳來的。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麽一個月,傅燃瘦了許多,從袖口露出來的手腕,消瘦到腕骨突出,無端顯得病态。
一種有些奇怪的感覺湧上了心頭。
岑年的腳步停下了。
傅燃仍閉着眼睛,安靜地聽着鋼琴曲。在那安靜空靈的鋼琴曲裏,他像是想到了些什麽很美好的事物,笑容裏透露出些希冀。那希冀像是從衰敗的凍土中、悄悄探出的一朵桔梗花。
岑年呼吸一滞。
他突然意識到,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什麽。
是死氣。
之前好友的祖父去世前,他曾陪同友人去探望過,很慈祥的一個老爺子,見他們時還笑呵呵的,明明精神不差,卻渾身上下透着點什麽,像是一條好端端的路、就要走到尾聲了。
結果,第二天,那位老爺子去世。
“……”
岑年心裏緊了緊,走前一步,不小心踩到了枯枝。
這一聲響,終于驚動了傅燃。
傅燃睜開眼睛,剛剛那股子莫名的死氣卻消失了。他定定地看了岑年半晌,溫和地笑了:
“抱歉,什麽時候來的?”
岑年搖了搖頭:“剛來沒多久,想散步,不小心迷路了。”
傅燃點頭。
他仍坐在那漏下的光芒裏。夕陽不知何時一點點斂去了,在那片熹微的光亮裏,傅燃對岑年招了招手。
岑年走了過去。
“前輩。”
不知為什麽,岑年總想說點什麽。剛剛那股慌亂還卡在喉嚨口,潮濕而沉重地堵着嗓子,讓他心口悶的發慌。
“你在,”岑年想了想,問,“你在等什麽嗎?”
他已走到了舞臺邊。
傅燃随意坐着,岑年站着,比傅燃高些。傅燃沒看他,而是看着那高高的窗頂、看着那裂開的縫隙,很淡地笑了笑:
“我在等……”
“等星星落下來。”
傍晚的風帶着草木的氣息吹過。
最後一絲夕陽斂去,傅燃在那最後的光線裏,溫柔而認真地望向岑年。
岑年一怔。
……等星星落下來?
這原本是有些幼稚的話,他看着傅燃的神情,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他甚至有點想伸手,捂住傅燃的眼睛,叫他別那麽看着自己。
傅燃注視着岑年,沉默片刻,移開了視線。
他低聲問:
“抱歉,吓到你了?”
“沒有。”岑年搖頭。
“走吧。”傅燃站了起來。
令岑年吃驚的是,傅燃站起來時,竟晃了晃,差點沒站穩。
“抱歉,”傅燃扶着額頭,說,“坐久了,最近有些低血糖。”
岑年張了張嘴,那股悶悶的感覺又湧上了喉嚨口。
“前輩,”他不知為什麽,竟有些生氣,說,“回去吧,別再一個人來這麽偏僻的地方了,萬一——”
他轉身走了兩步,傅燃卻沒跟上來。
“前輩?”
岑年有些疑惑地轉過身。
傅燃在他背後,定定地注視着他。
那眼神裏竟然有幾分舍不得。
……舍不得?
他既沒有要出遠門,也沒有要就此與傅燃絕交,為什麽傅燃會是這種眼神?岑年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他皺了皺眉,想再看清楚些,傅燃卻已經斂下了視線。他低聲問:
“岑年,你以後結婚宴會上,會跳華爾茲嗎?”
這句話問的有些沒頭沒尾。
岑年有點奇怪,想了想,回答:
“應該會吧。”
在教堂裏交換了誓言,晚上舉行婚宴與舞會,香槟、弦樂、華爾茲……
不過,他目前為止,并沒有結婚的打算。
岑年想要解釋,傅燃卻已經對他伸出了手。
傅燃溫柔地望着他,問:
“能陪我跳一支舞嗎?”
“現在?”岑年一愣。
“現在。”
傅燃笑着點頭。
岑年看着傅燃,那句拒絕的話,不知怎麽地,說不出口了。
收音機仍然在慢慢地放着鋼琴曲。
岑年往前走了兩步,牽起傅燃的手。
夕陽收斂,星光從窗戶的裂縫裏灑下,墜在他們身側。
他們在空蕩的、荒廢的舊劇場舞臺上,就着收音機裏的鋼琴曲,跳了一支無人知曉的華爾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