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之前從未
芥川龍之介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的是什麽,他已經不止一次邀請過自己了,可是芥川至今不知道其理由是什麽。陀思妥耶夫斯基擁有神秘且強大到無須質疑的異能力,芥川被他吃得死死的,按理來說,就算沒有芥川的加入,他的行動也不會産生太多偏差。所以芥川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他想過上千上萬種可能,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他背叛,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其他組織以高籌碼收買,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港口黑手黨出了矛盾所以利用自己報複。等等。許許多多的猜測,數不勝數的推算,如今全權崩塌殆盡,只因他未想到還有一種可能叫做“自私”。唯獨漏了這一點。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芥川來到自己身邊,只是因為自私。僅僅如此。
那一瞬間芥川龍之介想起了許許多多那些個堪稱鈍痛的記憶,比如自己在多年前曾經笑得空洞去摸皲裂樹皮上太宰治名字紋理的磕痕,然後去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敵軍俘虜,結果被太宰治打得流眼淚。而如今這一切都可以被抹消。只要他選擇邁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需要邁出一步,這些就可以全權分崩離析,餘下來的只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優雅的微笑與溫暖的懷抱。只需要向這個男人邁出一步,就能抓住幸福,前往天堂。一步,自地獄前往天堂。一步,帶有強烈感情色彩性地将人生定下。
芥川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無所知,硬要他形容的話,他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狠狠欺騙了自己。初遇那天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動請求交流,笑容粲然風貌翩翩,讓他那顆長久冰封的心豁然受暖,即便後來得知他是非常危險的人,甚至将自己的性命玩弄在掌內,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其所吸引,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在他以為可以付以信任時做出了這種事情。若說是背叛,倒也算不拖泥帶水,從此一刀兩段,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偏偏不把羁絆斬得一幹二淨,偏偏總在攸關之時給予他溫柔,又不發一語地讓他自己做決定,似乎覺得讓他陷于尴尬與不正确的留戀中是很享受的事情。
“非常抱歉。”芥川龍之介低下了眼,躲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伸過來的手,“我不能原諒你這樣蔑視踐踏港口黑手黨。”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完全不意外,只是有點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沒有人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姿态更優雅,他一只手搭在前額上,像一幅舞蹈的素描:“是我又錯了。”他的态度好像并不計較芥川的拒絕,但是芥川不敢輕易相信他表現出來的平靜。
“你會原諒我的吧,龍?”他作期盼狀,“傷害了你的部下,真是不好意思,但是你也不用太生氣,那是異能制造出來的痛感,只要取消異能效果然後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是你的異能嗎?”
“不是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轉過身去,微微彎下腰去觸碰已經昏闕的樋口一葉,不知為何刻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略加思索,發出了別有深意的陰冷笑聲,“很想知道我的能力嗎?”
“如果你不想說,那我尊重你。”
“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把他抱進懷裏,“我就知道你是最讓我心安的那個人。”
芥川縮在他懷裏沒有說話。
“我要回自己的國家了,這四年很感謝你的照顧。”幾分鐘後,芥川有些尴尬地推開了他。
“我也會去日本,不用那麽着急地推開我呀。”陀思妥耶夫斯基兩眼笑成月牙,“一起走吧。”
芥川龍之介從那時就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他自然是沒有權力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行動的,別說是日本了,就算這個人現在說他要去環游世界,那他也管不着。只是唯有一點讓他很疑惑,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要去日本,那麽他們兩個人并不會分開,至少在回到港口黑手黨之前他們還是會一起的,那為什麽陀思妥耶夫斯基要現在做這些敗壞自己好感的事情呢?讓自己退出港口黑手黨,就真的這麽重要嗎?他果然還是看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開始有點懷疑陀思妥耶夫斯基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好玩,為了惡作劇心理罷了。
“你不會懷恨在心嗎?”他問。
“你是指什麽?”
“我拒絕了你。”
“不會呀。只要你來了就可以了。只要看到你我就滿足了。朝聞道,夕死可矣。”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這麽一句話堵塞了他所有正欲吐出喉中的言語。
他沒有原諒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從此開始遠離。樋口一葉把傷養好後他們就第一時間登上了回日本的飛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機場等着他,在看到他的衣服時收回了笑容:“這麽醜的東西不配在你身上出現。”
芥川龍之介已經習慣了,只要自己穿太宰治送的這件衣服,這個人就會用各種詞彙來表達厭惡。他不是很懂,這不過是一件衣服罷,一件沒有任何聲息的什物,何必對其這麽抱有仇恨呢?于是芥川龍之介沒有理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見自己被無視了,馬上收回了那張嫌惡的嘴臉,換上了得體的微笑:“原諒我吧。”
芥川斜睨他一眼。
坐在機座上,芥川的書掉了出來。那本來是他路過書店時随便買下來的。促銷的人一直圍着他和樋口一葉不放,他實在厭煩,就讓樋口一葉把這個人打發走,于是樋口一葉把這本書購買了。
他彎下腰撿起來,輕輕拂去封面上的粉塵,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這邊看過去,在看到書名之後忽然伸出手把書奪走了。
“政治家的自傳?”
“不是出于感興趣才買下的。而且主人公也不是政治家。”
芥川把書拿了回來,誰知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把搶走了。
他有點生氣地撇嘴:“喜歡的話就拿走吧,別一直伸手從別人手上搶了,像盜賊一樣。”
“我本來就是盜賊團的首領。”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作無辜狀眨眼。
芥川龍之介認命地不去争辯了,輕輕把頭靠在靠背上,閉合了雙眼。
“原來是政府的軍隊。”陀思妥耶夫斯基翻了幾頁,又嗤笑地合上,“這本自傳的主人公很強,你們日本有如此強大的特種部隊,我都快被吓跑了。如果我被這種人物追殺,你會救我嗎?”
“如果連你都無法自保了,那我就更沒有辦法了。”
“也對,我比你有兵力和實力,可以保護你。”
芥川龍之介想說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卻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搶先了話權:“如果啊,如果真的遇上這種人……這種甩不掉也殺不死的敵人,會讓我們陰陽相隔,到了不得不作戰根本無法後退的地步,你會希望我和你一起死嗎?”
“和我一起死?”芥川冷笑,“你可愛惜自己的命了。”
“因為現在還能看見你,所以我愛惜自己的生命。”
他的臉不可避免地紅了起來:“不必了,誰讓你說得這麽誇張?真是……該死的終究要死,如果我的命運真的到了終結那一天,就不要強行改命了,就當作是我去贖罪了吧,你就不要跟着一起了……”
“你唯一的罪孽就是拒絕了我。”
都什麽時候了,一下飛機他們就會分道揚镳,這個人還在說這些。芥川龍之介不以為然,也懶于對這種麻煩的晦澀話進行解析和答複了,沉默地躺在他旁邊進入了休憩狀态。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但是沒關系,你永遠都有機會贖罪,我會跟着一起的。”半晌的寂靜之後,他再度重複:“是的。會一起。”仿佛是在對自己進行确認一般。
他把座椅溫柔地放下,而後挽住了芥川僵硬的肩膀,似乎真是想把其護在懷裏摁在胸口不讓任何人碰一般。芥川在此姿态下偷偷擡眼,側臉望過去,看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雙紫色的眼睛。
有那麽一瞬間,真的只是一瞬間,他想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你一個人活下去就好了。真的只是一瞬間。一瞬間罷了。在那一瞬間,他在腦海裏堆砌出了這樣的畫面:自己的命運走到了盡頭,陀思妥耶夫斯基按照承諾來接自己回家,但是自己義無反顧地把他推開了,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永遠如此刻一般英倫年輕,所有人都能夠心願成真壽終正寝,而自己就以死亡的姿态在彌漫着福爾馬林味的透明罐裏默默注視着這一切,正如剛才他想說的這句話——只要費佳你活下去就好了。
可是他為什麽會這麽想?他愛上費佳了嗎?他心有恻隐嗎?他的求生欲還不夠強嗎?連芥川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這一輩子有太多的“頭一回”與“之前從未”落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懷抱裏。嚴格來講,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是自己除了芥川銀之外接觸得最久的人,前者甚至比後者時間更長,因為他這四年來幾乎每天都只和樋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兩個人相處。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萬五千個小時。原來他已經和這個人相處了這麽久了。足以千刀萬剮抹煞多少雪月風花,能夠顧影自憐看盡多少前世今生。他有些反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陰險是真,尊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雅也是真。反感他是真,尊敬他也是真。讨厭他是真,想見他也是真。可能會拒絕他是真,更可能忘不了他也是真。
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他抱在懷裏并說我會跟着一起時,他的心中不由地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傷感。那種傷感已非單純地認為是這一幕很悲傷,而是已深入至了對世界的嘆息與生靈的頓悟,其中不乏有對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病态又浪漫的四年相識史的訴控。用哭是無法發洩這訴控的,更無法排除這傷感,非得把心給嘔出來,這種情感運作才會停止。
芥川龍之介在他懷裏,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看向他那雙亮得出奇的深紫色眼睛。
明亮的陽光透過海浪水花般零碎斑斓的雲朵縫隙,愛憐又眷戀地撫摸刻畫着他溫柔的額角、端正的下颚、挺直的鼻尖。線條溫煦而且難捉。色澤壯觀而且柔和。芥川龍之介在這一刻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絕對會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而哭泣的,甚至說,我會因此而萬念俱灰,也不會想活下去了。這個道理何其荒謬與悲哀。
“不要死。”他悄悄呢喃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恍然之間聽到了什麽,有些詫異地低下頭看過去,卻發現芥川早已閉上眼陷入了休眠,剛才好似聽到了他的聲音,應該只是錯覺。
“睡着了嗎?”陀思輕輕問他,得不到他的回應。
芥川龍之介的黑發濃密偏長,觸感順涓,發量優越,如色深墨錦,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光亮照人,似連瀑柔噴五木之香。鴉翅一樣的眼睫舒展則娴靜撲散,修長內斂,輕閉則陰翳濃重,如黑曜積攢。雙眼皮線條鮮明又不顯強勢兇氣,和本人那總是兇巴巴睜着的目光是反其道而行之。氣态病弱,性情易怒。動顯靜美,靜放流光。勻白體态,透明肌膚,四肢勻長,清瘦風流。他擁有在打打殺殺之中站了一身血淚的混亂模樣,也擁有輕輕一個微笑暖意舒露面靥上勾的罕見瞬間,霞飛眸曳,用手或者領結的一角捂住唇舌,不自覺地笑上目波,擡眼望來,略顯羞怯,兩腮酡渦。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這種畫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禁露出了溫和的微笑。片刻之後,那抹微笑中又顯出幾分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