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狗在叫
屬于這個季節的雪雨,驟然地以凄寒細碎的姿态傾下。風雨切斷了方才空中那片縠皺飄飄的白雲,柔腸九曲地唱盡雲下人間的那一次次花謝花去,又在花下的餘香軟塵中滲入地面上朽臭的泥沼裏,在消融後又再次在繁華落盡的這個季節循環降臨。
樋口一葉站在門口等待着芥川龍之介,後者這次沒有自己走出來,輕輕叫道:“進來吧。”
她打開了門。
只見芥川龍之介坐在窗前,靜靜地望着窗外的雪雨。
經過這幾日,樋口一葉發現他是個比較內向的人,傳聞中也是如此,都說黑眼睛的龍之介不善言辭,永遠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既然如此,他應該會喜歡一個人默默地觀望雨雪花月吧。
“今天也是來送信的嗎?”芥川龍之介回過頭來看她。
她點頭,一不小心就和他四目相接。
芥川龍之介回首擡眸之間迎上了室內玻璃燈窗照來的暖色調光,眼中不免亮出幾顆跟随燈光角度變換深淺的晖火。可是他的神态卻和這種暖色調畫面搭不上邊,他眼神是那樣深情而悲傷,看着他的眼睛,樋口一葉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寬大黑屋裏面,玻璃嗫嚅和人類踏步皆是那麽輕飄又刺耳,世界空無一物,而自己則是構成世界如此虛無的虛無體。
于是她也莫名随着他一起感到悲傷虛無起來。
“您不開心嗎?”
“和你無關。”
“十分抱歉……”
“但是,”他忽然給出一個轉着,嘴角微不可見地上翹,“你也辛苦了。”
樋口一葉受寵若驚地看着他,愣在原地幾乎忘記了呼吸。
“之前,在下雨的一個夏天,我站在窗邊看着雨,遇到了一位偵探。在下與他約定了一起活到最後,實現各自的目标。在他的激勵之下,在下最近已經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與理想,并打算從現在開始認真求學……”芥川龍之介收回了微笑,繼續看向窗外,極其低聲地咕哝着,與其說他在和她說話,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所以現在一看見雨,我就會想起那個人。分明是悲傷和悶苦的雨,卻……”
雖然那抹微笑只是一閃而過,樋口一葉卻确切地捕捉到了那個瞬間。她還沒來及看清楚面前這個人的具體神色,就已經被剛才那一幕沖擊得昏眩不醒。
正在這時,一個她不想看見的人突然出現在了門口,伸手攔在了她身前:“早上好,樋口小姐,今天能也來找我家的人嗎?”
芥川龍之介和樋口一葉皆是一驚,沒想到太宰治會突然冒出來。許是樋口并沒有把門關上,所以他直接站在這裏也沒有聲響的緣故。
“太宰先生。”
“好傷人心啊,你的表情只有驚訝和懷疑。我來找你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老師找學生确實理所當然,但我和你不是之前才吵過架嗎?芥川龍之介把這句疑問咽進肚子裏,不敢有違逆和反駁,只是低着頭保持沉默。他還以為太宰治再也不會和自己有瓜葛了,可是對方現在正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笑得愉悅,仿佛之前所有的矛盾都是幻覺,一切都還如初見那時和諧溫和。
“把信放下你就可以走了。”太宰治對樋口一葉下了逐客令,後者不得不從。顯然芥川龍之介并不滿足這個決定,有樋口在确實可以緩解一些他的尴尬,但他和樋口兩個人都不能對太宰治說不。
“不開心嗎?”太宰治問了和剛才樋口一葉一樣的問題。
芥川沒有說話。
“怎麽了?可別告訴我你想對我說‘和你無關’。”
“您都聽見了。”
“不可以嗎?”
“可以……”
“那不就對了?做出這種表情,好像我欠了你什麽。”
太宰治向他走來,伸手捏住了他的臉,食指與拇指強硬地摁在他下颏線的地方,好像把玩木偶般把他的臉左右擺弄幾番,做出打量的模樣:“你沒有官員相啊。”
芥川尴尬地抿唇沉默。
“聽說你想要退出港口黑手黨,去做人民官?”
芥川把目光別得更遠了。
“你覺得自己适合去做那種工作嗎?”
“在下的資歷和能力确實還不夠……”
“看來還不至于到不自量力的地步。”
“但是在下會為了這個目标而努力。”
“非得離開我才行嗎?”太宰治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了,“我對你不夠好嗎?我把你的命撿了回來,吃穿住行都給你包了,你就打算把我丢到一邊去當官?這就是你對我的報答方式?”
芥川龍之介被問住了。是啊,他欠太宰治的東西确實還很多,不還清這些恩情,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去追求新目标?猶豫了半晌,他只得放棄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以免把太宰治再刺激到了。他不得不違心地道歉:“在下以後不會再提這些話了,對不起。”
太宰治先是面無表情,保持沉默,而後滿足且十分誇張地笑了出來。之前的神态分明可窺見他的惱怒,芥川龍之介幾乎以為他就要擡起手打自己了,就像之前訓練時一樣,可他卻不按常理出牌,不給拳頭,反給笑容。
芥川龍之介真是完全不懂太宰治想幹什麽,也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氣還是非常開心,對自己的回答到底滿不滿意。
“我就說,果然還是個孩子,沒有人引導怎麽行呢?”太宰治笑夠了後停了下來,眼角甚至還有因笑得太誇張而流出來的水滴,“以後不要再提那些東西了,記得多想想我。”
“嗯。”芥川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太宰治怎麽突然滿口好話,是不是在布置着什麽陷阱?
“又來了,這種懷疑我的表情。這樣很傷我的心。”太宰治在他還處于疑惑的時候,悄悄将手放在他的肩頭,“你很傷我的心。真的。”
“可是……”
“可是什麽?”
“沒什麽。”
可是,你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讨厭我,既然如此厭惡我,又怎麽會因為我而感到傷心呢?這不是自我矛盾嗎?芥川龍之介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把話語咽下去,沒有說出口。他覺得自己和太宰治的親密程度太低,這種話不太适合開口。
想确定自己的地位,并且隐隐感覺到自己擁有地位,卻又被如此僵硬的關系所阻隔,于是最終餘下的只有鈍痛的沉默。沉默偶爾被雨滴爬下窗壁的聲響打破,它急促有力地落在玻璃壁上,又以尾巴為重心垂直而下往地面墜落,好似在進行一場不存在挽救的溺斃。此時的他還不知道即将發生什麽。
之後芥川龍之介半途接了一回太宰治的班。原本是太宰治的任務,但不知是什麽原因,非得要推給芥川龍之介。芥川的資源本來就少之又少,雖然他心中疑惑,但既然天降做業績的機會,也還是心甘情願地接下了。
出發之後,與他一同行動的隊友忽然開口說:“您果然和傳聞中一樣。”
芥川沉默了。傳聞嗎?那就不用問了,多半就是那些說他脾氣臭性格冷的,或者說他是靠賣屁/股上位的。
昨天他走在路上,有人在背後罵他是做了變性手術的娼/妓。原因是中原中也為了他批評了幾位女成員。這股風波還沒有被消下去,反而在背後辱罵毀謗他的人越來越多了。
“或許您可以從中審視到自己被人惡意對待的原因。”對方說,“美麗就是原罪。”
芥川龍之介不可避免地被這句話引起了情緒漣漪,先前他只是斜着眼看對方,這次卻因驚訝轉過臉去。
就在他看向對方的一瞬間,一聲槍響刺破天心。廢址區中擲出了一陣洪亮的回音。在芥川龍之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又朝自己右手臂的位置射了一槍。這是個很明智的抉擇,因為芥川龍之介是個肉眼可見的右撇子。
芥川龍之介僵硬地移動着自己的右臂,努力地運動手指關節骨,在各種微妙的痛覺或酸楚疊加并得以顯示時,他終于緊緊地用右手握起了拳。同時那從彈孔中滿溢出來的血也順流而下,滲進了他的拳縫。他用左手捂住了自己中彈的側腹位置。
“你想做什麽?”這個人居然知道羅生門還無法防禦子彈。
“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那樣,靠賣屁/股得好處。”
芥川龍之介失去重心般跪在了冰涼的地面上,喘息片刻後,用憎恨至極的目光瞪着開槍的人。
“如果不是你幹了這種事,流言怎麽會傳出來?”對方質問說,“你一定是做了什麽,才會讓大家都這麽議論你吧。既然是真的,而且又不會懷孕,那麽讓我試一試有什麽不可以呢?本來就是個娼/妓了,再多賣一次身,又不會出什麽大事情。來,我看看你這個外套該怎麽脫……”
殺人的沖動在芥川龍之介的心中沸騰。
他的身體滿是彈孔,或愈合或還隐約可見一些痕跡,只是因為這些都來自太宰治,所以他無權有怨言。可如今居然中了這種小人的彈,難道真的是他弱小嗎?太宰治對他的鞭策和唾棄,其實都是他應得的?不……受害者真的一定得有罪才可以嗎?芥川龍之介無奈地笑了。
他現在呼吸十分困難,只是他在用盡全力不讓自己此刻的狀态表露出來,自尊不允許。既然要死,那就死得體面一些吧。
“殺了我吧。”他收回了剛才那種憎惡的可怕表情,回歸了平靜冷淡的神色,只能從他那黑曜般的瞳仁裏可看出他不服的逆反情緒。
“為什麽不可以先奸後殺呢?哇,近距離一看,你的皮膚真的比女孩子還要白……是因為幾乎沒有曬過太陽嗎?這手感簡直是太了不得了……”
該死,惡心的東西,狗操的玩意!
芥川龍之介還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此刻卻咬着牙根開口大罵道。一陣唾罵後,他呼吸困難,接連咳嗽,蘋果肌像破碎的彗星尾巴一般上下抽搐。或許是疼痛,抑或只是虛無。最後消弭在涵蓋了無數死亡的宇宙中。他的手僵直着垂在身側,手指甲因過度用力摁按而彎出變形,形成了月牙印并輕輕嵌入掌心。
如果最後的下場是被強/奸再抛屍,那他寧願現在就自盡。但是他已經嘗試發動羅生門自殺了,無果。羅生門的潛意識是在保護他的,他無法使用羅生門傷害自己。他備覺諷刺。
這是太宰治給他的衣服,他因太宰治給的任務而面臨死亡,也因太宰治的這件外套無法直接去死,只能承受接下來的折磨。或許這就是命吧。
在對方的手向他伸來之前,他睜開眼睛打算看這世間最後一眼。
然而,在對方的手伸進他衣物的那個瞬間,一道火紅色的光閃過。随後,一股隐隐約約的硝煙味從對方身上的彈孔處散發出來。彈孔。這位打算對他進行猥/亵的隊友,在一聲砰然響起的槍彈飛掠中倒下。
芥川龍之介看着他背上正不停溢出血液的彈孔,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擡起頭,幾乎是膽怯地仰視着這個向他走來的男人。
“太宰先生……”
“別說話。”
太宰治冰冷地說着,對着地上的屍體又開了幾槍。他尤嫌不夠,随之給□□又上好了子彈,動作行雲流水,在芥川驚訝的注視下繼續朝着屍體開槍,直到第二輪子彈也用完為止,他才把槍收了回去。就算如此,他那眯眼睥睨的動作依然彰顯着他未發洩完的殺意。
對方被打成了馬蜂窩。
芥川龍之介自認自己是個殺人如麻且見慣了死亡的人,卻被此時的太宰治吓到了。他在太宰治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達到過的殘忍。他會殺人,可不會虐待別人。他會付出一切完成任務,為此下無數殺手,可不會侮辱踐踏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他的工作就是戰鬥,可他不會為了單純的負面情緒的發洩而按下殺伐的扳機。如今他見識到了。
“吓壞了吧,現在什麽都好了。”太宰治放下了槍,“我應該早就教你這些的。”
教會他這些?具體是指什麽?是指把一個本來就已經死了的人打成馬蜂窩嗎?對着屍體一陣宣洩和踐踏?
芥川龍之介心頭顫悸,盯着太宰治,後者徑直向他走來,沒有回應他的眼神,只是突然地把他抱在了懷裏。太宰治那弧度溫和的發際,以及鬓角描劃出的順暢線條,顯得那樣溫和柔情,幾乎到了讓芥川龍之介恐懼的程度。他們從來沒有擁抱過,甚至從來沒有這麽挨近過彼此。
物理上的拉近瞬間變幻成意味不明的神聖,一掌可及的距離搖曳着迷矢香一樣的浪漫。莫名的暧昧劃破雨雪壯瀾的天幕并劫光怒下,從頭到腳濺了兩人一身。
“我……”
“別說了。”他又突然把芥川松開,一陣慌忙地掃視着芥川的身體,“他摸到哪裏了?有沒有對你做什麽?受傷了嗎?你有沒有被……”
“完好無恙,太宰先生,只是衣服領口被扯開了,回去之後在下會修補好的。”
太宰治松了一口氣,然後用略帶顫動的五指掠過芥川的小耳,用溫熱的手掌去反複摩挲芥川的臉頰,似乎想将掌心中緊握着的某種物體透過肌膚種入芥川正痙攣的皮肉中。這種物體深深嵌入了芥川的皮肉甚至骨髓,有力地浮出堪稱來自太古岩石的的神秘火花,送來一種從骨質表層直染到左心房裏的溫暖。
芥川龍之介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暖震懾得無法動彈。
“小黑眼睛……你這樣急我,我該拿你怎麽辦?你不聽我的話。你總是這樣,分不清誰才是對你好的,你總是分不清。你不懂,你不明白。我滿腦子都是你。一想到你會出事,就心痛到仿佛心髒裏的血液全都凝結了……”
“您說過讨厭我。”
“別說話。”
“可是……”
衆多疑問,在太宰治接下來的傾身一吻中被吞吃殆盡。
“搞清楚誰才是真正關心你的人。”模糊之中,芥川好像聽到了太宰治說了這樣一句話,但是他不敢确定。因為這句話的語氣好似威脅,冰涼又強硬,和此刻太宰治本人溫柔的舉止大相徑庭。
不知道為什麽,不論是擁抱還是吻都不能帶給芥川甜蜜感,反而讓他倍覺陌生。他不是反感,只是不能理解。他皺起眉頭,一點也沒有接受太宰治的架勢。
太宰治明顯感覺到了芥川的被動,卻并不介意。他将唇壓得更緊,噙着芥川呼出的細微氣息,悄悄将其裹合并入這個親吻裏,如一朵玫瑰深情地含着一粒正在消散的雪,用畢生來護送其離去。護送走的并不止是那懷抱的溫度和冬日的惡寒,還有玫瑰最後一滴流向它的露水與這輩子最後一句關于愛的呢喃。
太宰先生愛我嗎?芥川龍之介陷入了僝愁。如果不是愛,為什麽要這麽做?那麽向敵人洩露我的弱點的人,應該不是太宰先生?可是排除太宰治,不就只剩下中原中也一個可能性了嗎?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回去療傷。”太宰治又重新将受傷的芥川抱入懷裏。
他的力道很強勢,顯然不打算讓芥川輕而易舉地推開。芥川受了傷,明顯感到之前只是隐隐有些的疼痛變為了他一時難以忍受的劇痛,不能使上力氣,只能四肢無力地癱軟在太宰治懷裏。太宰治的口氣帶着責備,卻也不失些心疼。
芥川不明白太宰治的這些舉動,也不明白太宰治究竟如何看待自己。想弄明白太宰治這個人,那必定是他這一輩子也做不到的事情了。一切正如第一天訓練時的預感一般。那天他看着太宰治,太宰治卻沒有看他,于是他預感自己永遠也無法了解并且接近太宰治。一切都如這個不幸且令人難過的預感一般。
芥川龍之介遲鈍地擡起了頭。他能清晰看見太宰治那線條美觀的下颏,能看見太宰治側臉邊的層層繃帶。而很遺憾的是,他看不見自己背後已經站在那裏許久的中原中也。他看不到後者那藏在帽沿陰翳中的無光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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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好tm狗血。我想把這一整章都删掉,卻……唉,大家就當這一段是幾個小屁孩在搞青春校園戀愛吧,他們都還不成熟(憨憨抱頭
我有些時候用詞用語會很調皮,很直男,大家習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