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極以北
最近沒有什麽任務的太宰治幾乎是無事可做,明明閑着卻還覺得自己分外勞累,每當他放松的時候去酒吧,想和老友會會面,織田作之助就說自己沒有空閑。用織田作之助給的理由來說就是,我在看書,在研究,勿擾。
行吧。
部下來給他報道一些組織內不大不小的動靜,他只是靠在牆邊随便敷衍敷衍聽過去了。
“對了,芥川還沒有回來嗎?”
通報的部下思忖了片刻:“目前還沒有他的消息,應該是沒有。”
也就是說芥川已經和中原中也單獨相處了三天。
太宰治沒有表現出任何在意,也沒有對這個消息做任何表态,一句輕描淡寫的“我知道了”之後就是揚長而去。
他忍不住開始好奇,芥川和中原中也兩個都屬于脾氣不算好的類型,中原中也暴躁易怒,芥川龍之介清高尖刻,可為什麽卻偏偏相處得很和諧?明明最能讨架打的就是他們兩個,為什麽他們就從來沒有一點肢體上的沖突,甚至連言語沖突都沒有?這倒是有點讓他感興趣,讓他想要搞明白。
他知道自己和中原中也是兩種類型的人,但中原中也能有的,他也能有,中原中也可以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不對嗎?可除去訓練時間外,芥川遇到他的時候都只有單調的尊敬。除了“先生”“您”“在下”“失禮”外,沒有其他詞彙再具有感情色彩。
芥川确實尊敬他,可也只有尊敬。沒有任何雜質的尊敬,除了此樣便再無他樣的強烈尊敬,強到不容許任何別的感情出現在芥川對他的印象裏。太宰治很明白這一點,也唯獨不明白這一點。
他究竟哪裏和中原中也産生了巨大的分岔,又究竟是什麽時候讓中原中也能夠接近芥川,以至于他現在已經要被踢出局?明明第一個牽起芥川的手的人是他!明明,明明他都要承認很在乎芥川了……明明……
他不打算再在這童巅一樣的感情土壤中踱步下去了。再怎麽踱步得到的也只是這如一座枯山般的悸動,以及其早便夭折的可能性。山頂光禿。山無草木。
而此時,他內心世界的兩位主人公還正在外面避雨。
橫濱市下雨了。
芥川龍之介覺得這點雨完全不成問題,頂着羅生門就想往港口黑手黨跑,被中原中也一把拉了回來,還很生氣的樣子讓他乖乖在這裏坐下。這裏是公交車站臺,現在沒有除了他們兩個以外的人在,于是便形成了兩人挨着坐在空蕩長椅上的場面。
對方是自己的前輩,而且還是組織的核心幹部,惹了他不開心,芥川龍之介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罪大惡極的事,于是只得懷揣着疑惑拉着臉坐了下來。
“就在這裏等雨停吧,雨停了再回去。”
“羅生門可以擋雨。”
“把羅生門收起來、”
“為什麽?”
“因為,因為,這個呀,當然是因為,呃……煩死了,不想和你這個木腦袋解釋!”
“對不起,在下會反思的。”
“反思反思,每次都說反思,反思的結果就是依然什麽都不明白。”
中原中也猶豫了一會兒,而後突然鼓起勇氣,将手貼于芥川龍之介的額頭,掌心貼着芥川龍之介的肌膚,掌背則朝向自己,然後傾身過去,在自己的手背上輕吻了一瞬。
“不懂得浪漫的小黑眼睛。我真想要批評你一回,卻又舍不得。”
無論芥川龍之介如何怄氣,又是如何與他鬧冷戰,說前輩和我意見不合我們還是分道揚镳吧,或者又是如何佯裝冷漠不滿意,中原中也一定會直接繳械投降,一邊把責備的語氣慢慢放緩,一邊一成不變地在分別時說晚安,夢裏見,亦或一邊搖頭苦笑嘆着說,我真是舍不得批評你。
太宰治就不會這麽做。在中原中也這裏,芥川能接受到被包容被重視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人生第一次擁有。如果可以,他想永遠讓這種感覺不離開。
“等雨停了一起去吃飯吧。”
“前輩,您剛才還在說雨停了就回去。”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
“前輩,請放棄您的詭辯論!”芥川龍之介堅定地反駁說,“我們應該堅決擁護馬克思主義裏所闡述的觀點,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是一體的,定義我們的不是自己,而是社會!”
“……”
中原中也有那麽一瞬間,拿一種特別奇葩的眼神看着他。
“馬克思主義?”
“是的,前輩。”
“我是不太懂這些……”中原中也尴尬地別過臉,“這些什麽主義呀之類的東西,我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任何經歷會扯上這些,所以這方面我就不能和你讨論了……”
“沒關系,前輩,在下可以帶領您一起讀書,如果您想看小說,在下可以借給您《蟹工船》。”
“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芥川龍之介期待的目光瞬間便暗下了,笑容也慢慢地收回。他失落地點頭回答道:“就聽您的吧。”
“嗯,那好……我命令你今天不準提到太宰治的名字。”
“可以提馬克思嗎?”
“提倒是可以,但是我聽不太懂。”
“明白了。”
“咳,好的,那麽我看看,再給你個什麽命令比較好……”中原中也托着腮,佯裝努力思索,“那就命令你和我交往好了。”
芥川龍之介發出一聲疑惑的悶哼。
這聲悶哼有些像肯定的語氣,中原中也無法不欣喜若狂。
“你答應了,你答應了!你剛才直接說‘是’了對不對?”
“不對,在下很疑惑。”
“什麽疑惑?有哪裏不明白嗎?說出來,重新組織一下語言,我一定會解答的。”
“在下想要拒絕。”
“為什麽啊?因為太宰嗎?”
“不是,只是感覺這種東西離在下很遙遠。”
交往。他品味着這個詞,像含着顆橄榄核似的在嘴裏滾動。在他淺薄的關于戀愛的知識裏,交往就是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會牽手,會擁抱,還有其他一些細節,他大致能想象出來,但是如果代入自己,他就覺得這不太可能,甚至有些不太正經。
“沒事,有些事情就是要慢慢的去了解,才會覺得不再遙遠。”
“在下不明白這些。”
“我可以等你慢慢明白。到時候我再提一次吧。”
“再提一次什麽?”
“交往啊。請和我在一起吧,就是這種話……你這個人,拒絕我就算了,還讓我再重複一遍,這麽羞恥的事情……”
芥川龍之介用驚訝的目光看向他,因為沒想到對方是來真的。如此不經意般簡單的陳述,讓他無比真實地接收到了對方的真心。他會在中原中也的眼中發現什麽?激情如花莖一樣修細緩慢地向陽開放?欲說還休的情話在眼中化作伏舞的紋理如焰火般躍動爆炸?愁思像流星劃過天穹般神奇且感人?亦或是三者皆有之?
“拒絕我之後還要這麽盯着我看,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哈,我也是會害羞的好吧。”中原中也咧開唇齒,笑得盡量自然大方。
芥川龍之介難得臉紅了。他還從沒有對誰臉紅過。他的臉如猝然綻開的紅花般,從臉頰處向內侵染又向外延伸,整張臉都轉紅了。
一個人只要感到緊張或者呼吸困難就會很容易臉紅,這是人類再正常不過的情感表現,可是之前十幾年他居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臉紅過。只需要一縷灑至肩頭的陽光,甚至只需要一句直抵心靈的話語,他就可以感到臉發燙,可是體會到這種暖意他居然花了整整十幾年的時光。
他感到自己這副模樣真的很恥辱,心裏非常不甘甚至有些難過,不免眼圈泛紅。雙眼皮邊角上的紅潮比臉頰上的要淡一些。
如果此刻這個人緊張到太陽穴跳動的話,其眼睛周圍也會變化成釉紅嗎?可愛且細微地加深顏色,如雀鳥飛躍之前那幾下俏皮靈動的踮腳跳動一般?
中原中也想着這種畫面,不禁被這種美好給征服了,剛才告白都沒有害羞的他,卻在看見芥川臉紅後也感到羞澀起來。
“雨怎麽還沒停啊……”他慌張得随便搭了句話,因羞赧而滲出的手汗在指間隙縫中漫延。
公交車慢慢馳了過來,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下,只剩下殘陽撩過車身上的雨漬綻放出的層層橙紅色在天地中擴散,公交車馳過潤滑的地面,發出水花亂舞的稀啦聲音,與光圈一同起起伏伏。
“坐這趟公交車離開吧。”他對芥川龍之介說。
“要坐這個嗎?”芥川龍之介還沒有坐過公交車,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倒是挺願意嘗試的。
“一直坐到終點,就當觀光吧。”
“不會找不到路回去嗎?”
“如果可以一直往北方走,走到完全找不到路回去為止……如果有這種機會,我倒是想試試呢。”
中原中也拉住他的手,帶他一起上了車。
方才緊張時出的手汗還沒有完全散去,徹骨的熱情與微寒的悸動透過肌膚與肌膚的親昵在雙方體內傳遞。握緊時,中原中也感到自己的手指輕輕陷入了芥川手掌的肉渦,仿佛按進鵝絨一樣美妙柔軟。
上車後,芥川說什麽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坐,因為覺得這樣很奇怪,可能因為剛才臉紅了,芥川也明白自己會緊張會害羞,所以一直搖着頭說坐對面。好吧,中原中也并不排斥他害羞時候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一直到達最北方……”中原中也看向坐在對面的芥川,“如果可以的話,就好了。”
“您是指冰島嗎?”
“比那裏還要遠的北方,北極以北的地方。”
“真的會有那種地方?”
“一定會有的吧。如果沒有的話,總有一天也會被找出來的。”
比北極還要往北,沒有存在于任何一個世人的認知中,亦沒有在任何一個年代的任何一張地圖上出現過的地點。他想去往那種沒有人存在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只不過,他可能會放不下一些世俗情感。
放不下對職位的恪守,放不下對戰鬥的勝負欲,也放不下現在坐在他對面的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坐的位置是窗邊。
他沒有再盯着中原中也,而是側頭看向窗面,窗上因此現出了一個清麗的側臉。
窗子只映射了這位黑發少年的一部分側臉,卻顯得愈發美觀了。
中原中也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有一些收縮,心髒急促地蹦跳。
此刻,他的靈魂以這顆心髒為運動中心點,一邊牆倒垣傾似的卸下防備,一邊鐘情地喊出了芥川龍之介的名字。
意識到了自己正在被凝視着,芥川龍之介轉過頭來對他微笑。
和玻璃上反射着的暗色調不太一樣,芥川面部呈現出的是無暇的白色,帶着些病弱感。當他轉面面對中原中也時,因害羞而翻出紅色的雙腮瑩瑩生輝。他上身微傾,側轉了一下脖頸,那因此而展露出的頸線柔軟優美,不太明顯的喉結下躍動着一片極富生命力的暗灰落影,連那背面的脖子上也有一層殷殷可愛的嫩紅色。
當車馳入陰暗的地方,為他的脖頸輔上陰影時,上面的嫩紅整齊地暗了下來。
中原中也的心窩已經被玻璃上反射的芥川的影子挖掘一空了。
如果,如果可以前往北極以北的地方,他希望能夠和芥川龍之介一起離開。只要芥川龍之介本人願意,他就可以馬上帶着他離開,去一個只有他們兩個能理解的、只有他們兩個能勾勒出其藍圖的、比最北方還要遙遠的地方。
中原中也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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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芥川已經發現中也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