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原中也
多年前,當芥川龍之介剛被太宰治找上的時候,他并不整潔。雖然他目前為止的一生中鮮有整潔體面的時候,但唯獨那一刻他希望自己的形象是幹淨可愛的,最好如同高塔裏常年幽閉卻永遠生着不服黑暗的潔白容貌的公主,這樣的話太宰治就是來解救自己的騎士了。然而現實中的自己可是狼狽肮髒。但是,至少,至少,太宰治溫柔的笑容和目光能過勝過陰暗的黑夜。黑夜。黑夜給他準備的,只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
他不确定太宰治的笑容和目光是不是能稱之為溫柔,畢竟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看見過溫柔的神态哪怕一兩秒,所以他從來不知道人類溫柔的模樣,他只知道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長美觀,面容英俊,笑得悅目,目光裏的神采和自己迄今為止遇到的人都不同。他迄今為止遇到的人給予他的目光不是反感就是排斥,再要麽就是恐懼。太宰治的眼神和這三類都不沾邊,反而有着讓他想觸碰的不明因素在內,所以他覺得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好溫柔。
當他對着波縠粼粼的溪水審視自己時,卻為自己的面容深感厭惡。這張映在溪面中的臉如吸了毒一般,肌膚因營養極度不良而呈現出渾濁的蒼白,眼圈泛着厚重的鉛黑,鼻梁骨生得十分挺直,使這張病态的臉顯得更加冷漠孤高。如果他果真吸了毒,那麽笑出來時,會露出令人生厭的污穢的紫色牙龈吧。如果他果真上了瘾,那麽身體會一夜之間轉為冰涼并浮腫起來吧。仿佛自己真變成了那副樣子一般,他使勁用溪水擦着臉,結果本就稀疏的眉睫被揉亂,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容貌冷峻異常,很容易使人第一眼便對他産生距離感。
這樣令人害怕令人生厭的自己,怎麽配讓這麽溫柔帥氣的人喜歡?芥川龍之介有些心虛地低下頭,盡管一路上太宰治嘗試和他搭話好幾次,他也不敢直視其雙眼。
“有點不适應是吧,沒關系,這種事還是要慢慢來。”
太宰治并不強求他什麽,一番看似無心的話卻引得他感動得無以複加。
從未有人問過他什麽。從未有人在洞察了他的難過後加上“是吧”這種詢問語綴征求他的意見,也從未有人對他笑得那麽好看,堪稱熠灼似的,對他說“沒關系”。太宰治問他,這不是兒戲,不能再反悔了,你不退縮嗎?
早在那時,他就已下定決心為這個男人出生入死,卻不肯也羞于吐露這番心聲半個字。
恰巧那時上界的月光耿耿驟然臨于下土,他分明心中喜悅幸福,卻還板着一張臉作勢不滿足。
太宰治就這樣将他帶回了港口黑手黨。
港口黑手黨的大樓高聳入雲,排排高樓緊列成群鱗次栉比,銀白的樓身在烈日澄澄下反着如海邊旅人肌膚上的鹽結晶般的光。芥川龍之介第一次來到這麽寬敞整潔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人,太宰治卻等不到他适應,逢人便說這是自己剛從貧民窟裏撿來的,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啊,太宰治還從來沒有主動帶過誰回來,而且這麽積極地介紹一個人也是頭一次看見,這個芥川來歷不簡單啊。
于是芥川龍之介成為了衆目聚集的焦點,不管他從哪裏走過,左右兩緣前後兩邊的人都會看他,有些人只是匆匆瞥過一眼,有些人卻長久将目光粘在他身上不肯挪開,從頭打量到尾,還有些人打量片刻後轉身與旁邊的人悄聲嘀咕些什麽。而芥川龍之介只是盯着太宰治的鞋跟一言不發,木愣地跟在後面行走。
他能做的,只是把倦于世俗言語的暧暗目光深深嵌進太宰治每一步腳印所揚起的細微粒塵裏。
“等我一下,有點事。”太宰治像是突然觸發到了什麽任務,暫時從他身邊離開了。
其實芥川對這裏一無所知,就算不被囑咐他也會一直在原地不動等着太宰治的。
稀稀疏疏與他擦肩或與他在同一地方駐足的人還沒有停下來讨論。關于他的外貌,他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自己看上去很冷很勾引人。關于他的身世,關于他的實力,關于他的病弱體态,他又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自己可能有後門,否則一個從未聽說過名字的病怏怏的人,怎麽會突然得到太宰治的庇護,而且什麽也沒有做就直接在看重真才實幹的港口黑手黨裏有了個“官位”。很多人在這個組織裏奮鬥了很多年,都沒有芥川突然被撿回來就擁有的這個地位高。換句話說,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成為幹部的貼身手下,而且還是手把手教導的弟子。
大家對于芥川開始潛意識地生出來排擠和不滿。
芥川龍之介一言不發。
或輕或重的議論,猜測,推理,甚至是胡編,全都恣意鋪灑開來,與他擦肩而過的那些人的影子在地板上徑直拉伸,偶爾左右偏旋一些角度,俨然如一個個黝黑到了極致的巨人,從芥川龍之介嬌小的影子上無聲地踩踏過去。沒有五官沒有骨骼只是一團暗黑色彩的影子們似乎正一邊吞吐着煙卷,一邊思考着關于芥川龍之介的什麽事情,最後又漸漸走遠,消失在了另一頭。
芥川龍之介只是靜靜地站在這裏。
“你們這些人是在幹什麽?每天閑着沒有事情做嗎?”一聲幹淨響亮的怒斥在耳邊響起,芥川不禁将目光轉往聲音源頭的方向。一位赭色頭發的男子不知何時立在了他的旁邊,左手展翅一樣有力地揚起,擋在了芥川面前,“怎麽能在背後嚼新成員的舌根呢?有點說不過去了吧,平時你們的上司沒教你們這些嗎?”
此話一出,只聽得那些人有了點慌張,低低地說對不起後就匆匆散開了。
芥川龍之介看向這名男子放在自己身前的左臂,不免失了神。這是在護着我的意思嗎?他不太确定。
“你就是他們剛剛說的那位……由太宰帶回來的貧民窟的孩子?”中原中也思來想去,覺得在這位新成員面前叫出青花魚好像不太合适,于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變為了普通的姓氏以稱。
芥川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了一個頭。
“不好意思了,剛才那些人偷偷摸摸,卻又明擺着想讓你看見他們在談論你,這樣子很讓人不爽,我就吼得兇了一點。”中原中也有點煩躁地撓着頭發,“裏面沒有我的部下。我會給他們的上司說這件事的,讓他們給你道個歉。”
“沒事的,其實在下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了。”他終于肯開口說話,卻只是回應對方回應得淡漠。
他早已習慣這些了。
從出生開始到現在,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一路打量一路議論。
使用武力則使自己越發在負面标簽的精神折磨裏難以掙脫,默默忍受卻又顯得自己沒有志氣太過懦弱。歸根到底,他做什麽,在別人眼裏都是錯。吃米飯是錯,喝熱水是錯,有衣服穿是錯,走路與睡覺是錯,即使他沒有做任何幹擾別人的事,別人也總覺得他那般礙眼。打不過他,惹不起他,于是只得三五成群在背後說他小話。分明怕被他聽見,卻又很想讓他看到他們在談論他,然後笑得嘚瑟陰險。
芥川龍之介那麽多年的貧民窟生活,每一天皆是千言咬噬萬語蠶食。僅僅只是從一條小路經過,走上十步後回頭看去,便有九步那麽長的路上都有人在一邊偷笑一邊竊竊私語,發現芥川龍之介在看他們後,身體動作作勢害怕躲藏,神态表情卻得意又傲慢。
嘲諷。排擠。孤立。議論。恐懼。
組成他的童年的,是淪肌浃髓的落魄,風霜刀劍的逼迫,和無休無了的孤獨。
“小小年紀的,說話倒挺有意思,這種事情怎麽能習慣啊?我還不信了,這世上有人會喜歡這樣?”像是确認芥川的腦子沒有壞掉一樣,中原中也指了指自己的腦門位置,“你要學會體諒自己,懂嗎?”
“體諒自己……”
“你剛剛來,我們都不了解你。我們這裏可不是吃白飯的人能混下去的,你要向我們證明你不是花瓶,還要平時多和人打交道,這些不是最基本的嗎?明白?”
“證明自己不是花瓶……”芥川龍之介若有所思,跟着中原中也呢喃學舌,“花瓶……前輩是覺得我很好看嗎?”
“咦?”完全沒料到會被這麽詢問的中原中也愣住了。他身體戰栗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說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是吧這些零碎的話,目光都飄忽了一些,口氣十分含糊難辨。
芥川龍之介又沉默了下來。中原中也趁他沉默之時偷偷向他的面容瞥去一眼。
後者來這裏之前肯定是适當整理過自己的,又或許是太宰治做的,總之他現在不是在貧民窟時那副渾身血泥的狼狽模樣了,眉眼裏的冷淡此時也被對新環境的困惑和迷茫所代替,不再是那副一看就讓人想遠離的兇相,看久了反倒覺得,比起兇狠,他更像是脆弱易碎。
那頭前端長到肩上的黑發像扇子般在左右臉頰邊均勻散開,随着主人轉頭的動作細若游絲地拍打,當他停下來呈靜态時,頭發尾梢上幾縷的釉白便柔順地在肩線上展落。色彩漸變,線條優美。鼻子筆直挺翹,側臉有幾分神似地球球花莫妮卡,且雙眼皮也生得秀氣美觀,恰到好處地順應着眼眶的曲線,在上方盤成一輪半張的彎環,頗惹人心愛。
中原中也的脖頸此時都變得紅殷殷的。也許自己該走了,這樣實在是尴尬。他于是幹咳了兩聲,想對芥川道別,提醒他道:“你要學會……”
話音未落,一雙手從芥川身後伸出,搭在了芥川的肩膀上。于是中原中也立馬變臉,暴躁的模樣和剛才的溫柔判若兩人。
“怎麽是你?原來你和我的芥川認識啊。”太宰治笑得別有深意。
芥川馬上解釋說他們是剛剛才認識的,那急于向太宰治證明自己是屬于他的人的模樣令人不是滋味,至少中原中也聽出了芥川對太宰治那濃烈的崇敬。
“這樣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認識了,不過芥川是我這邊的人,你挨他太近的話會把笨傳染給他的,那可就苦惱了。”
“說什麽呢?”
他剛想走近一步繼續回怼,芥川便插了一句,道:“對不起,太宰先生,讓您苦惱了。在下會注意的。”
明明是在說中原中也離他太近,他卻要主動道歉,好似是他主動勾引吸引中原中也靠過來一般。中原中也啧了一聲,好像見到了什麽令人不快的畫面,別過了頭。話題就這樣被芥川恭敬且小心翼翼地掐斷,他也沒了興致,随後便離開了。
走了不遠,他才想起,他忘了告訴芥川自己的名字。
以及,其實他剛才想對芥川說,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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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管是三次還是二次,都最喜歡芥川了。最近才開始寫文野的同人,不知道算不算晚呢,不過我對芥川的喜愛可是有好多年了,自诩算是一個資深芥廚(猛男害羞)。
首發2020/12/15。
修改202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