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莴草叢生,明月驚雀。
深山之中,夜客踏碎靜寂,匆忙奔走。
來的有兩人,其中一個腳步拖沓,左輕右重,似是受了重傷,另一個便扶着他,時不時向後望去。他兩人身後一片漆黑,并看不出什麽,卻似有何暗物緊追不休,無聲無息卻蓄勢待發。
兩人匆匆轉過幾株大樹,眼前忽而開闊,只見銀白月色下,照亮一片破舊廢墟,褪了色的黃牆斑駁,寫着「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大字,正不知是何時的寺廟,破敗後,孤零零留在此地。
「道長,你流血太多,我們不如先躲一躲再說。」姬小彩說着低頭一看,卻見古泰來一雙冷月樣的眼此刻緊緊閉着,面如金紙,滿頭虛汗,再一摸他後背心,已是濕了一片,不知暈過去已有多久。心下焦急,登時拼了力氣就将古泰來往廟裏拖去。
進到那廟中便發現這真是座小廟,統共兩進,面門影壁已經坍塌一半,露出後面破磚碎瓦堆積着的正殿,再往後,便是個小小院落,似是過去僧人住着的地方。香爐倒在地上,佛像上也已結了蛛網塵灰,此時在月色中看來,竟顯得有些滲人!
姬小彩将古泰來匆匆扶到案桌下靠桌椅坐了,又在門口布了他妖道陣法,方才打了火石,去查看古泰來的傷口。但見古泰來道袍前胸被撕裂開來,露出一片鮮血淋漓,适才被那女鬼所傷之處已然暗暗發黑,屍毒入體。
姬小彩看了只覺得心疼無比,用袖子擦去古泰來額頭的冷汗,又運起妖力來為他祛除屍毒。他這邊才運了一陣功力,耳朵裏便已聽得門口妖陣中傳來細微聲響,姬小彩裝做未曾在意,卻暗暗騰了一只手出來,等到腦後撲來風聲,果斷回頭便是一掌,正将那千年厲鬼震飛數尺。
姬小彩将古泰來扶到案桌下躺好,施了結界将他護住,這才口中念念有詞,抽出他那一支飛雪潋滟劍來,擺了個殺式,向那女鬼冷冷道:「今日此地便是你魂飛魄散之處。從沒有人,能傷了我姬小彩的夫人還活着!」
「啪!」姬小彩挨了下巴掌,捂着臉痛叫:「你你你,怎麽打架不守規矩!」
「誰不守規矩?」冷冰冰的聲音,這次是扯着他的臉。
「就是你,哎喲,你是女鬼,男女授受不親,你不可以扯我……」
「放手,小生是有……有夫人的!」
「啪!啪!啪!」
姬小彩痛得睜開眼睛,看到古泰來一張冷冰冰的黑臉。
他驚喜地喊:「道長,你醒啦?」話沒說完,因為被扯了臉,後兩個字口齒不清。
「你才該醒了!」古泰來又扯了幾下,方才松開扯着姬小彩臉皮的手,走到前頭去。
姬小彩聽到古泰來跟個什麽人道謝,耳朵裏灌進來蟲嗚鳥叫、牲口的噴鼻息聲,鼻子裏聞着幹草驢糞的味道,這才終于慢慢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在哪裏。
原來是個夢……
姬小彩覺得有點點沮喪。
古泰來走回來叫他:「姬小菜,還不快下來!」
姬小彩這才「哦」了一聲,趕緊抱着包袱,從驢車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草籽灰塵,對着免費拉了他們一程的老伯作個揖:「多謝老伯相送。」
老頭笑嘻嘻地一揚鞭子,驢子發出嗚叫,拉着破舊的車子遠去。
姬小彩目送老人消失在暮色中,這才想起來看看四周。
他們正站在片林地邊上。
離開的時候才不過晌午,此時卻已是傍晚時分,燒霞染紅了半邊天空,日光隐在雲後顯得格外耀眼,瑰紫、金紅、青藍的大片顏色鋪陳了整個天宇,簡直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去。姬小彩忍不住睜大眼睛,傻傻地望着那日頭,那好像火焰一樣的顏色,一直都是他最向往也是最喜歡的。
古泰來走了一程發現姬小彩沒跟上來,沒奈何又轉回去領他,就看到姬小彩傻呵呵地對着天空發呆,太陽早已下山,他卻還渾然不覺,望着開始閃爍星子的夜空,幾乎流口水。
古泰來忍不住搖搖頭:「真是越來越傻了。」拉了姬小彩的手,拖着他往前走。
再過一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節,正是人們祭祀祖先的日子,道教将之稱為「地官赦罪日」,這一日便要設齋醮,做法事,普度十方孤魂野鬼,乞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本來正是個賺錢的大好機會,可惜古泰來不接做法事的差事,仗着身上也還有些錢,說倒不如尋個小鎮,看看有無降妖除魔的活,随意混個幾日。
姬小彩覺得古泰來話裏好像藏了些什麽,但想不出來,只管跟着他渾渾噩噩地坐車過來,途中忍不住打了個盹,等到睡醒下車一看,居然是到了個什麽山裏。
古泰來拉着他在林中穿梭,他似乎晚間也能視物,并不點燈,姬小彩本來就是個妖,也不在乎。
兩人在林中走了一陣子,漸漸地看到前方開闊起來,走出去發現到了個小山谷邊上,谷底是個小小村落,村頭到村尾,十來戶人家,點了燈火,窗上映着和樂融融的影子,間或聽到幾聲狗吠雞叫。
古泰來事先向趕車的老伯打聽過,知道這裏有個張家村,村裏人都以打獵為生,好客純樸。那趕車老伯有個遠親也在這裏住,事先捎了信過去,等古泰來與姬小彩下到谷底,果然見村口等着個人,見到他們就熱情地揮揮手。
那是個青年男子,身材板實,手臂粗壯,一看就是個逮雞獵野豬的好手,以致于姬小彩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腿軟,靠着古泰來才能站直些。他自稱叫張元,是村長的兒子,專程來等古泰來兩人的,說着話便很熱情地來接姬小彩手裏的包袱。
姬小彩很怕他,但也還記得要好好保護自己手裏的「全副家當」,沒肯松手,張元見他不讓,也就沒堅持,笑呵呵地引兩人進去。
幾人經過村中一片空地的時候,便見到已經紮好了的施孤臺與法壇,想是村裏請了道士明日來做法事。
張元見到古泰來的穿著,挺不好意思地說:「早知道要來位道長,就不特地央人去請別的人來了,這會這樣倒是對王老爹挺不好意思的。」
古泰來搖搖頭:「我不做法事。」
張元奇怪地「咦」了聲:「道長不做法事,那平日都是做些什麽?看風水嗎?」
古泰來說:「我只降妖除魔。」
他這話才落,張元臉色卻是微微變了變,未幾說:「世上哪來那麽多妖魔鬼怪。」
古泰來俯過身去道:「是啊,所以我很窮。」
張元「哈哈」笑道:「道長你真有趣!」
古泰來只看看他,并不跟着一起笑。
幾人走着來到村裏一棟大屋前,說是大屋,也只是比周圍的屋子要闊氣些,與那江南富庶之地的大戶人家自是不能比,張元推開院門,請古泰來與姬小彩進去,這時正撞着屋裏也有人出來。張元忙着迎上去道:「爹,我把客人請來了。」
姬小彩看到屋門口站着三個人,一個老者,一個中年男子,尚有一個人,長着張長臉,細眉細眼,看起來頗是陰森的,是個道士。
那道士見到古泰來與姬小彩愣了一愣,用一雙細眼将他兩人從頭到腳來回打量幾遍。他眼睛細長,打量人的眼神既濕又冷,姬小彩被他看着只覺得像是被蛇蟲從面上身上爬過一般,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古泰來往前走了一步,将姬小彩擋在身後,他才覺得好受些。
道士看看古泰來,鼻子裏冷哼一聲道:「張村長,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被叫到的就是那老者,趕忙走上來解釋說:「這兩位是張順的客人,只是來村裏小住的,與明日的祭祀并無任何關系。」
那中年人也趕緊在一旁附和:「是是是,就是我娘子的遠房親戚,只是來村裏小住而已,祭祀的事當然還是要勞煩元貞道長。」
那道士又看了古泰來兩眼,方才傲慢道:「總之,剛才說好的條件缺一不可,否則,明日的事你們就找他來弄吧。」說完,也不看村長和張順兩人面上為難之色,自顧自地走了,經過古泰來身邊的時候,還刻意放慢了腳步,狠狠瞟了兩眼,頗有些同行相輕的意味。
張村長等到那道士走遠,才敢上來迎接古泰來,态度中對前者很有些忌憚。進到屋裏也只交代了幾句讓張元好好招待客人,便帶上張順進了後屋,兩人面上都急匆匆的,似乎有什麽要緊事還要商量。
古泰來與姬小彩都奔走了大半日,肚子早餓得咕咕叫,只惦記着吃的。這張家村的人既然以打獵為生,做的便都是些山珍野味。張家的媳婦端上來四道菜,一道筍絲小炒野豬肉,一道黑虎掌菇山雞湯,一道醬燒鹿肉脯,尚有一道野菜餅,那餅不知用什麽方式做的,煎得金黃酥脆,剛人口的時候覺得有點鹹,回味的時候卻覺得其鮮無比。
姬小彩只管吃那餅,對山雞湯連看都不敢看一眼,張家媳婦好客,給他特意盛了一大碗,就擱在他面前,油亮亮、黃澄澄,飄散着香味,還翹着一只雞腿。
古泰來看姬小彩縮着頭坐在對面,一臉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實在很想去捏他的臉,好不容易才忍下來。
張元是個自來熟,一聊就興起,一興起便去內屋提了壇酒出來,說是家釀的好酒,叫「醉死驢」,名字取得土氣,一聽也就知道是烈酒。
古泰來過去也喝酒,但因為窮,平時頗節制,姬小彩從沒見他喝醉過,也不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少。張元提了那壇酒出來,往桌上一放,說要與古泰來比酒,不醉無歸!他媳婦在旁邊笑說:「明兒一大早還有事,你可別貪杯誤事。」一面說着,往桌上放了一摞海碗,擺明了對自己丈夫的酒量頗有自信。
古泰來像也來了興致,将海碗在桌上一字排開,對姬小彩說:「你也一起來。」
姬小彩「啊」了一聲:「我不太會喝酒。」
張元就在旁邊拍桌子笑說:「古道長,你這個小跟班怎麽這麽秀氣,跟個女孩子家似的!」
姬小彩當場就怒了,想了又想,努力、大聲拍了下桌子說:「小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将來還要娶……娶……」看看古泰來,實在還沒那個膽子說出口,只得吞下去說,「總之我跟你比!」
這麽一鬧騰,直到半夜才收。
張元喝得七八分醉,古泰來除了臉紅,與平時并無太大區別,至于姬小彩,根本已經爛醉如泥,好在他醉了也不吵人,只管坐在一旁,紅着臉,兩個眼睛亮亮地看古泰來,一面看,一面偷偷傻笑——好吧,古泰來覺得,姬小彩這樣其實挺滲人的。
張元的媳婦提了燈籠送古泰來他們去客房。
客房就在這大屋西側,路不遠,不過姬小彩兩條腿軟得根本走不動了,古泰來無奈,只能把他背到背上。姬小彩趴在古泰來肩上卻不老實,蹭來蹭去的,還用手玩古泰來的頭發,将他幾绺頭發編了麻花辮,以為別人不知道,開心得邊打酒嗝邊偷笑。
張家媳婦在旁邊看了快笑死了,說:「道長,你們倆感情真是好!」
古泰來愣了愣,嘴邊露出個苦笑。
将兩人引到客房前面,張家媳婦擔心張元,便先回去了,交代他們說屋裏床褥都已鋪好,臨走前卻忽然補了一句說:「道長,咱這山裏晚上常有些野獸下山來覓食,通常是不礙事,不過見了生人就會鬧,所以如果聽到什麽最好不要去看,也不要出門,免得會有危險。」
說完,也不等古泰來回答,便匆匆忙忙走了,倒像是有人在背後追似的。古泰來看着那盞燈籠在夜色中隐沒了,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姬小彩這時卻鬧起來,口齒不清地說:「喝,再喝,小生将來要做大妖怪……不怕喝……再來!」在古泰來背上跟扭股糖似地扭,古泰來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哎呀」一聲,倒栽蔥地自個往後摔下去了,差點沒把古泰來也給弄倒了,還一個勁地傻笑。
古泰來氣樂了,打了姬小彩屁股一下,把人打橫抱了,扔到屋裏床上,打了水來給他擦臉。
月光下,姬小彩臉蛋紅撲撲的,古泰來給他擦到哪裏,人就扭到哪裏,還挺惬意地哼哼,古泰來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掐了他臉一下。
姬小彩也不知道醒沒醒,皺着眉頭說:「不要動……」
古泰來覺得好玩,又去掐另一邊。姬小彩幹脆伸了手趕蒼蠅一樣亂揮,口裏絮絮叨叨說,「小生是大妖怪,再動吃了你!」又說,「不怕吓死你,小生将來還要娶……娶……」終究說不完全,摟着被子沉沉地睡過去了。
古泰來替他把被褥拉好,又揉揉他的頭發,看了他一陣,才去洗漱。
姬小彩半夜口渴醒過來,月光正明晃晃地映着窗戶。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去桌上倒水,茶壺裏卻是幹的。烈酒燒心,他此時只覺得無論如何都要飲到水才好,不好去打擾主人家,模模糊糊記起來張家院子裏有口井,便開了門去找水。
明月高懸,将四周照得一清二楚,宛若點了萬千夜明珠。
姬小彩還有些酒醉,在張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時常是擡頭便發現面前是根廊柱,險些便撞得鼻青臉腫。他這樣走得毫無章法,越走越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裏,等到發現的時候,居然已經出了張家的門。
半夜之中,張家村整個陷入沉睡。房屋皆是黑洞洞的,一片寂靜。姬小彩忽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山野之地充滿靈氣,對妖怪而言,本是極為親切,尤其月圓之夜,正是吸收月華的最好時刻,姬小彩此時卻莫名覺得通體生寒,渾身都似在叫嚣說有危險。心口卻還是滾燙,嘴也很幹,但姬小彩直覺此時應該及早轉回去。
他努力想了一下自己現在的所在,向着印象中張家的方向走了幾步,但他顯然是記錯了,走着走着,居然來到了村中搭着施孤臺與法壇的空地上。那些用巨大木柱與彩綢搭起來的高臺,以及臺上擺放的香爐之類,在月光下看起來竟有些莫名的熟悉,姬小彩努力地想,還是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麽地方看到過那些東西。
在萬籁俱寂中,他的耳朵裏忽而捕捉到了什麽聲響。那聲音飄渺不定,時輕時響,時遠時近,仿佛有個人正在村中行走,他的衣擺拖到地上發出聲音,窸窸窣窣。姬小彩側耳聽了一陣,那聲音靜止下來,接着便是輕輕的叩門聲。
「篤篤篤——」叩三聲,歇一歇,再叩三聲,如是重複三次,然後又是沙沙聲,到另一戶門前,接着叩門,再走。
張家村的房屋排成個「之」字形,這施孤臺與法壇便在「之」字一橫與一撇構成的角上,姬小彩聽得那聲音從一捺的地方慢慢靠過來,越走越近,冷汗都滋出了額頭,正是最緊張的時刻,忽而覺得背後一暖,被人拉入懷裏,人幾乎跳起來。
「半夜三更跑出來幹什麽呢!」古泰來問。
姬小彩整個人剎那松了下來,問:「道長,你有沒有聽到什麽?」
古泰來側耳聽了下:「沒有。」
姬小彩「咦」了一聲,再豎起耳朵來聽,那聲音果然消失了。
姬小彩狐疑地望向那聲音原本傳來的方向,「之」字的一撇到了盡頭便是與捺相接的拐角,他站在一橫的終點看過去,什麽也看不到。
古泰來問他:「怎麽,聽到什麽了?」
姬小彩說:「有人走動,敲門,再走動。」
「哦?」古泰來似是有了興趣,便說,「那麽去看一下如何?」也不等姬小彩回答,松開攬着姬小彩腰的手,往前面走去。姬小彩這時才察覺到古泰來剛才與自己接觸的姿勢有多麽暧昧,雖是無意為之,也不由得雙頰飛紅,心口似乎更是滾燙,忙不疊地追了古泰來而去。
月色之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程,便到了那個拐角,此處拐角立着的屋子比之周圍也是大了不少,兩人進村的時候沒留意,這會看過去方才發覺。屋子雖大,看起來倒不像是普通人家,房頂很高,卻沒煙囪,更像個倉庫。
古泰來似是想到什麽,又往回看過去,問:「姬小菜,你有沒有注意這村中房舍的排布?」
姬小彩說:「嗯,是個之字形。」
古泰來摸着下巴道,「這之字形每到拐角的位置,便有棟大些的屋子,此處看起來像個倉庫,适才我們走過來的地方搭着施孤臺與法壇,後頭是張家祠堂,那一點的位置卻不知道是個什麽。」
姬小彩想了想,确實如是,略略覺得奇怪,但也說不上來怪什麽。
古泰來轉過那拐角,姬小彩也趕緊跟過去。出村的路就在眼前,不遠處的村口豎着兩根高高的柱子,不知是旗杆還是別的什麽,光禿禿的,看着很是突兀。
古泰來望着那旗杆半晌,忽而緊走幾步,眼睛直盯着地上,姬小彩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見碎磚鋪的路上有一道三指寬的痕跡,似是水痕,在路上若隐若現,一路從村口延伸過來。
兩人追着那道痕跡往前,這痕跡走得是個折形,每處轉折必是在一戶人家門前。姬小彩想起之前聽到那聲音的走向,無怪乎時遠時近,又想到那月夜下,三次叩門聲,心內不由得微微一凜,猜度究竟是誰,在這明月之中,深夜歸來,卻叩門不得入,只能反複徘徊。
兩人向前走到村口,水痕卻在這裏斷了,似是無由出現。姬小彩向遠處蒼茫夜色中望去,試圖尋到那深夜叩門之人的身影,然而山深林高,什麽也看不清。
古泰來蹲下身,用手蘸了那痕跡,放到鼻端嗅了嗅,道:「酒。」
「酒?」姬小彩也學古泰來的樣子,用手蘸了那痕跡放到鼻端來嗅,撲鼻果然是一股淡淡的酒味,與那「醉死驢」不同,這酒調子醇和悠遠,嗅到鼻中隐約有股綿密香氣。
古泰來又循着那水痕折回去,在每戶人家門口果然都見到淺淺汪起的一灘水跡,水痕一路折轉向前,到了古泰來他們适才站定的大屋前幾步的地方消失了。
沒有來處,亦沒有去處。
「難道是……」
古泰來說:「與我們無關,少管閑事,回去睡吧。」
姬小彩才要追上去,走了幾步走不動,低頭一看,只見月光下不知哪裏伸來一只人手,死死揪着他的衣擺,再順着那手往上看過去,正對上一張滿是血汗,咧着嘴笑的臉。
姬小彩「啊」的一聲,拔出妖劍,就向那人斬了下去……
古泰來坐在桌邊,面色不善地看着埋頭猛吃野菜餅的男子。姬小彩在一旁給也倒水,說:「慢點吃,會噎着。」
這人就是剛才被姬小彩從村中的倉庫附近撿回來的,年輕,長相平淡,仿佛所有五官都比平常人更要普通,組合在一起都不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剃個光頭,頭上綁了根頭帶,背着一口雜貨郎的雜貨籮筐,裏面裝着許多亂七八糟玩意,針線胭脂,蔬果山菜,筆墨紙硯,還有些錫箔香燭之類。
那人吃完了姬小彩收藏的所有野菜餅,又喝光了茶壺裏新打的水,這才拍拍肚子,打個響嗝,算是緩過來了,對姬小彩抱拳致謝說:「江雲多謝少俠救命之恩!」
姬小彩長這麽大還沒被人稱呼為少俠,對這江湖氣重的稱謂既覺得新鮮又覺得很有意思,也學他那樣,要抱拳致謝,被古泰來瞟了一眼,悻悻地縮回去了。
古泰來冷淡說:「謝就不必了,吃完了趁早走,我們也只是借住而已。」
姬小彩剛才差點斬傷這青年雜貨郎,古泰來雖則生性對人冷淡,講的也是事實,他這會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勸說:「如今離天明還有幾個時辰,你且在這裏歇着,等天亮再走好了。」
古泰來把眉毛一挑:「姬小菜!」
姬小彩趕緊讨好說:「道長,就留幾個時辰,我剛才差點斬傷他,實在過意不去。」
古泰來看看姬小彩,說了句:「随你。」自己到一旁床榻上去躺了,再不過問。
姬小彩又對江雲解釋說:「道長他是個好人,真的,他只是看起來比較兇而已。」
江雲豪爽地連連擺手說:「不礙事不礙事。」
姬小彩又問了些江雲如何來到此地的事情。原來這江雲是個常年四處游走的雜貸郎,聽說這山裏有買賣可做,從前頭密流鎮趕來的,不想清早入山便迷了路,一直兜到半夜,一腳踏空從山上滾下來才入了這村。姬小彩剛才見他的時候,他是又餓又痛,以為自己快死了,見到人只管死抓着不放,這會吃飽喝足,再把傷一裹才發現,其實不過是受了些皮外傷而已。
姬小彩突然想起來問:「你這貨筐裏可是帶着酒麽,都灑在村口了。」
江雲說:「不曾帶得酒,在前個鎮子都賣完了。」
姬小彩覺得有些奇怪,本以為村口的酒痕是江雲帶進來的,此刻卻是不像,又問:「你剛進村的時候,是不是敲了幾戶人家的門求救?」
江雲說:「記不清了,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我那時摔得七葷幾素的,什麽都不知道,醒過來就見着你了。」
這麽一來就更是對不上號。
姬小彩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江雲自己在地上鋪了草席被褥,姬小彩便吹滅了燭火,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天明的時候,姬小彩被外屋的吵吵鬧鬧給鬧醒。醒過來發現古泰來早已起身,正披了衣,将窗扇開了條縫往外看,江雲還在地上睡得又香又沉,微微打着酣。
姬小彩也湊過去看,他們這客房望出去,正是通向主屋的一個後院,院中幾個人來去匆匆,有張元、張元媳婦,也有張順和幾個不認識的村裏人,村長張鵬從主屋匆匆出來,幾個人便迎上去,附耳說了幾句什麽。張鵬邊聽,面色便變得難看起來,說完了,幾人一致地往古泰來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張順似是向張鵬請示什麽,張鵬将拐杖在地上敲了兩下,幾個人便跟着他出屋子去了。
張元媳婦最後剩下來,在院子裏站了會,收了幾條曬的肉幹,下廚去了。
古泰來把窗扇放下來,對姬小彩說:「收拾東西,我們走。」
姬小彩不明白古泰來為什麽突然說要走,但也手腳利落地收拾行囊。他對古泰來實在信任,又一心記得将來要娶古泰來,雖然現在本領還沒那麽大,也覺得只要對古泰來好,他心裏便一定都是記得的,所以更是日漸「二十四孝」。
出門的時候,卻想起江雲來。古泰來說,他醒了自然會走,姬小彩心裏不放心,推了推江雲說我們要走了,你走不走?江雲還睡得迷迷糊糊,含糊着說要留下做生意。姬小彩便在桌上留了個字條給張家人,也不管別人看不看得懂,跟着古泰來閃身出門,偷偷摸出村去。
村長的家其實便在那「之」字形一橫的起頭處,昨晚姬小彩是走反了方向,此刻兩人既是要偷偷離開,便着意要避開衆人。可巧此時村裏人似乎都圍到了祠堂法壇那一塊,古泰來與姬小彩走出張鵬家并沒遇着什麽人。
姬小彩聽得前方吵吵鬧鬧,忍不住看了眼,跟着又看了眼,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昨晚還見着的高高搭着的施孤臺與法壇居然沒了。底下鬧哄哄的一群人,不知在議論什麽,姬小彩豎起耳朵來聽,隐約聽得片言只語「不祥」、「祭品」之類。
古泰來拉了他一把,說「走了。」刻意背向那群人,從張家屋子後面繞了出去。姬小彩趕緊背上包袱,也追過去。
張家屋子後面倚着山壁,本來似乎無路可走,但難不住他們倆。走了一陣,前面林木之間出現一條小道,似是有人刻意開辟的。
古泰來也看到了,微微皺了眉頭。他兩人都對此處地形不熟,一時也判斷不上來這條小路通向何處。但四處都是林木,便先沿着那小路走下去,走了一陣,眼前漸漸開闊起來,跟着便出現一塊空地。
姬小彩忍不住「咦」了一聲。樹木縫隙間透下來日光,正照着一座黃牆藍瓦的廢墟,半堵殘壁上刻着「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大字。
古泰來問他:「怎麽了?」
姬小彩說:「來這裏的時候夢到過。」便将那夢原原本本地講出來,說夢見被個千年厲鬼追殺,古泰來如何受傷,兩人如何逃入這廟中,只省略了自己逞英雄說無人可欺負他夫人一事。
古泰來聽了面色卻很難看,對姬小彩說:「換條路走。」兩人便入林中,走了一陣,居然從另一個方向看到了那寺廟,又換了個方向走,過不多久,又見着那寺廟,青天白日,簡直如同鬼打牆一般。
古泰來自懷裏抽了張符紙出來,口中念了幾句,卻見那符紙驀然騰起一股藍色火焰,瞬間便被燒得灰飛煙滅。他又拿出一張黃紙,折了個紙鶴,在紙鶴額頭點了朱砂,抛到空中,紙鶴振翅飛了兩步,落了下來。
古泰來的臉色已經黑得如同鍋底,取出三枚蔔筮的銅錢,向空中抛去,所有的錢幣落在他手上皆是站立着不動,不肯給出一個明示。
姬小彩再遲鈍這時候也反應過來,居然是大兇之象!
本來日正當午,晴空萬裏,不知什麽時候卷起濃雪,遮蓋了天宇,樹林之中更是昏黑無比。古泰來顧不得許多,對姬小彩說:「跟緊我。」抽出腰間短劍,短劍寒芒四射,讓人看了稍許安心。
兩人揀了第四個方向走,這一次沒有再看到那座寺廟,因為走着走着,居然又回到了張家村口的山谷邊上。古泰來終于面色凝重說:「不了斷這事,怕是出不去了。」
張家村口兩根光禿禿的高柱上如今綁了長串的紙錢,一路挂到地面,随風搖曳,如同召喚什麽一般,村中的施孤臺又搭起來,空地上點着許多火把,人群吵嚷不休。姬小彩眼尖,看到在高臺上豎着的靈牌,也看到一旁被綁着的江雲,十分驚訝,問:「道長,這是幹什麽?」
古泰來拉了姬小彩藏到一旁挂後,方才低聲說:「祭祀。」又說,「這村子裏多半有什麽。」
姬小彩愣了愣:「我一點都沒察覺到。」
古泰來說:「山裏人靠山吃山,多供奉山神,有時候是正主,有時候卻可能是占山為王的妖怪乃至惡鬼,多是大家夥,可能因為入了他的勢力範圍,所以不易察覺。張元脖子上戴着個香包,他媳婦也帶着,張順身上也有,裏面裝着的大概是用來避禍的東西。
張家村的房舍排布很是奇怪,似是要阻擋什麽進村,昨夜你聽到的腳步聲恐怕便是那東西下山來讨要祭品,不知沖撞到什麽,今早施孤臺與法壇都塌了。」
古泰來低聲說,「今次是我大意,昨夜那壇酒裏恐怕也曾加料,我們來這村裏來錯了。」
姬小彩問:「我們怎麽才能出去?」
古泰來說:「七月十五子時一到,便是送鬼開生路的時候。元貞身上戾氣極重,你應該也感到了,他多半一直為這個村主持祭祀。如果沒料錯,那祭祀便是以生人來獻祭,祭品收下,這村子的生路便能打開。本來以為看中的祭品是我們倆,這樣一來江雪就不可能闖進來,既然江雲才是被選中的,那麽我們只需要在這裏等到祭祀結束,七月十五一到,便能離開了。」
古泰來看了看濃黑的天色:「再等上七、八個時辰應該就可以了。」
姬小彩還在望着那下方。
古泰來知道他在想什麽,問:「你想救江雲?」
姬小彩很自卑,讷讷地:「每次都是我惹禍,昨晚如果我讓江雲馬上走……」
古泰來說:「如果他是被看中的,想走也走不了。」看看姬小彩,說,「去救他吧。」
姬小彩說:「嗯,道長你留在這裏,我一個人去。」
古泰來幹脆直接扯姬小彩的臉,說:「你這麽笨的笨雞,過去就變湯了,以後誰替我洗衣做飯賺錢,還讓我逗樂子玩?」
姬小彩「啊」了一聲,想想覺得古泰來說得好像是誇他的話,挺高興的。
古泰來摸摸他的頭:「不是要做大妖怪嗎,來吧。」
兩個人趁着天色昏暗,沿着谷口繞到施孤臺附近。
元貞在擺設法壇,周圍鬧哄哄的,江雲一個人被扔在個角落。不知道元貞修為如何,古泰來沒有使用遁術,免得法術氣息反噬引起他的注意,只與姬小彩順着祠堂的房頂溜過去,朝江雲丢了顆石子。
江雲馬上擡起頭來,兩個眼睛紅紅的,一看到古泰來,驚喜無比,說:「道長,救我!」
古泰來癱着張臉,一本正經問他:「你有錢嗎?」
姬小彩「咦」了一聲,江雲也愣了愣,說:「有是有,可現在不在身上。」
古泰來說:「那你身上有什麽?」
江雲說:「有……有塊祖傳的好玉。」
古泰來簡潔利落說:「好,你給我那塊玉,我就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