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嬴夢槐沉吟片刻,視線落在了一側笑容滿面的師長琴身上。
師長琴點了點頭,她雖不會向儒門同道請求幫助,可若是對方願意幫忙,她同樣不會拒絕。
鏡知接過了案卷,以神識一目十行地浏覽。
“失蹤之事”自去年冬日便開始了,如今已經臨近四月天了,仍舊是沒有任何的結果。在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是俗世間的事情,由官府的人代查。官府的人在努力後沒有任何收獲,不得已只能向司天局求援,若是修士以天眼觀四方,興許能夠得到線索。仙凡有別,司天局似是不大應這些俗事,可當失蹤人數到了一個恐怖的數字時,他們也坐不住了。一查後悚然發現,所有的痕跡都被抹消,顯然不是凡俗人能有的手段。
這事情轉移到了司天局,又上呈給了仙盟,可惜前者一無所獲,後者則是壓着案卷沒有給出任何的回複。
師長琴開口道:“沒有規律可言,但凡落單的都會成為對方的目标。有親友的會向官府、司天局報案,但是還有很多悄然消失的,沒法統計。”
鏡知擡頭:“引蛇出洞呢?”
師長琴:“失蹤的多是普通人,修士的氣機會暴露。”修士、凡人在清州城混雜,可修道者大多不與凡人混跡,就算是走在了街頭也會掩去自己的身形。
鏡知道:“你怎麽知道動手之人能辨氣機呢?若是對方深知司天局的行事呢?”
師長琴神情微變:“你在懷疑司天局?”
鏡知掩上了卷宗,搖頭道:“不是。”她朝着嬴夢槐、師長琴二人一拱手,又道,“多謝。”
說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堂。
師長琴擡眸望着鏡知的背影,總覺得她像一個人。
可霧裏看花,始終辨不真切。
“她要自己去尋找嗎?”嬴夢槐輕聲道,片刻後又苦笑了一聲,“長琴師姐,我輩還是太在意出身了,未曾沉入下層,別說做不到,甚至連以身為餌都想不到。”
“您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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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夢槐抿唇道:“餌。”
餌食落入了清州城中,不過此刻的漁夫無暇顧及。
山洞中,丹蘅提着枯榮刀在那曲折幽深的甬道中穿行,驟然暴散的青芒将四面延伸的黑線橫掃。洞中有陣法,依照九宮八卦之變,重重疊疊,像極了儒門修士的手筆。丹蘅對儒門太極之道只略通皮毛,難以推演解陣,只能以自身道術神通橫沖直撞,在困陣中找尋一條出路。
刀尖綻放着青色的花,轉瞬即逝,花開花敗,天地俱是枯榮。
在那炫目的青光之下,仿佛天地間所有的生機都被奪去,又被無意蒼生的主人釋放了出來,化作了如絢爛焰火般的絕響。靈機被奪,陣勢扭轉,咔擦一聲響,無數哔哔啵啵聲在幽暗的山洞中蔓延。
大陣轟然崩塌!
丹蘅聽到了一聲憤怒的咆哮,她擡眸,長睫下的眼眸一片深黑。那蟄伏在了身軀中的如濃霧般的業障再度湧出,如藤蔓一般緊緊地糾纏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了不見底的深淵之中。隐藏在了瘴霧中的一座神龛緩緩地升起,一座泥塑的彩繪神像端坐在了神龛中,紫衣朱履碧玉冠,面貌與傳世畫像中的公孫啓相差無幾!
“哪來的鄉野道人,毀我道場!”神像舌綻春雷,聲音轟隆作響。
一語畢,便聽得千軍萬馬奔騰,四隊持着槍戟的騎兵搖着“啓”字旗幟朝着丹蘅奔來,宛如一條絕世的黑龍!它張口裂齒,周身閃電盤桓,吞吐着仿若日月的火光!
東南西北四面俱被堵住。
丹蘅孤零零地站在其中,仿佛滄海中渺小的一只蝼蟻,要被這四面八方奔來的鐵騎踏得粉碎。
清光回旋,刀刃上炸開了一蓬弧光,宛如一輪飽滿的圓月,而在這圓月之中,一條鱗爪俱全的青龍激竄而出,龍角如龍槍、龍鱗如堅甲。丹蘅縱身一躍,并沒有被那浩蕩的聲勢吓住,而是踏上了青龍迎上了那翻滾的罡氣。枯榮刀在手,刀氣狂飙,仿佛繃緊的繩索驟然松懈,天地間的靈氣都在盡情地逆轉!
丹蘅逼近了那一支曾經征戰沙場的鐵騎,青色的刀向前橫推,在那咆哮與怒吼聲中,斬出了讓天地都靜默的一刀。
騎兵宛如那開謝的昙花,在頃刻間枯榮敗落。
丹蘅身上的瘴氣更為濃郁,她低垂着眉眼,右手接住了落下了枯榮刀。
刀在長鳴,騎兵陣在嗚咽聲中分崩離析。
自蓬萊走到昆侖,又從昆侖踏向了世間,這是枯榮刀真正意義上的出鞘!
“爾敢!”神龛上的公孫啓暴喝一聲,響徹四方。
丹蘅刀光一旋,劈向了那烏黑的鐵騎,看着黑龍被青光撞得支離破碎,她舔了舔唇,懶洋洋地笑道:“我有什麽不敢的?”血光如雨散,天地殺機并現。湧動的業障纏上了丹蘅的身軀,使得她周身邪氣回蕩,好似那要被神祇鎮壓的修羅惡鬼。
公孫啓一聲高喝,怒丹蘅的狂妄,怒丹蘅的僭越,祂身上的金光浮動,那破碎的軍陣再度複原,聚攏再生,仿佛無窮無盡。神龛飛旋,高達百丈,祂居高臨下地望着丹蘅,獰笑道:“區區蝼蟻也敢弑神?”
“神?”丹蘅冷笑,“哪來的野鬼自封為神?”
千年之前尚有神界,通過白玉圭與大荒溝通;可千年之後的如今,早已經沒有神祇應答。有人說兩界相隔,要大荒自己走出晦暗,但也有人說神界凋零,恐怕無神祇存身。丹蘅信的便是後者!有神如何?沒有神又如何?她望了眼手中的刀,青色的刀痕在半空中勾勒出一輪飽滿的圓月,在那圓月之中,紫色的雷霆在凝聚,仿佛天地之力在此刻被壓縮到了極致,與那圓月交融,化作了龐大的巨輪!
青光漸漸被紫芒掩蓋,天地間的色彩也被紫芒所奪,在碎石堆中、在樹梢、在草間……到處都流竄着細碎的紫光,這樣的鋒芒誰能匹敵?它如暴雨傾瀉在了那重新奔湧出的軍陣上,将四面的騎兵灼作了一堆焦炭。
千千萬萬鬼在此刻咆哮長鳴。
丹蘅轉身,提刀轉向了神龛。
城外風激電駭,天幕仿佛被捅出了一個窟窿。
城中的修士被那樣的聲勢驚動,或是倚着欄杆,或是躍上了屋頂,向着城外的方向眺望。有好奇者索性一縱身,化作了飛燕向着那激鬥的方向奔去。
鏡知止步,衣袂飄然。
“枯榮刀?清微神雷?這都是蓬萊的道法。”心念如電轉,下一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城外的廢墟中,陶俑碎裂,散作了粉塵。神龛中高大的神像不得號令兵馬,只能夠自己舉劍。祂的周身纏繞着紅芒,映照着神龛的邊邊角角,将祂的面色襯托得無比猙獰。在一聲憤怒的叱聲中,一柄有千百丈的黑裏透紅的長劍從天穹的裂口生出,鼓蕩着風雲向下碾!
刀在嗡鳴。
天地在嗡鳴。
這一劍若是落下,方圓數百裏恐怕都會化作焦土,生靈作枯骨。
丹蘅不閃不避,舉着枯榮刀迎上了這一劍!她仰首擡眸注視着神龛中的野神,身後出現了一道難辨形容的青色虛影,它同樣舉起了寶刀一斬!那直灌天靈的長劍與纏滿了雷霆的刀光相撞,轟然聲響中,只餘下了那令人心神戰栗的破碎!
長劍破碎,寶刀破碎!
束着如綢墨發的道冠破碎!
無數的雷霆炸裂,與那破碎的劍芒、刀光攪和在一起,時空仿佛在這剎那扭曲。而丹蘅踏着破碎再度縱身。她右手一抓又是一柄枯榮刀,刀光相随,惡狠狠地斬在了神龛上!刺啦一聲尖銳聲響,在公孫啓暴露的聲音中,青光大綻,驟然将那神龛劈成了兩截。
彩繪的神像從半空中墜落!
“刀下留情!”在破碎的風中傳來了一道高喝。
丹蘅沒有止步,刀光如青花綻,雷霆周轉摩擦間,生出了一蓬赤火,直指那墜落的神像!
泥瓦繪漆的頭顱在天中飛旋,好似星流墜落,只是尚未到了地面,便被縱橫千裏的刀氣碾為齑粉!神像的肩甲破碎、四肢破碎、身軀破碎!在那越來越快、越來越利、越來越瘋的刀光中,一切存在都在化灰。
丹蘅翩然落下,她腳踩着斷成兩截的神龛,拂了拂垂落的發絲,朝着來人輕蔑一笑:“神?不過爾爾!”她身上的業障濃黑如墨,一身邪氣張牙舞爪,仿佛是天地間最為桀骜不馴者,好似那犯上作亂的狂徒。
嬴夢槐來晚了一步。
所有人都來晚了一步。
除了那悄無聲息出現在一側的鏡知。
只是她靜默地望着那驚世一刀,并沒有半分阻止的打算。
丹蘅望向了嬴夢槐:“這是什麽東西?”她的視線像是洞明的火燭,仿佛能夠看穿一切。
嬴夢槐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