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已不配用你,你還舍不得殺他?
在四非劍之前,長明曾經有把劍,名曰春朝。
春日雲高,朝陽華貴,春朝二字,道盡劍主前半生的意氣風發。
他早年繼承玉皇觀,因天資出衆,修為拔萃,将道觀發揚光大,甚至因此跻身道門大派之一,人人見了長明,都得尊稱一聲真人,道尊,許多修士畢生追求,也不過就是這些榮光與實力罷了。
但長明卻并未因此止步,他離開道門,轉投佛門,臨走前将春朝劍留給弟子雲未思,自己則兩手空空,沒有帶走一物,直到後來親自淬煉出四非劍。
這把劍,被他帶去萬神山,卻沒有随同他進入深淵。
周可以說,四非劍很可能落在雲未思那裏。
現在他的話得到印證。
這把劍的确在雲未思手裏。
因為對方用四非劍來殺他。
“住手!”陳亭失聲道。
他離得太遠,趕不及過來阻止。
劍穿透長明的身體,劍尖從後背露出。
但長明居然動也不動,臉上甚至沒有露出半分痛苦。
他甚至笑出聲,眉梢微挑,面露譏诮。
“你用我的劍,來殺我?”
萬物有靈,劍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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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非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噬主。
雲未思自然也無法用這把劍殺他。
将劍抽出,雲未思不見如何動作,劍就在他手上消失。
“現在的你,沒有資格拿這把四非劍。”
他對長明道,冷冰冰的語氣是陳述事實,卻不見任何師徒重逢的愛恨情仇。
長明點點頭:“的确。”
雲未思冷冷道:“沒想到多年未見,你竟變成如此之弱,如今的你,也不配我稱呼一聲師尊。”
長明臉上不見悲傷,反是笑道:“此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多年未見,你怎麽淪落到九重淵來了,道門之首變成九重淵占主,似乎也沒什麽值得驕傲的。”
雲未思不發一言,他直接朝長明抓來。
不用四非劍,他照樣能殺長明。
後者早有防備,見狀後仰躍起,琉璃金珠杖擋在身前,兩人瞬間交手十數回合。
以長明的實力,本是必輸無疑的結局,但長明能感覺雲未思的修為似乎也被某種力量所限制,甚至還不如之前的雲海——雖然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雲未思雖然還記得自己與長明的關系,卻一出手就要置他于死地。
雲海行事正邪無忌,全憑一己喜好,卻對兩人的關系一無所知。
他這大弟子,過去究竟在九重淵裏經歷了什麽?
陳亭自然不能眼睜睜看着長明被殺死,當下趕緊出手阻攔,橫在中間。
“雲道友,有話好說,我們剛同生共死并肩作戰,怎麽轉眼就變成仇人了?這其中想必有什麽誤會……”
雲未思:“讓開。”
無形威壓撲面而來,陳亭後退半步,又站住了。
“讓開。”
雲未思又說了一遍,這次手腕微動,直接亮出四非劍。
四非劍殺不了長明,可不代表動不了陳亭。
陳亭面露驚訝,他不知道四非劍,卻發現對方手裏的劍正散發驚人劍氣,蠢蠢欲動急于尋找祭劍品。
“雲道友,能否聽我一句……”
“沒有時間了。”
雲未思忽然道。
這句話沒頭沒尾,顯得很古怪,陳亭一時不知道怎麽接。
說罷,雲未思直接出手,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架勢。
陳亭無法,只好祭出孤月劍應戰。
幾人剛解決完傅小山,甚至沒能喘上一口氣,就又得動手了。
琉璃金珠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兩人與雲未思之間霎時出現一道火海。
“走!”
長明聲起,陳亭毫不猶豫回身禦劍,不忘扯上長明,兩人飛向分水珠分出來的彼岸小橋。
雲未思緊追不舍,長明回身以禪杖拍出幾道禪音,金色卐字層層疊疊,瞬間形成一道結界,阻住雲未思上前。
小橋近在咫尺,橋的盡頭居然是山石瀑布。
二人別無選擇,只能沖向瀑布後面。
剛趨近小橋,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水汽。
不是幻覺。
瀑布後面隐隐有個洞口,看不明晰,陳亭不敢貿然沖進去。
長明心頭一動,當機立斷。
“沖進去!”
後面追趕而來的雲未思眼見兩人沖向瀑布後面,不由神色微變,居然停下腳步。
兩人消失在瀑布後面,他略一思忖,收了四非劍,也進了瀑布。
水聲很大,宛若銀河之上傾倒而下,一瀉千裏。
陳亭只覺兩只耳朵完全被水聲覆蓋,滿眼全是水,連眼睛都睜不開,飛劍完全失去效果,靈力也瞬間施展不開,只能勉強往前走,踉踉跄跄。
他下意識伸手去抓身旁的長明,卻抓了個空,無奈之下循着直覺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傾瀉而下的水終于沒了,耳邊卻還餘音繞梁,仿佛瀑布未遠。
陳亭抹了把臉四下張望,居然沒發現瀑布的蹤影,取而代之是四下荒野,前方一座牌坊,上書天垂城。
不遠處,長明靠在石頭上,雙目半合,似在閉目養神。
而剛才還緊追不舍的雲未思還不知去向。
陳亭松一口氣,走過去。
“長明道友,你沒事吧?”
長明微微搖頭,沒說話,眼睛也沒睜開。
陳亭見他面色虛浮蒼白,應該是受傷不輕,卻沒有任何療傷之舉。
“我在師門時學了點醫理皮毛,道友若不嫌棄,不如讓我給你看看。”
先前跟許靜仙剛認識時,陳亭下意識将長明也歸到跟許靜仙一樣的魔修行列,現在自然知道是個誤會,能用琉璃金珠杖和孤月劍的人,怎麽也不可能是個魔修。
雖然長明自稱散修,但世間修行者衆多,不乏來頭很大或者師門很厲害卻不願暴露的隐世高人,對方既然沒多說,陳亭也就體貼地沒多問。
“你沒發現嗎?”
長明睜開眼,徐徐道,“你現在察看自己內息,可還有半分靈力?”
陳亭一愣,繼而神色大變。
他剛剛還真沒多想,只當自己受傷耗神過度才會腳步無力沉重。
“這、怎麽回事?我們中毒了?!”
體內所有靈力,像被吸走一般變得幹幹淨淨,半點不存。
“劍起!”
陳亭将孤月劍抛出,捏了個劍訣。
劍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直直插入泥土。
陳亭:……
“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們又在幻境裏了?”
他有點恍惚,生怕哪裏又忽然冒出一個女兒國,要将他抓入宮。
“這裏應該是第八重淵,我們看見的瀑布,應該就是天垂瀑。”
長明咳嗽兩聲,他想起方才雲未思的話。
雲未思說,沒有時間了。
白天屬于雲未思,黑夜則是雲海。
現在頭頂灼熱,距離黑夜還長,雲未思說的時間不多,就不是指雲海快出來,而是怕長明他們搶先進入天垂瀑。
“如果你我都經由那道瀑布變為凡人,那其他人肯定也是。”
包括雲未思。
如果是真的,那就很有趣了。
當第八重淵裏,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再以修為區分高低時,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
他那不孝徒兒自然也殺不了他了。
陳亭追問:“那如果我們能出去,修為會恢複嗎?”
長明:“等雲道友追來了,你問問他?”
陳亭:……
他見長明勉強起身,下意識伸手去攙扶,這才發現對方後肩到胳膊被斜斜劃了老長一道口子,血已經幹涸了,但留下的痕跡卻更為猙獰。
陳亭看了都覺得疼。
他小心翼翼問:“你真沒事吧,不然我背你?”
“不必。”
長明自然會疼,他甚至發現自己修為突飛猛進同時,受傷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會比尋常更劇烈。
但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
而且這裏也未必安全。
“先進城裏,找個地方歇下來再說。”
陳亭見他直接将禪杖當拐杖來用,抽抽嘴角,想說點什麽,還是忍住了。
堂堂慶雲禪院的鎮寺之寶……算了,反正這裏沒有禿驢。
過了牌坊,兩人再走幾裏,終于看見人煙。
不單有人煙,還挺熱鬧的。
陳亭都想揉眼睛了。
“他們這是在……趕集?”
他的确沒有看錯,錯落分布的攤販,來來往往的人潮,正是外頭每逢初一十五各國城城裏的常見景象。
只不過,這裏是九重淵。
而賣東西和買東西的,都變成了修士。
細想倒也正常。
當這裏所有人都失去靈力,大家同樣是普通人,以修為鬥法來分辨強弱的法子已經行不通,日子一久,出不去的人不得不考慮生計,自然而然也就像外邊的人一樣生活起來。
所以城子裏不光有集市客棧,甚至還有人種地,有穿得光鮮亮麗,滿身绫羅綢緞的富人,也有混得并不好,衣着樸素寒酸的男女。
長明無暇細看,傷口的疼痛讓他不停冒冷汗。
陳亭趕緊扶他進了附近的客棧。
在這裏住客棧也是要錢的,夥計見面就問:“二位郎君可有天垂錢?”
陳亭:“那是什麽?”
夥計笑道:“在本城住宿吃飯,都是要天垂錢的,郎君若是沒有,可将随身值錢物事給我,我拿去當鋪,折算價錢,多退少補。”
陳亭:“你們收什麽值錢物事?”
夥計:“自然是法寶靈器,比如郎君這把劍。”
陳亭:“進了這裏,不是什麽法寶靈器都不管用了嗎?”
夥計:“話雖如此,但這些東西還是值錢,有朝一日出去了,便是身價百倍。反之,你一日逗留在此,就得跟個尋常人一樣吃喝拉撒,想我十年前進來時還是赫赫有名的一方高手,現在不也照樣在這裏跑堂打雜?”
陳亭無話可說。
他自然不可能拿孤月劍去典當,長明也不可能拿出琉璃金珠杖,雙方就這麽僵持住了。
夥計看出長明有傷在身,不慌不忙,就等着他們服軟。
“兩位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現在是白天還無妨,等天黑了,你倆再找不到住處,可就危險了。”
陳亭皺眉,只當夥計虛言恫吓:“此話怎講?”
對方正要說話,卻有一人從外面進來。
“我給他們出錢。”
……
雲未思擡頭看天色。
晴空日麗,萬裏無雲。
但他想殺的人卻追丢了。
天垂瀑是九重淵裏他最厭惡的一個地方。
因為在這裏,所有靈力都會消失,每個人都會成為普通人。
如果想離開,就得等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
為了殺長明,他進來了。
手掌傳來低吟。
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
宛如龍吟。
但他知道,那不是龍。
而是四非劍的劍吟。
四非劍很少有動靜,即便被他驅策,也只是如臂使指,悄無聲息。
卻在今日遇見九方長明之後,破天荒出現反應。
雲未思手腕微動,通體黝黑的長劍被他握住。
銘文微微發光,仿佛遇見久別重逢的故人。
他知道四非劍曾經屬于九方長明。
但雲未思覺得,對方現在已經沒有資格擁有這把劍了。
為什麽四非劍,還會有如此反應?
往事歷歷在目。
他記得九方長明,記得自己拜入師門,又與其決裂,最終兩人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也記得,自己一定要殺了他,天涯海角,在所不惜。
歲月漸逝,所有記憶逐漸模糊遠去,唯獨這個信念保存下來。
他沒想到,自己閉關蘇醒未久,對方就主動送上門了。
罷了,在天垂瀑裏,也就是麻煩一些,不礙事。
但,為什麽四非劍,會發出近乎悲鳴的低吟?
雲未思無悲無喜看着劍身忽明忽暗的金色銘文。
“他已不配用你,你還舍不得殺他?”
四非劍自然不會回答。
雲未思也不需要回答。
他大步流星走向前方。
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九方長明。
……
“許道友!”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陳亭驚喜交加,此刻的心情不亞于甘霖和故知了。
許靜仙還是那個一身紫裳的嬌俏女子。
就連走路間那種妖嬈氣息也沒變。
陳亭原先有些避之唯恐不及,這會兒卻倍感親切了。
最起碼許靜仙還是個人,比起八條腿的傅小山,和沒了下半身的孟藜,是要親切多了。
許靜仙一臉嫌棄看他,又轉向長明,親親熱熱體體貼貼。
“明郎,還好你沒事,是不是很想奴家了?”
長明:“你先把錢給了。”
許靜仙:……
她摸出幾枚銀錢,交給夥計,手一揮,豪氣闊綽。
“要兩間上房!”
上房還真是上房。
被褥是熨燙過的味道,連喝的水都提前溫好了,四處擺設不亞于外面一國都城裏的富戶家宅。
陳亭還有心欣賞幾眼,長明卻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所幸許靜仙眼尖,伸手就将人攙到懷裏。
“明郎怎麽傷成這樣了?!”
陳亭:……你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打的。
許靜仙居然随身還帶了傷藥,她一邊給長明上藥,一邊聽陳亭講他們跟傅小山交手搏命的經過,在聽見雲海突然對他們動手時,不由撇撇嘴。
“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麽好人了!”
“你起初還被色相所迷,想與他一夜春風的。”
長明說完,随即悶哼一聲。
許靜仙特意加重力道。
“那也是起初!”
陳亭沒心思開玩笑,他更關心天垂城的問題。
“剛才那人說,等天黑了我們就危險了,許道友你可知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