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KTV裏, 許辭坐在屋內的沙發上不動,祁臧站在屋外的走廊上, 也沒動。
兩人一坐一站,都跟雕塑似的,就那麽隔着充滿暧昧色調的燈光對視,彼此的表情都顯得諱莫如深。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白雪。
她很娴熟地更加用力地挽住許辭的手,腦袋一歪,往人肩膀上一靠,對祁臧道:“警察小哥,誤會啊!我們是正常的男女朋友!談戀愛不犯法的吧!”
祁臧踏步走進屋中, 看向白雪的時候橫眉冷對, 身上簡直寫滿了煞氣, 他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大屏幕正在播放的一首老歌唱到了那句:“怎麽忍心怪你犯了錯, 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 讓你太寂寞,才會陷入感情旋渦——”
祁臧:“……”
許辭:“……”
包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氣氛降至冰點。
第二個打破沉默的是李宏宇。
他铐着一個人從隔壁走出來, 看見立在301門口沒動的祁臧, 順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把人抓了個現行。好家夥, 都等不及出去, 直接在包廂裏就……咳,你這什麽情況?”
祁臧沒答話,仍只是盯着包廂內的許辭看。
跟在他後面拿着執法記錄儀的是李宏宇的下屬。
下屬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撓了撓腦袋, 正要回答李宏宇的問題, 卻見被李宏宇铐住的那男人往包廂裏瞥了一眼, 然後張口就噴:“白雪?你丫這臭**,老子點你的時候,他們說你病了。你病了怎麽還在接客?怎麽?傍上漂亮小白臉就騙老子?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自己說說!老子沒見過你這麽沒良心的!!!”
白雪:“…………”
許辭、祁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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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市局掃黃大隊。
祁臧主動攬過了跟許辭有關的審訊工作。
為此,李宏宇由衷表示:“喲,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主動加班支援我這裏,愛了愛了。祁隊,我這都要感動哭了!”
然後他就收獲了一句兇狠的“滾犢子”。
在祁臧帶着李正正一起進審訊室後,李宏宇給柏姝薇使了個眼神。“他怎麽火氣好像更大了?”
柏姝薇深沉地思考了一會兒,睜大眼睛,好像忽然悟了什麽,道:“剛才我負責帶幾個姑娘回來。其中有個叫白雪的,特別漂亮,五官精致得跟洋娃娃似的。老大本就黑着臉,看到她後……直接面帶了煞氣!跟個活閻王似的。嘶……該不會,白雪是他的初戀、或者暗戀對象吧?完了,老大頭上一片青青草原……”
“我去,這勁爆了。”李宏宇“啧啧”了兩聲,給柏姝薇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意思他倆要謹防被祁臧滅口。
·
審訊內。
攝像頭已打開,李正正做記錄,祁臧負責審訊。
“姓名?”
“謝橋。”
“年齡?”
“35。”
“職業?”
“清豐集團內控中心總監。”
“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迷醉KTV302?”
“唱歌。”
“一個人?”
“和白雪。”
“白雪是你什麽人?”
“跟她不熟。”
“不熟會在一起唱歌?”
“唱着唱着不就熟了麽。”
“…………”
李正正萬萬沒想到這個“謝橋”會這麽回答,一時覺得有些好笑,身旁祁臧立刻一拍桌子,他趕緊擺起嚴肅臉。
再聽見祁臧用頗為嚴厲的聲音開口:“所以你否認,你是去……”
沉默了許久,祁臧還是開口用了那個字:“你否認你是去嫖的。”
許辭:“否認。”
祁臧:“迷醉KTV第三層不對外開放,都是一個客人介紹下一個客人的模式。這是它一直沒被掃黃隊抓住把柄的原因之一。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能去到第三層?”
許辭平靜地回應。“嗯,我能去到那裏,确實也是別人介紹的。”
祁臧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所以謝先生是——”
“一個客戶介紹的,說給我介紹一個放松的好去處。我也是去到那裏才發現居然是……那種場所。之前他沒給我說清楚,所以有了誤會。”
許辭道,“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就在那裏喝喝酒,聽人唱唱歌,簡單過個周末。”
祁臧:“……”
——“既來之則安之”是這麽用的?
許辭:“你也看到了,我什麽都沒有做。”
祁臧心說怎麽什麽都沒做?我都看見人挽你胳膊了,你為了幫姑娘掙提成還點了好貴的酒呢。要不是很少有客人點那種酒、他們需要從樓下掉庫存、我或許還發現不了問題……
內心滑過無數OS,祁臧又聽許辭問:“還是說你希望我做什麽?”
祁臧:“…………”
他說這話是不是在挑釁?
怎麽感覺他反而好像生氣了?
皺起眉頭,祁臧繼續問:“所以,去了之後,發現是那種場所,你居然也不走,就在那裏待着……為什麽?跟人姑娘交起了朋友?”
許辭面無表情:“我又沒什麽其他想法,就把那裏當做是普通的KTV。這有問題?”
李正正一邊記筆錄,一邊瞄了祁臧一眼。
——嘶,他怎麽覺得這不像審訊現場,倒像是捉奸現場呢?
很快就聽許辭再道:“大家都是男人,就算我有點想法又怎麽了?和漂亮姑娘聊聊天、喝喝酒,不犯法吧?不是說,她曾經做過那樣的生意,我就一定在和她做那種生意。”
祁臧:“…………”
“不信你去問那個姑娘。我真的只是在和她唱歌而已。抓我,你們沒有證據。”許辭很正經,“希望你們可以盡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可以投訴你們的。祁警官,你警號多少?”
祁臧氣笑了,還真給他報了一串數字。
許辭點點頭。“記下了,挺吉利的。”
祁臧:“…………”
·
針對許辭的審問很快結束。
祁臧陪李宏宇去了趟辦公室給他的領導彙報情況、安排工作,一時忙得有些不可開交。
實在是今晚這場突擊連警察都沒想到,迷醉KTV那幫人更不會想到,因此冷不防被抓過來的人非常多,需要一個個做筆錄登記清楚情況,還需要深挖這背後是否還有別的利益鏈。
等把基本情況全部摸清楚,已經到了後半夜。
順着迷醉KTV這條線繼續深挖是李宏宇他們的事,祁臧他們隊的人幫到這個點已經陸續撤了,最後只剩祁臧一個。
白雪暫時被扣下了。
她确實是做這個生意的,也承認了,會被處以至少10天的拘留。
至于許辭那邊,由于并不存在他直接參與的證據,白雪也沒有檢舉他,表示兩個人确實在單純地喝酒聊天,他也就被放了。
從李宏宇那邊聽了一耳朵針對許辭的處理方式,祁臧迅速去到了公安局大門口,為的是等他。
“謝橋”這個身份已在錦寧市生活多年。但之前兩個人從來沒有遇見過。可是自重逢開始,就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将他們連到了一起。
他們總能在不期然中相遇。
雖然……雖然每次相遇,祁臧發現自己總是在審訊許辭。
最開始在KTV撞見許辭的時候,祁臧确實驚訝、詫異,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
他當然不認為許辭會真的做那種事。
但無論如何,那姑娘挽住他胳膊巧笑倩兮的樣子,實在往他心裏紮了一根刺。
祁臧心煩意亂的燥意,是在審訊中途忽然想到什麽的時候煙消雲散的。
他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明白之後,接下來取而代之的情緒,就是他心尖上泛起的酸澀與苦意。
那個時候李正正在、攝像頭也在,祁臧沒法問許辭,只有等到現在。
公安局門口。
祁臧眼睜睜注視着許辭的身影出現,大樓前廳透出的燈光照出他挺拔高挑的身影。他逆着光緩步走向大門,表情一直藏在陰影裏,直到被鐵門外的路燈照亮。
“謝先生——”祁臧出口喚他。
許辭瞥他一眼,沒說話,鐵着臉繼續往前走。
祁臧迅速追了上去。“你……這是又生氣了?”
許辭:“……?”
——什麽叫“又”?
“你該不會覺得我剛才又很兇什麽的?我剛那是正常審訊。你那确實瓜田李下——”
“……”
“行。剛才我的語氣可能确實有點……對不住,不應該誤會你。我向你道歉。明天請你吃飯?”
“……”
倏地,祁臧的表情變得嚴肅,語氣也變得有些沉。“我來找你,是有事跟你聊。”
許辭沒說話,靜靜聽着他開口。“那天半夜我忽然從你家離開,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許辭當然知道,但必須搖頭。
祁臧便道:“咱們市局的齊主任認為分屍案裏死者的身份,可能是患有艾滋的性工作者。所以大家連夜做了個體檢。”
還有一件事,祁臧沒有提——
那是理化步青雲不經意提起的,比對“謝橋”和許辭頭發DNA的人,恰恰也是齊主任。
祁臧何其敏銳,立刻發現這裏面或許有某種隐秘的關聯。
他看向許辭:“所以你有意去那種場所,是在查什麽嗎?可以告訴我嗎?有我幫得上忙的嗎?”
祁臧這個人……也實在是太聰明了。
許辭下意識皺眉,卻也只得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麽?”
看來是不能說了。
祁臧看他半晌,終究沒再追問,只輕咳一聲,道:“沒什麽。送你回家?”
許辭看着他沒說話。
“還有事想請教你。關于清豐集團的。”
許辭腳步果然一頓,随即道:“行吧。那就麻煩你送我回迷醉KTV。”
祁臧:“诶?”
許辭皺眉:“又想什麽呢?我車在那裏而已。”
“不是……我沒想什麽!我這就送你。別生氣!”
“…………?”
街燈整齊排列,遠遠看去像星做的海。
越野車穿過夜晚的燈海,祁臧時不時側頭望一眼副駕駛座沒有什麽表情的許辭,感覺星光全都映在了他的眼底,透着亘古而來的寂寞與寒涼。
“你說想問清豐集團的事。”半晌,許辭側過頭來,看向祁臧,“你想問什麽?”
“我們隊有個小孩兒想買清豐制藥的股票,你覺得靠譜嗎?”
許辭果斷:“讓他別買。”
祁臧問:“那個什麽老年癡呆的藥不靠譜?”
“不清楚。我只是不建議買股票。”許辭道,“大盤最近不好。”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車很快重新開到了迷醉KTV。
幾個小時前還燈火酒綠的場所現在已漆黑一片。
地下車庫裏也沒有什麽車,祁臧按許辭的指示将車停在了他的車附近,解了鎖,看着許辭解安全帶,把手放上了把手,即将推開車門。
在車門即将推開之際,祁臧叫住他:“等等——”
“嗯?”許辭回過頭再看向他,“什麽事?”
祁臧:“明天請你吃飯,當賠罪,行不行?”
“請我吃什麽?”
“反正不是老幹媽炒飯。”
許辭淡淡一笑:“下周日吧。我明天要加班。”
祁臧朝他揮揮手:“好。那到時候再約。”
許辭:“嗯。”
·
時間走至下周三。
從周一到周三,祁臧都在隊裏打聽一件事——錦寧市哪家餐館靠譜。
最懂哪裏有美食的人是柏姝薇,不過她每日提的無數方案都被祁臧打回去了。
“老大,你這什麽情況啊這麽龜毛?”
“我旁聽了一耳朵,柏姝薇找的餐廳都很有意思,你怎麽還不滿意?你這是要跟誰約會?”
“嘶……榮副局又給你攢了相親局?可之前沒見你這麽上心啊!”
“和朋友吃飯而已!沒事別瞎腦補!”
祁臧以一敵衆果斷嗆了回去,“趕緊幫我想,誰被選中了,我送那個餐廳的券!沒券的話,我再單獨請他一次!”
宮念慈正好來他們辦公室送文件,聽見這話後問了祁臧找什麽餐廳。在聽了祁臧要求後,她果斷給他發了個鏈接。
“這家不錯。很有情調。”
祁臧點開來看,從裝修風格到菜式,果然哪兒哪兒都滿意。“多謝,就它了!回頭我請你去這裏再吃一頓!”
“不用了。這是我前夫給我求婚的地方,錦寧市最适合情侶約會的餐廳排行榜第一名。”宮念慈微笑着祁臧,“你絕對有情況!”
宮念慈一句話激起千層浪,辦公室裏的人全都看起了祁臧的熱鬧。
幸好榮勇發來的一條消息解救了他。
以副局長召喚為理由,他趕緊跑了。
風風火火跑出去,去到榮勇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祁臧卻忽然收起笑容,變得有些嚴肅。
他能猜到榮勇找自己什麽事。
這周日祁臧特意去了榮勇家拜訪,把他和師母哄開心了,就開始打聽分屍案的後續,以及和當年的什麽大案到底有着什麽樣的關系。
分屍案和袁小兵槍擊案盡管已轉給了省廳,但事情鬧這麽大,就算不觸及核心的機密,市局的人也多少應該了解一些內情,這樣才好提前做好防範。
如此,就算祁臧不開口,于情于理,榮勇本來也打算着跑一趟省廳了解情況。
臨別時祁臧提醒他:“師父,還有一事兒,別忘了。”
榮勇:“你那個叫、叫許辭的同學的事兒?”
“是。你也見過他的。大三寒假實習我倆就在市局。”
“嗯,我是記得他。他腦子活絡,破案的時候總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角度。不過嘛……這孩子實在有些讓人看不透。他心事很重啊。”
“先甭管他心事重不重。他的失蹤确實很蹊跷。我跟他同窗那麽多年……就不求追究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總該知道他是死是活。”
“嗯,放心吧。我一并打聽着。”
此時此刻,猜測着榮勇已打聽出了眉目,副局長辦公室裏,祁臧難得沒有吊兒郎當,而是在辦公室裏正襟危坐。
果然,他聽到榮勇問:“分屍案這件事好像跟老K的人有關……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老K,真名桂大軍,至今被挂在通緝名單上,曾犯下無數惡性案件,祁臧自然是知道這個人的。
祁臧點頭,榮勇又道:“老K這些年來跟老鼠一樣流竄于東南亞各地,愣是沒被抓住……跟個滑泥鳅似的,關鍵時刻總能溜掉。”
祁臧實在有些不解:“可老K的案子到底為什麽在咱們內部這麽諱莫如深?他是犯了什麽不可說的驚天大案了?”
榮勇眼裏滑過了近年來少見的鋒利。“這件事……居然還真跟你想打聽的那個許辭有關。”
祁臧登時就坐直了。“許辭?什麽情況?”
“老K這個人之前在錦寧市的時候,就跟東南亞那邊的犯罪團夥有往來,偷渡逃到東南亞一帶後,直接加入那邊……後來自己成了老大,發展了一個被稱為四色花的組織。保镖、殺人、綁架、器官血液買賣、人口買賣……他們什麽都幹。”
榮勇抓了一把沒剩幾根的頭發,看向祁臧,又道:“八年前,中國警方聯合緬甸警方,有一場針對毒枭牟伊爾的抓捕行動。收到消息,牟伊爾的妻女會由四色花負責護送轉移。
“好不容易得到了跟老K有關的消息,咱們雲海省省廳自然派了人過去,與緬甸警方共同實施抓捕行動。派出去的人中……有一個就是許辭。”
八年前,許辭不過才剛剛畢業。
——當年他的不告而別,果然是因為機密任務?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祁臧立刻追問。
“這你可問到我了。”榮勇攤手,“過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結果。許辭他們組成了調查小隊,一共有四個人,除了他,另外三個人的腦門全挨了一槍。”
“所以……只有許辭活了下來?”祁臧問。
“那三個人挨槍子的地方,正好是一處山林。我方趕到的支援人員順着山林裏的痕跡一路找去了一處懸崖,在那裏看到了許辭的一只鞋,至于山崖下……是極度湍急的江流。
“一開始他們判斷,許辭很可能被人扔下去了。四色花可能先前與他們火并過,打到許辭的時候正好沒子彈了,所以采取了這種方式……
“不過祁臧你想想,另外三個犧牲的烈士,他們被槍殺之前,身上都有繩索。被捆綁起來、強行做成了下跪的姿勢……這表示他們小隊的四個人當時毫無反抗餘地。
“按理許辭也應該和他們一樣。那麽,即便沒子彈了……那些殺人不眨眼、甚至以殺人取樂的劊子手們,也有一萬種方式将許辭就地處決,為什麽非要跑那麽遠把他扔下山崖?”
祁臧臉都有些白了,但仍在下意識維護許辭。“許辭那麽聰明,可能提前發現了什麽,所以掙脫了繩索,逃了。他被追到懸崖,沒有辦法,所以跳了下去。”
“是。你說的确實是一種可能。可是……”榮勇的臉色罕見地沉了下去,“他們這次的行動絕密,并且這四人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不是行蹤暴露中了埋伏,他們不可能落入那種境地。
“所以還有一種可能——許辭是我方的叛徒。甚至他根本就是對方打入我方的卧底。”
“不可能!”祁臧霍然起身,一副要跟師父公然叫板的架勢,“我跟他朝夕相處四年,他怎麽會是卧底?”
“你先別感情用事,好好聽我講。”榮勇一拍桌子,倒也沒動怒,只是道,“當時他們小隊的行動,是咱們省廳的莊強莊廳長直接指揮的。知道這個小隊的具體行動計劃的,只有他,李副廳,還有咱們市局的局長、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張雲富。
“這三個人有着鐵三角之稱,是我們雲海省人人歌頌的英雄。莊廳,特警出生,多次跟恐怖分子正面相對,耳朵都被炸聾了一只。李副廳,緝毒警出生,當年人差點在湄公河裏出不來了。咱們局長就不多說了……這三人哪個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大英雄?
“他們三個與許辭,你覺得洩露情報的那個是誰?更何況……”
榮勇說了一句讓祁臧的心狠狠一沉的話——
“更何況後來上面非常重視,派了專案組調查這件事,結果顯示三個人幹幹淨淨。那麽出問題的只能是許辭。”
“所以,要麽當年情報外洩的事情別有隐情,許辭這個人幹幹淨淨沒有問題,但這也意味着許辭确實已墜崖而死,否則他為什麽不回來?
“再要麽……許辭當年故意詐死,只是為了暫時騙過我方,做完這件事的他不敢再回歸警隊,徹底成了那邊的人。”
辦公室內,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祁臧的整個後背卻都已濕透了。
他重新坐了下來,沉着臉一言不發。向來硬朗、堅毅、果敢的眼中竟然少見地浮現出了些許陰郁。
榮勇不是沒經歷的人,自認知道發現好兄弟居然是惡勢力卧底的痛,當即起身拍了拍祁臧的肩膀。
“更多的內情我就不知道了。這個程度的事情,其實算不上多機密,但事關三名烈士、又涉及省廳的高層……多少有些敏感,這才一直沒有對外公布,甚至沒有內部公告。”
那一瞬祁臧腦子裏天人交戰。
他幾乎認可了榮勇的推論——
許辭确實有問題。
否則,在湧泉村的河邊,那個槍殺了袁小兵的殺手,為什麽偏偏放過了許辭?
在醫院的時候,自己只是出于想要找線索的目的多問了一句,許辭為什麽會有着如臨大敵、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反應?
可下一刻,祁臧腦子裏浮現的是他看的那段大橋上的監控。
許辭完全可以選擇自己離開。
但他偏偏留了下來,舉着雙手一步步走到袁小兵面前,用自己換下了朱秀。
緊接着,更多的久遠回憶随之翻湧而來。
在課堂上,許辭說:“當警察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是為了弘揚正義。”
那個時候他臉上的驕傲,怎麽會是作假?
腦中的天人交戰很快結束。
祁臧的聲音依然有些低沉,但面色已恢複平靜。
他對榮勇道:“這件事恐怕沒那麽簡單。許辭如果有罪,調查他就是了,可他的戶籍檔案為什麽會直接消失?就好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再來,他當時才剛大學畢業,為什麽會被派去這樣的任務?誰安排的?”
榮勇嘆氣,做了個攤手的姿勢,表示無法解答這些問題。
想讓祁臧好受一些,他換了副輕松的語氣。“我知道的都說了。其他的人家連我都不能講,你也就別打聽了。
“你師父我問到這些可是付出了巨大代價的——我把我珍藏的20年郎酒……啊,就是為了你的婚禮準備的酒都拿了出來,請我在省廳的老同學喝,這才打聽出來些許內情。
“咳、你想想,我以前又不是沒幫你打聽過許辭的下落,哪次有結果?這次劉娜案跟那邊有牽連,四色花可能已來到錦寧市重新紮根搞事情,而許辭又跟四色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我們市局多少得做好防備,基于這些,人家才肯告訴我這麽多!”
祁臧轉而問:“那師父對清豐集團了解多少?我這些天查了它不少舊聞。有小道消息說……清豐的董事長林懷宇,跟桂大軍是拜把子兄弟?”
“是有這樣的消息,但沒證據。要麽林懷宇太雞賊,并且二十幾年前的偵查手段又實在落後,沒找到他有罪的關鍵證據……要麽他就确實是幹淨的。”
話到這裏,榮勇提醒了祁臧一句,“工作方面,你向來讓我放心。警察辦案,講程序、講正義。你這次讓我感覺有點急躁了……可別給我胡來!”
半晌,祁臧終究很鄭重地回了句:“放心吧師父,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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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周日,祁臧總算正式地請許辭吃了個飯。
之前對于許辭,祁臧有着各種猜測、預感、推敲……在從榮勇那裏得到一些跟許辭有關的關鍵信息後,某些東西就在祁臧腦中塵埃落定了。
這一餐祁臧的話難得很少,只是不斷給許辭夾菜。
許辭幾乎有些無奈。“你自己不怎麽吃,一個勁兒就給我塞菜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挨過餓、受過苦似的。”說這話的時候祁臧聲音有些低沉,“現在彌補不了過去……但就是想讓你多吃點。”
許辭沒接話了,他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祁臧。
祁臧深深回看向許辭,忽然頗為鄭重地開口說道:“我這個人從小到大,心裏是從來不裝事的。大概小時候超級英雄看多了,就老想當警察抓壞人什麽的,這背後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很多時候我以為身邊的人跟我應該也差不多。後來工作了、經歷多了,才發現并不是這樣。有的人想當警察,可能是經歷過事兒。
“我無憂無慮地長大,在學生時代沒什麽太遠大的理想,也沒有什麽煩惱……但在我只想着要打游戲的年紀,我的同齡人可能已經有了在我那個年紀還完全無法想象的經歷——”
許辭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祁臧繼續道:“曾經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就是這樣。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性格冷漠,注重隐私,天生跟其他人之間有距離感。在與分開後的日子,我才慢慢體會過來,也許他并不是天性如此,他可能經歷過一些不好的事情。
“當年他什麽都不告訴我,可能是覺得我沒擔當……畢竟我那會兒整天吊兒郎當的,連書都不好好讀,我那樣的能當什麽好警察?我根本不值得他信任。”
話到末了,祁臧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沙啞。
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道:“可是現在已經過去八年了……我覺得我這八年幹警察幹得還可以。破案、緝兇……我沒掉過鏈子。
“謝先生,你說——”
祁臧認真注視着許辭的眼睛,就好像想透過這具僞裝得幾乎完美無瑕的驅殼,看見藏在裏面的或許早已千瘡百孔、之後被迫修修補補直到徹底變了樣貌的魂靈。
祁臧開口問:“如果再次遇到他……他能信任現在的我嗎?他能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他也可以有值得信賴、值得依靠的人嗎?”
許辭依然沒說話,只是嘴唇下意識輕輕抿了一下。
燈火下他的表情與情緒本該無處躲藏。
可大概那張面具長在他臉上太多年了,實在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綻。
“或者說……剛說的那些我都不該求。”祁臧的聲音變得很低沉,“我只是想知道……他能覺得我其實有資格,跟他一起并肩戰鬥嗎?”
沉默了一會兒,許辭反問他:“上次在紫水瀑布,你口中那個正義感十足、永遠堅毅勇敢的同學……也是他嗎?”
祁臧點頭:“對。我說的是同一個人。”
良久,許辭看向祁臧,總算輕輕地、但擲地有聲地開口:“祁臧,你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也是一名非常非常優秀的警察。能夠遇見你,是你那位同學的幸運。我很羨慕他。可是……
“可是從你的描述看,他是一個太過天真、以至于有些愚鈍的人——”
在許辭看不到的地方,祁臧垂在桌面上的兩只手交握在了一起,用力頗大以至于指關節格外凸出。
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
“祁臧。”許辭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喚了他的名字,又道,“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什麽絕對的正義,也沒有絕對的黑與白。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我恐怕理解不了他,也就不能替他解答你的問題。抱歉。”
“許……”
許辭。冷不防聽到這樣的回答,這兩個字祁臧差點就要忍不住脫口而出,但最終生生把最後一個字吞了下去。
許辭看着他又道:“但我有我的人生經驗,可以多說幾句。我看祁隊似乎受到了某些往事的困擾。有句話說的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要再糾結過去的事情了。人生麽,總是要往前看的。”
“你希望我向前看……”
許久後,祁臧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那你告訴我,什麽叫向前看呢?工作方面我還挺積極,那肯定是一直向前的。所以你說的是其他方面,比如個人問題?我也許該找一個人談戀愛,甚至結婚、生子……這樣我就會有一個相對圓滿的人生,是麽?”
許辭嘴唇抿了一下,暖色系的燈與他眉眼裏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擡手端起桌上的紅酒杯,許辭沒有喝,只是食指沿着杯沿劃了半圈,然後點頭。“你上次不是說,你很向往家庭生活嗎?”
“是。你說得特別有道理。”祁臧臉上的凝重、探尋、還有藏起來的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全都叫人瞧不見了。
他忽然笑着看向許辭,開口道:“既然是這樣……那我追求謝先生,可以嗎?”
“你、你說什麽?”吃驚之下,許辭的聲音幾乎變調。
他極力壓抑了,才勉強讓這問話顯得勉強平穩。但那尾音明顯不平、明顯上揚的厲害,讓祁臧迅速捕捉到了。
“我說你的建議很對,我不應該執着于舊人,應該多看看眼前的人……比如現在坐在我對面的謝先生你。
“我非常欣賞你,就是不知道你怎麽看我?你有可能喜歡我嗎?”
祁臧忽然發現,什麽試探、什麽隐晦的暗示,玩這些虛頭巴腦地幹嘛呢?許辭愛跟人猜謎,自己這回偏就不陪他玩了。
上學那會兒他暗戀了許辭那麽久,就是太瞻前顧後才沒表白,一會兒怕許辭介意,一會兒怕他會覺得不自在、表白後連朋友都沒得做……
好不容易畢業兩晚兩個人都睡在一起了,結果許辭一跑就是八年。
他什麽都不說、繼續跟許辭猜謎,搞不好許辭分分鐘又跑沒影了。
那他不如給直球。
結果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想通關節後,祁臧算是無所顧忌了。
他望向許辭的眼神簡直顯得有些痞。“謝先生給個準話?如果你實在不喜歡男生……也可以直接告訴我。沒關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許辭:“…………”
·
雲南某偏遠山區。
靠近山頂位置有一排平房,上面挂着“清豐制藥”的牌子。
平房更往後是正在建設開發的工廠,地基挖了一半,大坑裏全是碎石。
此刻幾輛挖掘機安靜地停在邊上,幾個工人沒有工作,而是聚在車邊聊天抽煙。
不久後有個類似于小管理者的人走了過來,給了他們一點錢,讓他們下山去采辦點東西。
拿了錢,工人們高高興興離開了,場地暫時空了下來。
再過了一會兒,卻又有一個人被綁着拖到了那片巨坑前。
他大概是怕得厲害,渾身都在發抖,臉更是白到沒有一絲血色,而在看到某個人閑庭信步走到跟前的時候,他的褲子已然濕了,是被吓尿了。
跪在地上,他不住朝來人磕頭,磕得非常實在,額頭立馬見了血。
“放過我……放過我。山櫻先生,請放過我!”
被稱為山櫻先生的,是一個看上去頗為年輕的男人。他穿着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