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另一邊,趙青山牙關緊咬,表情也扭曲了起來——他盡管搶先奪下了手槍,可竟然連開三槍都是空槍!
要知道,這槍一共才只有六個彈巢!
閃念間他幹脆放棄開槍——這玩意兒後坐力極大不說,每次扣下扳機都必須用手撥動槍片子,讓彈巢對準槍管才能打出一發,非常之不實用。
一個箭步繞到秦嘉禮面前,他攥起拳頭猛然砸了過去!
這一拳又快又狠,幾乎挾帶了剛猛的風聲;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只見秦嘉禮往後一仰躺在包廂沙發上,避開當頭一擊,緊接着雙腿一擡架在了趙青山脖頸兩側!
秦嘉禮雙腿力道不輕,全力壓在他肩膀上時,幾乎讓他感到重心一沉;但他毫不以為然,因為他并非真的要與秦嘉禮肉搏,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轉輪、上膛——只聽“咔嚓”一聲響起,手槍已在他掌中準備就緒,就在他勢在必得地一舉手,準備将子彈送入秦嘉禮眉心的那一瞬間——
下一秒,他頸骨也響起了一聲“咔嚓”!
這一聲輕響在趙青山耳邊放大了無數倍,簡直如同驚雷一般;他只感到脖頸一痛,秦嘉禮雙腳不知怎麽的一錯一扭,竟然讓他脖子瞬間脫臼!
趙青山當即踉跄幾步,然而還是不死心地一擡手,想要扣動扳機;與此同時,秦嘉禮也擡起了手——他擡手抓起桌上的茶壺茶杯狠狠擲了過去!
扔東西一道對于秦嘉禮來說,可謂是爐火純青。趙青山脖子僵痛,躲閃不及,被接連不斷的瓷器砸了個滿頭包,很快潰不成軍地退到了房間角落。
饒是如此,他依然緊握掌中手槍,不肯放手。
秦嘉禮乘勝追擊,疾步沖到趙青山跟前,他一把制住趙青山的咽喉,同時一膝蓋一耳光招呼了上去!
打架的時候打人臉,從武學道義上講,似乎頗不文明,不過這既是生死決鬥,講文明也沒什麽意義。
于是秦嘉禮打完一耳光,又補了十幾耳光,扇得趙青山頭暈眼花,罵聲不斷,臉上一塊爛皮傷疤都快振翅起飛了。
“你奶奶的……”他鼻青臉腫地罵道,“有本事別學小娘兒們掐架!”
秦嘉禮動作不停,且打且道:“這話勞駕去跟趙雪林講,我拳腳功夫都是他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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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雪林”三個字,仿佛觸動了趙青山的心事,一時間,他眼中的憤恨消失了,只剩下迷茫:“有件事,我一直想不大明白,他當初為什麽站在了你那邊?”
秦嘉禮手一頓,也迷茫了:“什麽這邊那邊的?”
“我和趙雪林雖然不是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但我自認從未虧待過他。他親娘是個瘋子,每過十天半個月就要鬧一次自殺,瘋起來六親不認,什麽東西都往他頭上砸。娘不愛他,爹就更不愛了——老當家覺得他模樣俊得離奇,不像是自己的種,不肯給他正經取名兒。
“當家的帶了頭,手底下的弟兄們自然也不會給他好臉色。要不是老子心善,每天偷摸着喂他一點狗食,他早他娘的翹辮子了!”
這些陳年舊事,秦嘉禮被拐帶到山寨後,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二——老當家當時就是因為不滿意大兒子的迂腐氣,看不慣二兒子的好相貌,才親自尋了個三兒子——也就是他回來。
趙雪林親娘其人其事,在山寨也不是秘密。
他親娘似乎是個歌舞場的名角兒,模樣好,嗓子好,身段好,只是有一點不好,她并非自願賣唱,而是被人販子拐去強行做的這行當,所以時常唱着唱着就想上吊。他親娘貌比天仙,老板自然不會讓她上吊成功,于是設計讓他親娘染上煙瘾,半是脅迫半是誘哄地逼她演出。
後來,他親娘被老當家相中,搶去做了小老婆;一年之後,生下了趙雪林。
可惜生了兒子,她也沒能得寵,因為這兒子生得詭異——老當家大圓臉,眼睛極細,鼻子極塌,五官四舍五入,約等于沒有;趙雪林四五歲之後,卻是長出了一對深邃的眼眶,一個挺直的鼻梁。
老當家攬鏡自照,感覺即便有天仙親娘的相貌打底,也不至于長成這副模樣,暗暗懷疑趙雪林親娘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趙雪林在親爹懷疑、親娘怨毒的環境中長大,一顆心尚未發育完整,先被親生父母的惡意镂了個七零八碎。
秦嘉禮當時和他同吃同住,很長一段時間裏,只覺得他就像是鬼魂一般,陰沉、冷漠、沒有七情六欲。
時過境遷,這些往事可能趙雪林本人聽了,都不會有太大的感觸。秦嘉禮卻一皺眉毛,胸中騰起了一股子蓬勃的怒氣:“好端端的,你喂他吃狗食做什麽?”
趙青山嗤道:“山寨米少嘴多,有狗食給他這野種吃就不錯了!”
秦嘉禮喉結一動,目光隐隐閃動了殺機:“你既然認為他是野種,又有什麽事想不明白呢?”
趙青山似笑非笑地答道:“常言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那狗食盡管滋味不怎麽樣,可畢竟救了他一條賤命嘛!當初我和你打得激烈,誰輸誰贏還未有定論,若非他突然插手,下令合并了兩支隊伍,讓你當上了總司令,我何至于淪落到如今這個面貌?你說,這事兒換你,你想得明白不?”
“老當家去世那年,你偷了山寨一筆款子跑去留學,留下一幫餓急了眼的悍匪給他料理,你怎麽不提?”
趙青山答得坦然:“老當家的錢,自然便是我的錢,我拿我自己的錢去留學,怎麽能算偷呢?再說,我為了我的前途掙命,這有錯嗎?”
秦嘉禮聽到這裏,沒了言語,只想抄起一根大棒槌捶爛此人腦瓜,看看裏面的腦漿究竟是黑是白。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
起初,喧嘩只是幾個人的竊竊私語,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便沒怎麽在意,繼續跟趙青山狗扯羊皮各講各的;到後來,那喧嘩越來越響,漸漸彙成了驚濤駭浪似的一聲喊:
“不好啦——日軍派出敵機轟炸重慶來啦——”
“諸位老板啊,快莫吃啦!偵察機已經來了兩趟!炮彈怕是馬上就要下來了!”
包廂外登時炸開了鍋,剎那間腳步聲、碗筷聲、尖叫聲、咒罵聲亂紛紛地裹作一團,炒成了一盤震耳欲聾的大雜燴。
約莫一分鐘過後,一個粗嗓子非常有穿透力地叫道:“經理,我們套房才只住了半天,勞煩退一下押金嘛!”
“經理,我們也是呀——”
随即傳來經理很不耐煩的聲音:“唉!都什麽時候了!你們等着——”
話音未落,遠方滾來了悶雷式的轟響,是敵機在市區的另一端投了炮彈。這一聲響,直接崩斷了衆人的聲帶,一時間酒店靜寂得可怕,只剩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以及小孩子呼嗤呼嗤的抽噎聲。
重慶不是第一個遭遇轟炸的城市,秦嘉禮也不是第一次面臨轟炸的情形,所以他并不驚訝,也不慌張。
劈手奪下趙青山手裏的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落地窗邊。
他知道,這槍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但只要趙青山還想玩單打獨鬥、一決勝負的游戲,這槍便是最有力的籌碼。
潔淨的一層窗玻璃外,世界完全亂了套。
數量汽車卡在十字路口動彈不得,電車也熄了火,鐵皮蛇一樣盤在路中央。人山人海填街塞巷,腦袋攢着腦袋,肩膀摩着肩膀,黑芝麻成了精似的往前颠動。
秦嘉禮看了,依舊不怎麽驚慌,他只在趙雪林的面前暴露蠻橫莽撞的本性。
回頭看向趙青山,他揚了揚手中的槍,問道:“還賭麽?”
趙青山面沉如水地托着脫了臼的脖子,沒有答話。一番打鬥下來,他輸得徹底,自然沒有了賭的必要。可要他放秦嘉禮一條生路,他不甘心!
但若是和秦嘉禮繼續這麽鬧下去,恐怕到最後,誰也走不了。放秦嘉禮一條生路,他不甘心;跟秦嘉禮同歸于盡,他也不甘心。
正是僵持不下之時,趙青山望着人潮洶湧的大街,嘴角一勾,忽然生出了一個絕佳的想法。
“你贏了,”他說,“我不賭了。”
一邊說着,他一邊向後倒退,伸手接過了随從遞來的一把槍,一拉栓打開了保險。
槍是步槍,威力比秦嘉禮手中的舊式柯爾特手槍,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步接着一步,他後背抵上了包廂的門把手,退到了極限。
他退,秦嘉禮也退。兩個人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望見了殺機。
“你贏了,按理說,我不能殺你。”說完這話,他牽動臉上肌肉,短促地笑了一聲,仿佛是被自己的說法逗笑了,“可你我之間的事,怎麽能按理說呢?”
槍口瞄準了秦嘉禮,見秦嘉禮不躲不閃,似乎真的有了幾分死志,他又笑了,是個頂誇張要岔氣的笑法:“你放心,我不打死你,我只廢你的腿。”
若不是性命攸關,秦嘉禮也想笑了。
衆所周知,空襲投彈,只往繁華人多的地方投。而他身處的金川大酒店,正是重慶最繁華、人最多的地界。
廢了他的腿,再把包廂的門一鎖,就算不打死他,炮彈也會炸得他屍骨無存。
趙青山說得輕松,笑得暢快,然而都是假輕松,假暢快。秦嘉禮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能開懷。
外面又傳來了一聲轟響,這一次轟響不遙遠了。隐隐約約地,甚至夾雜着飛機“哄哄軋軋”的馬達聲。
随從們變了臉色,壓低聲音告訴趙青山“該走了”。
趙青山從鼻子裏噴出回答:“急什麽,就一槍。”
擡槍,瞄準,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那一刻要來了。
那一刻具體指什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切要結束了。
那場大火燒掉了他的頭發,他的臉皮,燒掉了一切可燒之物,唯獨沒有燒掉他的一口氣。他靠着這一口氣活了下來,人不人鬼不鬼地向上爬,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置秦嘉禮于死地。
現在,機會來了。
随從們沒有和這位漢奸大佐同生共死的覺悟,見他當真不走,左右對視一眼,搶下門把手準備撤退。
與此同時,槍聲響了。
“砰——”
最先倒下的,卻不是秦嘉禮,而是開門的兩位随從。
趙青山被槍聲驚得手一抖,打偏了,子彈擦着秦嘉禮的耳朵鑿進了牆壁。他瞳孔當即一緊縮,咬牙切齒地持槍轉過了身:“誰?!”
酒店走廊一片漆黑,是經理逃跑之前關掉了總電閘。
黑暗裏,腳步聲紛至沓來,看樣子來的人不少。
冷冰冰的聲音,有力地穿透了轟鳴雜音,回響在他的耳邊:“我。”
趙青山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不等他對這個“我”破口大罵,後頸陡然一痛,竟是秦嘉禮趁機沖上前,将槍口抵了上去——抵上去之前,還用槍托抽了他一下子。
兩面夾擊之下,他插翅難逃,算是實打實地敗了!
趙青山心潮一個跌宕起伏,險些氣得嘔血:“你到底是誰?!”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衛兵隊的簇擁之下,走了進來:“趙雪林。”
秦嘉禮一頓,猛然擡起了頭。有那麽一瞬間,他眼前的畫面是黯淡的,耳邊的聲音是靜止的,只有趙雪林的身形被晴暖的光線勾出了輪廓,塗上了顏色。
衛兵隊一進包廂,立刻把趙青山的随從趕出了房間。随從們正在策劃逃命,求之不得地跑了個幹幹淨淨。
趙青山目眦欲裂,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的聲音:“我當是誰?原來是秦嘉禮養的一條狗啊。”
他擺出了舌戰的架勢,趙雪林卻不是秦嘉禮,有跟他長篇大論的閑情雅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趙雪林擡手直接給了他一槍!
那槍沒有要他的命,打穿了他的腳掌。趙青山冷汗唰的就流下來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趙雪林沒有再看他,繞開他走到秦嘉禮的面前,伸出了手。
秦嘉禮不假思索地握了上去,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氣,很想當場把手甩開——這王八蛋手勁兒大得驚人,差點把他老骨頭捏變了形。
側畔降落下一片陰影,是王八蛋俯身湊了過來:“疼麽?”
“什麽?”
“耳朵。”趙雪林說完,一擡手又開了一槍,這一槍打在了趙青山的膝蓋上。
秦嘉禮摸了下耳垂,摸了滿手的血。他随手把血往趙雪林身上一揩:“不疼,小傷。趕緊走吧,待在這裏怪瘆人的。”
趙雪林點了點頭,贊同他說的“趕緊走”,然後擡起手又給了趙青山一槍。
趙青山這回是真的嘔血了:“秦、嘉、禮!”
秦嘉禮眉毛一蹙,感覺他很煩:“他打的,你叫我幹嘛?”
趙青山一邊嘔血,一邊神經質地咧開嘴,露出血淋淋的紅牙:“你以為他是真心當你的狗嗎?他是什麽樣的人,你真的清楚嗎?幾年前,我挑撥你左右親信的時候,你以為他當真不知道嗎?今天死的是我,來日死的可能就是你!他親媽是個瘋子,他也是個瘋子,一個瘋子會老老實實地做你的手中槍嗎?別傻了!”
秦嘉禮聽完,很平靜地做出了回應:“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趙青山笑容一僵,一聲長笑滞在了喉嚨裏。
秦嘉禮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別再叫我了,我走了。”
話音一落,他果真是走了,走得頭也不回。黑漆漆的走廊漸漸吞沒了他的身影,趙青山慌了,秦嘉禮走了,那他這一輩子算什麽?他不能讓他走!
掙紮着向前爬了幾步,他爬出了一條蜿蜒的血跡。靠爬,是不能逮住秦嘉禮的,于是他想起了槍,他還有槍。
他正準備調轉身體找槍,眼前的門卻“砰”地合上了,是緊随而去的衛兵随手關上了門。
走廊裏,趙雪林緊握着秦嘉禮的手,低聲問道:“你不怪我?”
秦嘉禮暗暗翻了個白眼,感覺他也挺煩:“怪你什麽?”
趙雪林聲音很低:“當日,我的确是覺察到了他蠶食你隊伍的意向,但我并沒有告訴你。遇之,他說得不錯,我是個瘋子。”
秦嘉禮對于這一番宣言,仿佛毫無意見,點頭“哦”了一聲。
趙雪林頓了頓,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遇之,可能你覺得,我愛你是一時的,忍一忍便會過去,到時候你又可以傳宗接代,擁有新的生活。”說到這裏,他突然一側臉,兩片唇瓣輕輕地擦過了秦嘉禮耳邊的傷口,舌尖飛快地舔了一下上面的鮮血,“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會一直愛你,直到死,你也擺脫不了我。”
秦嘉禮聽完點點頭:“還有嗎?”
“什麽?”
“我問你,還有話要講嗎?”
趙雪林顯然沒料到他先問的是這個,怔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了。”
“那好。”
“遇之,我……”
秦嘉禮一皺眉毛,感覺他真挺煩人的,于是一轉臉,狠狠地堵上了他的唇:“我也愛你。閉嘴吧。”
此言一出,趙雪林立刻閉了嘴,不再發言,一直到漫長的空襲結束,兩人重新回到了山上,都沒再說一個字,搞得秦嘉禮以為他被炮彈轟啞巴了。
春意濃烈,花香熏人,天氣晴得邪門,金光在一草一木間粼粼地晃動。
秦嘉禮爬山爬出了一腦門的熱汗,面對此等美景,從心底發出了感嘆:“真他媽的熱啊!”
趙雪林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克制,很快樂。可他平生大多時候,都是不如意,不快樂的,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這個快樂的自己。
所以他攬住了秦嘉禮的肩膀,在四下驚愕的目光中,将快樂藏在了一枚吻裏。
(完)
大家好,本文終于完結啦!
斷斷續續地寫了将近三個月,這文幫我逐一地撿起了以前寫文的記憶,我很感激;一直追文,一直回帖的讀者,我也很感激。總而言之,就是很感激!
謝謝大家的陪伴,下一篇文可能會發在長佩,也可能是發在晉江,在長佩發我會披馬甲,在晉江就可能是長篇了。
再次感謝!
接下來,還有一篇尾聲要更新,寫一寫幾年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