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冷戰之後,秦嘉禮反而冷靜下來了。
不管怎麽樣,橫豎不過一死,死有什麽可怕的?槍林彈雨地活了這麽多年,經常一腳一踩就是一具血屍,他早就對生與死看淡了,麻木了。
唯一讓他心神不寧的是,不知道現在趙雪林怎麽樣了。
這個問題,此時想了也沒答案,幹脆不想。
因為今天的出行是臨時起意,他沒有正兒八經地西裝革履,只着了一身剪裁風流的青綢長衫,外披一件薄呢子黑大衣,看上去有點青幫老大的派頭。兩條腿一搖一晃地擱在了桌面上,他對着楊三微微一笑,說道:“回去再收拾你。”
楊三心虛氣短地一笑,不知是在說服秦嘉禮,還是在說服自己:“遇之,你沒有家室,不知道身為一家之主的難處……我也是迫不得已。”
秦嘉禮“哼”了一聲,手指關節輕叩着膝蓋,語氣輕快而不屑地答道:“誰說我沒有。”
楊三以為他在吹牛皮,讪笑了一下沒搭話。
兩人相對無言,單是一個勁兒地倒茶、喝茶,一時間氣氛倒像是茶話會般靜谧和諧。
如此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秦嘉禮摸着肚子,想問能不能上個廁所的時候,包廂的門開了。
率先進來的,是一列做武夫打扮的青年。這些青年個個腰背筆直,神情肅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他們水洩不通地圍住了秦嘉禮,沒有喊話,也沒有動手,仿佛進門來專是為了繞着他跑一圈。
整齊地站定之後,為首一人越衆而出,向着門外一碰腳跟一低頭:“報告大佐,屋內安全!”
大佐?
秦嘉禮一揚眉,覺得這一幕實在是荒誕之極,可笑之極。
大後方的重慶,竟然憑空冒出了一個大佐?
他覺得可笑,就當真“嗤”地笑出了聲音。楊三卻笑不出來:“不是說……那位……只是一介商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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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搭理他。楊三也不敢再問,垮着臉喃喃地說:“完了完了完了。”
無緣無故地成了日軍幫兇,他心神巨震,蚊子似的嘤嘤嗡嗡個沒完,直到秦嘉禮不耐煩地踹了一下桌腿子,才安靜下來;而大佐站在包廂外,并不知道秦嘉禮正在對抗人形蚊子,還以為他同自己一樣如臨大敵、激動不已。
是的,激動。他壓了壓頭頂上的大帽子,氣血一陣陣狂亂地上湧,激動得了不得。無形之中,眼前似有血紅的大幔幕緩緩拉開——萬事俱備,他終于要威風凜凜地登臺亮相、和秦嘉禮算一算總賬了!
一腳踏在了包廂的波斯地毯上,腳上是锃亮的牛皮長靴。他知道自己現下面目醜陋,所以格外地在衣冠方面下功夫。所謂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若不是銷金衣笨重且招賊,他說不定真會給自己打一套來穿穿。
一步一步,又一步。
想到秦嘉禮就在前方不遠處,大佐簡直想歡歌,想載舞,一腳沒落穩,他險些當場蹦了起來。日月如流,光陰似箭,他在日本人的手下茍且那麽久,等的可不就是這一刻麽?
他心想,他一會兒可不能犯秦嘉禮當年的錯誤。
他會先在秦嘉禮的心口上開一槍,然後,剖開他的頸動脈,放幹他的血,瞪大眼睛盯着他,看着他死透了,才罷休。
并且,就算當真死透了,他也不會把他的屍體亂扔亂丢,他會找十幾只野狗,看着它們撕咬分食——不,不行,他必須把秦嘉禮燒成一堆灰,把骨灰裝在瓶子裏自己保管。只有這樣,他才能徹底安心,徹底平靜。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地洗刷幹淨他這些年來的怨憎恥辱。
長靴落在了秦嘉禮的跟前,大佐壓着帽檐,餘光一掃他的位置,冷笑了兩聲。
笑到一半,他神色猛地一變,倒不是秦嘉禮看穿他身份、暴起反抗之類的,而是他之前盤踞汽車之中,踩點似的打望秦嘉禮,感冒沒好全,落下了一個鼻炎的毛病。
今天秦嘉禮盡管沒做洋打扮,洋香水卻從頭發絲噴到了腳後跟。大佐一聞這個味兒,就想——“阿嚏!”
秦嘉禮看不清這位大佐的具體樣貌,只能看到他對着自己連連打噴嚏,不禁一皺眉毛,掏出一張手帕捂住了口鼻。
楊三不比秦嘉禮,可以漫不經心地掏手帕捂鼻子。大佐那山響的一個噴嚏,直接把他震得一激靈:“……大、大……大佐将軍,這人小的已經帶到了,您看,小的兒子太太他們……”
大佐沒回答,一邊擤着鼻涕,一邊擡手一揮。
他身旁的人立刻轉向楊三,鞠了一躬說道:“楊先生請放心,大佐答應您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楊三也起立回了一躬,勉強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這時,大佐又一揮手。
身旁那人簡直堪稱他的解語花,硬是在這有限的手勢裏,讀出了無限的含義:“楊先生,大佐說您既然完成了任務,将人帶到了,就不必留在此處了。”
楊三聽聞此言,登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時間,他背不彎了,汗不流了,連僵硬的舌頭都靈活了起來。點頭哈腰地對着房內衆人說了一車的好話,他領着小杏準備離去。
與秦嘉禮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對方兩道冷硬的目光紮在了他的後背上。楊三心中有些發虛,然而步履不停,依舊向前大踏步而去。
他承認,在這件事上,他做得不厚道,對不住秦嘉禮。
可如若不這樣,又有誰來對得住他的妻兒呢?
包廂外,是一條金碧輝煌的走廊。穿過這條走廊,走出酒店的大門,便是人聲鼎沸的街道。
街上有轎夫,有車夫,他不論攔下哪一個,都能回到山上和家眷團圓。
與此同時,大佐再次一揮手。
這回那人沒再做解語花,閃電般摸出手槍裝彈上膛,對準楊三的背影開了一槍。
手槍裝了消音器,槍響短促而嘶啞,是大戲開唱的一聲鑼響。剎那間,腦漿迸濺,鮮血汩汩,楊三如同一只漏氣的皮球,綿綿地軟在了地上。
小杏渾身僵硬,失了魂似的回頭一望,顯然還未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而那人動作不停,手腕一移,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小杏,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
秦嘉禮突然一腳蹬開桌子,冷冷地喊了一嗓子:“夠了!”
他這一蹬一喊,不僅吸引了針對小杏的火力,屋內凡是有手有槍的,全部咔嚓上膛、整齊劃一地指向了他。
秦嘉禮卻只是大喇喇地放下了兩條跷着的腿:“那什麽大佐,你既是沖着我來的,禍害旁人做什麽?殺一個楊三就算了,那小子識人不清,與虎謀皮,死了活該,這小姑娘又呆又傻的,從頭到尾話都沒一句,你跟她較什麽勁?”
說到這裏,他話音一頓,語氣含了一點很輕很冷的笑意:“我倆要是有恩怨,那就我倆算。你說對不?”
大佐似乎陷入沉思,十幾秒鐘過後,他竟然開口親自答了話:“你說得對。”然後做了個手勢,下達命令:“放她走。”
三個字,命運由死轉生。小杏身子一顫有了魂。
她不呆不傻,是一個清清醒醒的好姑娘。秦嘉禮冒着生命危險救了她,她知道,她也要救他。發狂發狠地一咬舌尖,她把尖叫和哽咽混血吞回了喉嚨裏,把淚水和恐懼藏在了黑網紗之後。
她倉促地看了秦嘉禮一眼,提着裙擺頭不回地跑了。
秦嘉禮不知道小杏是抱着必救他的志向在狂奔,他純粹是覺得這姑娘挺不錯,死了怪可惜,才出言攔下了那一槍。
至于當時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他沒多想,但潛意識裏認為沒危險——對方費這麽大勁兒引他來,不太可能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姑娘斃了他。
眼看着小杏跑沒了蹤影,他仰臉打了個大哈欠,兩只腳重新架在了桌子上:“說吧,你和我有什麽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