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廢園
“蘋果!蘋果!聖誕蘋果!一個八塊啦,快來買啊!”
水果攤前的阿姨裹着厚厚的皮手套,耳朵上夾着一個褐色的耳套,縮在避風的棚子裏烤着暖爐,只有擴音器裏重複傳出聲嘶力竭的叫賣聲。
看着木板搭起的臨時攤位上,用墨綠色絲帶和大紅色紙盒包裹成聖誕老人樣的紅富士蘋果,陸宇寧深刻理解了資本家們穩準狠地發現商機、制造商機的能力,原本幾塊錢一斤的普通蘋果,在改頭換面後,就搖身一變,成了平安夜的平安果,靠着一個漂洋過海傳播來的外國節日,俘獲了少男少女們的芳心。
昨天晚上平安夜幾乎每個學生的桌上都放了一個紅彤彤的小蘋果,陸宇寧本來也不信這一套,空着手去上晚自習,卻還是被溫煦武思思肖央塞了好幾個,他一時吃不完,還分了倆給顧向年。
兩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大眼瞪小眼地啃了半天,結果被武思思尖叫着搶了回去。
聽她說,平安果是要留着第二天聖誕節再吃的,不然平安夜就不吉利了。
陸宇寧舔了舔嘴唇,覺得這個蘋果還挺甜的,淡定地讓武思思把已經啃了一半,在風中開始氧化變色的平安果還給他,別浪費了。
武思思深感這兩個鋼鐵直男完全沒有浪漫細胞,于是氣呼呼地拖着一旁偷笑的溫煦去找孟嘉薇共遣少女情思了。
等平安夜鬧哄哄的浪潮過去,陸宇寧只記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的函數曲線,完全沒有旁人那股子興奮勁。
今早一出門,他沒想到這爆紅一時的平安果還有餘貨沒掃光,水果攤的老板娘仍舊繼續叫賣着。
思索着昨天承了別人的情,陸宇寧走到門庭冷落的水果攤前,和老板娘讨價還價了一番,在陸宇寧一針見血地指出過了平安夜這些小禮品就不行銷了之後,他按照正常蘋果的價格,買了一兜放書包裏。
今年的聖誕是周六,奈何江城中學高二以後,就只有周日有一天假,大家仍舊要照常上課,被陸宇寧支着提前來學校行政樓拿複印的歷史模拟卷的顧向年托着一摞雪白的試卷,靠在教學樓門口的魯迅雕像邊,把脖子上的藍灰圍巾提上了一點,遮住了瘦削的下巴,薄唇裏呼出的白色的霧氣徐徐蒸騰,很快便消散不見。
陸宇寧從背後敲了敲他的肩膀,從口袋裏掏出紅得最漂亮的那顆蘋果,放到顧向年空着的那只手掌中。
“喏,給你,補上昨天的。”
周末初中和高一的學生都不用來上課,四下裏冷冷清清的,冷冽的空氣刮過潔淨的松枝,撒着歡地從顧向年的指尖溜過。
他擡起小小的平安果,放在鼻尖下嗅了嗅,清爽的果香就和眼前面容恬靜的少年人一樣,無法不讓人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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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很喜歡,不過上次打賭說過,你要是輸了就要給我一份禮物,可不能用這個來搪塞。”
陸宇寧輕哼了一聲,推開顧向年的肩膀,自顧自地撿起一片幹燥的落葉,挑釁道: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輸,手下敗将!”
一個上午的數學課讓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人至中年已經有了“地中海”的王樂老師不時用大手抹一抹反光的頭頂,
“嘿,你們啊,還這麽散漫的樣子,也不看看日歷,下學期咱們就要把高中的課全講完,然後留高三一整年來複習,現在不打起精神,後面可就趕不上了。”
見大家還是頂着下巴強撐睡意,王樂收起教案,拍了拍袖口上的粉筆灰,留了半堂課讓大家做了一個小測。
中午休息的時候,陸宇寧去辦公室給歷史老師送試卷,聽到裏面傳來稚嫩童聲的歌唱,探了個頭進去,看到王樂正馱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玩“騎馬”游戲。
這孩子陸宇寧也認識,正是數學老師王樂的兒子王天然,這孩子才五歲多,臉上肉嘟嘟的,憨态可掬,穿着一件帶有蝙蝠俠logo的黑色羽絨服,頭上還頂着一頂紅色的聖誕帽子,兩條短短的小腿架在他爹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兩只小肉爪擰着王樂所剩無幾的秀發要求加速,教師休息室裏的其他老師們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看到學生進來,幾個老師才收斂了前仰後合的姿态,開始聊起育兒經,陸宇寧一邊走到歷史老師陳圓的身邊,幫她把打印室弄亂順序的試卷整理好,一邊支起耳朵,光明正大地聽起平日裏嚴肅高潔的老師們帶着煙火氣的家常。
抛去教師的身份,其實這群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也和普通的父母一樣,要為生活的柴米油鹽操心,聽着地理老師抱怨奶粉又漲價了,陸宇寧對這些尊敬的老師們也少了一些距離感。
“唉,你們家然然這麽活潑健壯,省了多少操心的事,不像我家小宇,生下來才四斤多,又不愛喝奶,可是愁壞了我們一家人,從小到大什麽滋補的雞湯中藥灌了不少,還是經常感冒發燒的,稍微咳嗽一下我們都心驚肉跳的,可見啊,這孩子就是來和父母讨債的。”
兒子已經出國留學的蔣老師是在場的老師裏年紀最大的一個,育兒經驗也最豐富,看着王天然活潑健康的樣子,也是羨慕得不行。
那邊三班的化學老師簡雪也接話道:
“是啊,我們做父母的,也不求孩子飛黃騰達,只要健健康康就行了,不然稍微有點什麽閃失,我們比自己身上割了肉還難受。”
“咳咳!那個咱們這個月的教學日記可要給年級主任送去了,你們別忘了。”
尚未婚嫁的英語老師宋桢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打斷了簡雪幸福的抱怨,可辦公室裏的氣氛一下就安靜了下來,陸宇寧注意到七八個老師都有意無意地把眼神投到了才從鄉鎮中學調配過來的歷史老師陳圓的身上。
而陳圓只是嘆了口氣,扶了扶厚眼鏡,低下頭專注地整理試卷。
從辦公室出來以後,陸宇寧很是奇怪,宋桢青春貌美,家裏又有背景,雖然行事打扮随性了些,但人卻很善良,為何今天要突然勾起大家對新來的陳圓的注意。
“你在想什麽呢。”
從教室裏跳出來的肖央勾住陸宇寧的肩膀,把他從偵探模式裏拉了出來,
“和你商量個事,下午大掃除以後,留下來幫我個忙呗。”
聖誕節的下午,沒有像學生們期待的那樣,提前放兩節課的假,反而來了個令人絕望的消息,教委的領導周一要來視察江城中學的教學方式,事出突然,低年級的學生都放周末了,高三的學生學習緊張不能打擾,校長就把任務分派給了高二的班級,年級主任自然要抓住機會表現一番,分分鐘就指示各班主任帶領學生展開大掃除。
陸宇寧平生最煩這種形式主義的活動,但有季明商的五指山在,任他七十二變也蹦跶不出方寸之間,只能拿着抹布在寒風中給大玻璃窗除塵。
“這樣不行啊,老季,地板要幹幹淨淨的,光用拖把拖還是有污跡,我看得用抹布擦,最好用鋼絲球把陳年的污跡都給搓掉。”
人到中年水蛇腰發育成水桶腰的年級主任,發型精致,只是嘴唇口紅色號黑暗,活脫脫一個滅絕師太、白雪後媽,插着腰指揮着掃撒大軍,剛好陸宇寧提着水桶去衛生間換水,就被她抓了壯丁,讓老季分配了五十塊班費去買鋼絲球和洗衣粉。
陸宇寧背對着倆周扒皮狠狠地跺了一腳,氣憤地去學校大門的超市采購去了。
結賬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到了超市門口擺放的聖誕節小裝飾,其中就有王天然戴的那種聖誕帽,又想起了肖央拜托他的事,便自己摸了口袋裏僅剩的幾十塊零花錢買了五頂,偷偷摸摸地潛回了教室。
“敲,我的老腰都要斷了。”
陸宇寧和溫煦像兩只臃腫的小青蛙,趴在走廊濕漉漉的地板上用鋼絲球沾了洗衣粉勞動着,十二月的溫度可不是暖的,兩人的手指泡過水都變紅了。
“皇帝出行,百姓遭殃。咱們啊,還是快點弄完,後面還有一場仗要打呢。”
陸宇寧安慰了溫煦幾句,把擦得反光的馬賽克大理石地板用鋼絲球又磨了一遍。
說到底,學校再是象牙塔,也總反應着真實社會的樣子,面子工程、邀功賣好,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少年們義憤填膺,燃燒着反抗的火苗,終究還是清楚地明白現實的強大。
等一輪水洗布擦過後,整個教室都幹淨得一塵不染,原本還在為過節雀躍的學生們都疲憊得不行,等季明商宣布放學之後,就作鳥獸散了。
學生們一走,老師都去行政樓開會準備迎接領導的事宜,沒人注意到還有幾個醞釀着青春期叛逆之作的“壞孩子”,偷偷摸到了明德樓後面的廢園裏。
“廢園”之名,自然不是它表現出的那麽優雅有內涵,這裏是曾經陸宇寧和顧向年呆了好幾年的城南小學舊址,因為江城中學的搬遷,而被夷為平地的城南小學,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園子,除了一些還沒移走的樹木,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面,和裸露出的泥土野草。
“武思思靠不靠譜啊?別把白沁吓跑了吧。”
肖央蹲在遮掩身形的廢墟後面,焦急地望着從明德樓通往廢園的小路,而他身後,溫煦,陸宇寧和顧向年都小聲地商量着一會兒的行動方案。
“兄弟姐妹們,我老肖一生的幸福就靠你們了,可不要給我拖後腿啊。”
溫煦一聽肖央這麽說,立馬翻了個白眼,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以示不滿,肖央連忙搖晃着這位佛系女孩的胳膊求饒道:
“姐,溫大小姐,你可要認真點,微笑好嗎,來,給我一個微笑。”
溫煦扯着手裏簡陋的草編花環,嘲諷道:
“你在想屁吃,哪個女生會接受你這麽簡陋的告白儀式,要我就直接一個奪命剪刀腳,把你頭踢下來看是不是裝的豆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