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陣
“我,我回去。”
細弱蚊蠅的聲音從世家中間傳出,幾個世家子弟均是一愣,朝躲在最後面的紫衣少年看去。曹安徒然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他低垂着眼簾縮在角落,不敢擡頭對上同伴視線。
“我靠,曹安,你——!”
“好,”林祈雲應道,随後指尖光芒一閃,曹安身上的捆仙索便盡數落下。失了束縛,曹安在衆目睽睽中站起來,懼怕的看了幾眼軍營教頭,最後還是咬牙越過人群,走到教頭身邊拱手。
“晚輩曹安知錯,願憑軍營處置。”
琅琊教頭臉色複雜,看了眼林祈雲,林祈雲道:“公正下,您做主便好。”
說完,他轉頭重新看向剩下幾個世家子弟,“你們呢?”
世家子弟們面面相觑,似乎都在猶豫,除了被推出來同林祈雲嗆聲的領頭少年,每個人神色都出現了隐隐松動。一旁的林程記着時限,一分一秒在昏暗中隐隐流逝,只剩約莫半炷香時,林程開口提醒了一次,才有兩個世家子弟跟着站了出來。
林祈雲說到做到,一炷香以內認錯領罰概不追究。走出來的世家子弟被他松綁後,他便不再過問,見此,零零散散的世家們都接連退步,最後只剩下了領頭少年。
“還有不到半炷香。”林祈雲和他四目相對。
“仙門不敢,”少年明顯慌亂,卻依舊嘴硬道,“門派裏半數都是我家的人,你憑什麽以為門派能接管我家地域?真以為你說什麽別人就信什麽?不過是個奪舍的死——”
“公子。”旁觀許久的林程看向他,忍不住開口打斷,往日裏一向溫和到毫無存在感的人也沉了眉,烏黑的杏眼中如同結冰,“清河執劍八方,是世家之首,若世家失職,清河有權剔除世家,幫助門派接管地域,還勸公子好生思慮後再開口,勿再……出言不遜。”
最後幾個字,林程壓重了音調,少年聽出他話裏的警告之意,咬緊了後槽牙。
他從小只管養尊處優,嬌慣程度比林洵有過之而無不及,世家之間職責利害他從未參與,自然是不清楚其間細則。
但人已經到這裏了,他又是領着世家出逃的人,此刻朝林祈雲退讓屈服,面子上又如何挂得住,他以後怎麽在林祈雲面前擡起頭來?
進退兩難中,少年不由得想:全是曹安的錯。要不是他先開了頭,這麽多世家擰在一起,日後問罪利益交錯,林祈雲未必敢拿他們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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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曹安帶着他們一個個認罪,世家作鳥獸散,他一個人怎麽擔得起清河這麽大的壓力。
他真是腦子有病才會帶這個軟弱的蠢貨一起逃!
“最後倒數十個數,”林祈雲道,“十。”
少年渾身一震,臉色發青的擡起頭。
“九。”林祈雲面無表情的往下數。
那少年憤憤的瞪了曹安一眼,仿佛蒙受了極大的屈辱一般緩緩撐起身子。
“八。”林祈雲見他動作,知道此事塵埃落定,正垂眸轉身欲走,忽而他眸光一凝,猛然出口喊道:“低頭!”
喊聲猝然,少年反應完全跟不上,下一刻林祈雲就抓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低頭前傾,抽出他腰側配劍就徑直刺去!少年只覺得後脖一涼,像是有什麽粘膩的東西帶着風與皮膚擦肩而過,随後就是火辣辣的疼!
“啊!”一聲凄厲的驚叫幾乎刺破黑夜,所有人即刻戒備,那受傷的少年慌亂的撲到林洵身上,痛得冷汗頃刻冒出。他下意識擡手去摸自己後頸,摸到了一手淋漓的血,差點吓昏過去——剛剛若不是林祈雲扯了他一把,只怕那東西就要貫穿他的脖子,讓他橫死當場了!
到底是什麽東西?
所有人都朝着前方看去,只見一團爛泥般黑漆的怪物被靈劍釘在牆壁上,身體卻還在蠕動,鮮血涔涔的從釘口流下,将整個梁木染的一片暗紅。
“魔物……”琅琊教頭臉色霎時變了,一時也來不及思考他們到底怎麽做到的,朝少年們厲聲斥道:“你們有人去辎重地動護城大陣了!?”
世家們根本沒成想會發生這種事,其中一人懵然道:“吳三哥說,去那可以拿東西威脅談判……”
“胡鬧!你們這是要害死北域!”琅琊教頭勃然大怒,“這是白日剛修好的陣,你們知不知道破陣會害死多少人?血流漂橹你們去償命嗎!?”
所有人都被他吼的臉色蒼白,琅琊教頭簡直被這群不計後果的混蛋氣得急怒攻心,還要再說,數道淩厲劍光在空中劃開,魔物身體眨眼被切成碎片,而後林祈雲隔空召劍,面沉如水道:“凡人到哪了?”
遷移的北域凡人還在路上!
林祈雲見教頭臉色就知道答案,不必多說,靈劍在夜色劃出一道圓滿的弧線,下一瞬廣袖獵風,白衣不置一言禦劍遠去。
琅琊教頭也顧不得興師問罪了,只得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一眼世家子弟們後,跟上林祈雲腳步,禦劍而起。
留一室手足無措的少年們跟魔物屍體同在,逃跑的世家們看向對方,都看到了各自眼底的懊悔和意外。
一人臉色慘白:“怎麽辦……”
“我不知道,”身邊人艱難的找着自己聲音,“不是我們,我們沒碰護城陣。”
“當初根本沒說會把事情鬧這麽大!你們怎麽不攔着吳翦!?”
“你現在來說?你不也同意兵分兩路嗎?”
“別吵了。”
林程一手撈着世家,眼見林祈雲背影遠去,身旁根本沒有人聽他的話。
所有人的心弦都被這難以承擔的後果拉緊了,都忙着推诿,害怕與憤怒侵染夜色,林程唇線緊繃,又喊了兩聲,依舊沒人聽見。
“別吵——”林程轉臉看去,正好對上角落林洵的眼瞳,清河少爺被捆仙索和控音陣牢牢束縛着,正用眼神示意他解術,讓他來解決。
林程卻在那一刻莫名回想起了自己的大選幻境,聲音徒然蓋過了所有人:“都別吵了!”
世家們的嘈雜一停,林程心跳極快,“各位有時間吵的不可開交,不如想想如何拿劍将功折罪,逃跑既往不咎是為一事,蓄意破壞戰場則是關乎天下的大罪,若不盡力挽回,不止諸位,連諸位身後世家也必然承罪。”
林程的目光從林洵臉上移開,掃視過每一個人,最後道:“凡人如今剛過北域城關,”他咽了咽口水,“還來得及。”
而後也不管世家反應,林程匆匆往手裏少年脖頸上落下治療陣,便放下他,徑直朝林洵而去,幫他解陣。
“……你,”林洵掃了他一眼,林程緊張的擡眸看他,卻見自家少爺搖了搖頭,“無事。”
而後林洵撐起身子拿劍,剛眼光如刀般朝猶豫的世家們看了一眼,就被身側的王君衡扯住了衣袍。
琅琊的王少爺眼角還帶着被他揍出來的烏青,眼神急切的示意他解術,林洵翻了個白眼,順手破陣後,清河劍靈光一閃,身形便追着林祈雲而去。
王君衡龇牙咧嘴的松了松四肢,也要跟着出門,卻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朝愧疚難安的世家子弟們開了口。
“敗類。”
“破了,全破了!”陳頌年看着北域辎重地戒嚴陣碎成一堆時,氣的手都在抖,“我真是服了他們了!”
他一腦門全是火氣,猛的踹開辎重大門,卻只見一片烏黑,陳頌年随即就要氣勢洶洶的閃身而入,身側蕭宴池卻攔住了他,“等會。”
“等什麽等!再等北域就給這群人的胡鬧陪葬了!”
蕭宴池嫌棄看他一眼,“這裏陣法不對。”
“廢話,能對嗎?你也不看看這戒嚴的陣法都被他們糟蹋成什麽樣了!”陳頌年沒好氣道。
“……”蕭宴池無言以對,放下了手。
忽然,不燃一絲燈火的辎重處內傳來細微的人聲,極為急切和虛弱。陳頌年怔然一瞬,立刻踏入了烏黑深處,見到了一副與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景象。
幾個世家子弟按着一個臉上遍布溝壑的老人,而吳翦慌亂的跪在護城大陣陣眼上,源源不斷的輸入自身靈力,試圖維系陣法運轉,臉色慘敗,渾身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
幾人見到陳頌年,眼裏都迸發出希望的光,“陳師兄!快救吳哥!”
陳頌年被時閃時亮的護城大陣震得心驚肉跳,厲聲問道:“你們真敢動護城大陣!?”
一個少年下意識想解釋,“不是我們——”
陳頌年卻沒那個心思聽他們辯解,他三步并兩步的跑到護城大陣的陣眼處扯開吳翦,快把自己輸靈脈幹涸的吳翦一見是他,眼淚都快下來了,連忙氣若游絲道:“師兄!先,先救大陣,大陣要……”
話音未落,整個陣眼忽而爆發出強烈的金光,陳頌年心一空,立馬輸入自身靈力,動作不可謂不快,卻如泥牛入海般毫無作用。
只見陣眼金光迅速蔓延出陣盤,旋即如同鏡面即将崩碎般,裂出蛛網般的痕縫!
原本被護城大陣擋在城外的殘日魔氣立即明顯起來,陰風乍起,陳頌年心跳都要停了,雙手撐在陣眼上絞勁腦汁的試圖修複,但他一個劍修,又如何修複的了護城大陣這樣精細的陣法,只能竭盡所能輸入靈力,延緩護城大陣的破碎進程。
北域城內攻陣的修士在白日修複完因殘日期動蕩的護城大陣後,就全都趕往北域邊境查探封界陣法了。
陳頌年瞳孔顫抖的盯着手下金光,冷汗從他額頭上滴落,他現下是真想破腦袋也不知道怎麽辦了。
要是有其他長輩在就好了。
哪怕是林祈雲也行。
靈脈傳來滞澀感,陳頌年沉沉的吐了口氣,身後的世家子弟也都反應過來,連忙把自己的手貼入陣盤,輸入自己微不足道的靈力。
但護城大陣的裂縫還在綿延,裂口似乎開在了所有人的心髒和靈脈上,滴出無助的血來。
怎麽辦啊,陳頌年眼前重影地想,早知道少時就好好學陣了。
“讓位。”
一聲沉冷的聲音忽而落進所有人耳朵,陳頌年暈眩的擡起頭,看見了走到陣眼處的蕭宴池。少年眉眼絕豔,神色冷靜得幾乎格格不入,這副眉眼似乎只在林祈雲面前才會生動,其他時候,都是一副同人間割裂的淡漠冰冷模樣。
陳頌年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算這乞丐是個天才,也從來沒有系統修煉過任何一門,此刻叫他讓位能頂什麽用?
但情況不能再差了,靈脈疼得如同萬蟻噬咬,陳頌年實在撐不下去,将陣眼空給了蕭宴池。
手掌離陣的那刻,陣心迅速崩潰,陳頌年腦袋霎時一陣嗡鳴,還以為無力回天。
然而下一刻,紅衣少年指尖落在了陣眼中心,蕭宴池手背上浮現極小的圓盤,金光映得他眉目清晰非常,陣紋蔓延,無數圓盤打入陣心,層疊組合,陳頌年還沒看清,整個護城大陣的陣眼就猛的被釘在了地上,浮出螢火般的光芒!
“愈合了……”有人震驚道。
“愈合了!陣紋被光填上了!”
陳頌年目不轉睛的看着蕭宴池,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爬上他的心頭,但他又實在想不起來是哪裏熟悉。
估計是目光太熾熱,蕭宴池紅黑詭谲的瞳朝他看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陳頌年眼前忽然浮現了多年前的蓬萊仙山。
流觞曲水,青山群鳥,好像也有人在他眼前,指尖陣盤橫如金雲,讓青鳥起死回生。
“我們見過……”陳頌年忽然道。
“……”蕭宴池似乎不想回答他這個愚蠢的問題,轉過身答非所問道,“大陣重新起效需要時間,魔物可能入城——”
“在蓬萊,”陳頌年看着他背影道,“七八歲,我們在蓬萊見過。”
蕭宴池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