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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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紛飛裏,除曹安以外的兩個世家子弟都不約而同的想——何至于。
他們誰不是從小含着金湯勺長大,長到現在幾乎順風順水,只等仙門大選後,迎接坦蕩通天途。如今差點在水潭被淹死不說,還被莫名其妙的傳送來了北域戰場,不過拿個凡人替他們葬身魔腹罷了,憑什麽一副問罪态度。
他不過一個仗着大選規則庇護才沒被清河弄死的練氣期。
憑什麽啊?
積郁許久的火氣和害怕灌滿其中一人胸口,那人恨得牙癢,眼睛跟潑在頭上的血一般紅。他看着林祈雲,雙唇劇烈顫抖。
“媽的……”他聲音嘶啞,掙紮着爬起,咒罵的話随動作而愈來愈大聲,“老子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被你們這群狗屎害到這裏……不過一個凡人……不過一個凡人!”
林祈雲正給疼暈的女孩止血,聞言極輕的蹙眉。
而一旁的蕭宴池面無表情,微微側眸看去,修長的手指骨節咔的一響。
“死就死了!”他擡手指着幾人,“老子應該在蒼梧世光宗耀祖!光宗耀——”
“滾啊!”
話音未落,一記銀光流星般飛來,猛地砸在那人頭上,把他的罵聲生生砸進了喉嚨!他兩眼一翻,額頭霎時起了一個大包,直挺挺的倒進了草垛。
“就你也配!”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腦後傳來,林祈雲回頭看去,林洵氣的滿面赤紅,被身旁林程表情冷漠的扶着,而陳頌年目瞪口呆,反應了一會,才如夢初醒的喊:“我草,林洵,那他媽是清河族徽!”
“……”
蕭宴池冷笑了一聲。
有點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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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祈雲想裝作沒看見,耳畔忽而風聲一動,他凝眸震袖,手中劍便倏的從逃跑的世家子弟鼻尖徑直擦過!
劍鋒極其淩厲沒入土地三尺,利刃眨眼割掉了他未來得及收回的發絲。世家子弟驚魂未定,渾身的毛發都炸了起來,還沒等回神,原本在屍骨上狂舞的火焰瞬間封死了他逃跑的所有道路。
“跑什麽,”林祈雲抱着小姑娘回頭,踩着腳下魔物屍骨,冷道,“讓你跑了麽?”
“我,我……”那人慌亂的擡頭,只能看到林祈雲從魔物屍體上跳了下來,擡手召劍,翩飛的衣袂被女童的血染紅大半,觸目驚心。
他雙腿發軟癱倒在地,眼見林祈雲橫劍身側走來,張了張口,瞳孔顫抖着想向遠處清河兩人求助,卻只對上了林洵高傲而鄙夷的眼神。
啪!那一瞬間,他腦袋裏的弦繃斷了。
等反應過來時,曹安已經被他手腳并用的推了出去,那人口齒不清胡亂道:“是他幹的!要不是他,我們也不會跑不掉!人也是他扔出去的!要殺我們,都是他!”
他抓着曹安的手幾乎掐入肉裏,疼得曹安面目扭曲,他想反駁,卻看見了同伴眼裏的絕望,馬上要出口的話頓時被壓進喉嚨。
“我不修仙了,不修了!”同伴魔怔般泣道,“我不修了回家還不行嗎!讓我回,讓我回家——!!”
“陳頌年。”林祈雲撿起清河族徽道。
無需多言,蒼青衣角一閃,陳頌年就到了世家子弟身後劈暈了他。少年一手撈着人,擔憂的看向林祈雲,似乎在問怎麽辦。
世家們的精神崩潰底線遠比他們想象中低。
這樣遲早會出問題。
林祈雲沒說話,他朝憤然的林洵看了一眼,白衣金紋的少爺一身風沙,還在因林祈雲被羞辱而生氣,不霁的眉眼卻在跟林祈雲四目相對的瞬間空白了。
“你叫什麽?”林祈雲問道。
林洵當場宕機,聽不懂人說話般,支吾兩句都沒出來一個字。
“洵,單字洵。”林程插嘴道。
“行,”林祈雲把懷裏的女孩遞給林程,言簡意赅道,“你把她送去醫師那裏。林洵和陳頌年在城裏巡視,魔物一個都別放過,欺害凡人的世家記下,等此戰後集中處治。”
林程手忙腳亂的接過女孩,有些受寵若驚,陳頌年沒什麽意見,問道:“那你呢?”
“前線。”林祈雲看向蕭宴池。
“我和他去前線看看。”
長煙滾動。
萬裏黃沙中旌旗獵獵,陣盤四起,金黃的靈陣錯落閃現在奔湧而來的魔物腳下,爆發出強光,炸的魔物屍體支離破碎!沖鋒前線的琅琊劍修們揮出最後一劍,眼見城牆上瞭望塔打出信號,連忙用族徽通訊,集體禦劍回撤。
無數道劍光同時轉向,下一刻,如雨般的利箭攜帶尾羽陣盤朝魔物們湧來,黃沙漫漫裏,連大地都在晃動。箭矢呼嘯着沒入魔物身體,陣盤剎那閃爍,烈火頓時沿着血肉進入髒腑,剎那成灰,順着濃黑的魔氣飄散四處。
一望無垠的戰場猶如人間地獄,空氣中都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林祈雲險些被這味道熏吐,他越過擡着修士救治的醫師,剛準備踏上城牆,想起了什麽似的,對蕭宴池說:“你別上去了。”
蕭宴池腳步一停,道:“王閑眠沒理由認出我。”
“……我是怕你對王閑眠動手。”
蕭宴池沉默兩秒,不可置否的聳了聳肩。
他跟王閑眠私仇确實挺重。當年林祈雲把他撿回來後的凄慘經歷,王閑眠有一大部分功勞。沒記錯的話,他好像還因此當衆對王閑眠動過殺心,還是林祈雲救的場。
“總之……在此處等我,我很快回來。”林祈雲踏上牆樓,垂眸叮囑道。
蕭宴池乖乖點頭,“嗯。”
他看着林祈雲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城樓拐角,忽然在人潮洶湧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蕭宴池,救我。”
如同一頭冷水猛的從頭頂潑了下來,蕭宴池剎那間整個人如墜冰窟,臉色慘白,眼中猩紅立刻爬滿了整個瞳孔。
“救我。”
那聲音嬉笑着,語意淬毒。
城樓上血腥程度跟戰場簡直難分上下。
受傷的琅琊修士躺滿內室,一衆人狼狽的靠在石壁上,痛呼尖叫不絕于耳。林祈雲目光從一個劍修腿上猙獰翻飛的傷口處劃過,看向城牆中心的老人。
王閑眠似乎也在等他,見他身影,王閑眠疲憊朝潰散在戰場上的魔物看了一眼,擡起頭道:“你來晚了……第一輪結束了。”
瞭望塔傳來息戰的鼓聲,天邊如血的殘日在鼓聲中愈顯殘忍。黃沙漫漫裏,目光盡頭是橫斜的亂石山谷,如同倒插的利劍,濃郁的紫黑色仿佛刺破夕陽,猩紅的光如血般流入交錯亂石的最深處,壯觀而令人膽寒——
那是林祈雲來時沒見過的場景。
林祈雲垂眸在滿目遍野的魔物屍體中看了片刻,問道:“那就是魔界缺口?”
“是啊……”王閑眠解釋道,“每年殘日期到來時才會出現,魔物都從那出來。一輪一輪的出現,一次比一次厲害,多的戰場都防不住,滿城燒殺。”
“……”林祈雲一時沒有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遍體鱗傷的修士們,“蒼梧世增援什麽時候到,第二輪你打算怎麽辦?”
“沒有打算了。”
林祈雲一愣,“什麽?”
王閑眠放低了聲音,“方才傳來的戰報,封界北域的陣盤被改,蒼梧世的增援進不來……”他擡起渾濁的眼看林祈雲,“大家都得死。”
惡寒頓時從林祈雲的脊背閃上腦海,他電光火石之間就明白了王閑眠在說什麽,卻還是感到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
戰場無人增援,疆域封鎖。
那他們跟魔物的盤中餐有什麽區別?如何掙紮都是引頸受戮,北域疆土千裏不到半月就能完全淪陷,血與骨會堆滿北域的每座城。
林祈雲想質疑,但王閑眠不是會拿這種事跟他開玩笑的人。
喉口幹澀滾動幾次,最終還是面沉如水道:“北域地方百裏,凡人上千,蒼梧世不會坐以待斃,不能放棄抵抗。”
“他們不會。”王閑眠眼神中不帶一絲情緒,聲音在來往人流中壓得更低,“可北域撐不到那時,琅琊劍修不過百人,把命都填進去也不過一月,你能如何?”
“……”林祈雲深吸了口氣,“不止百人。”
王閑眠聽懂了他的意思,無奈的搖了搖頭,“不成氣候。”
“能成。”林祈雲轉頭看向戰場,“想活就都能成。”
老人定定看了他一會,沒有回話。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戰場清屍的修士身上,蒼茫濃煙裏,修士像戰場稍縱即逝的一個白點,猝不及防就被血色和黃沙掩蓋,落在了龐大的魔物屍體邊更顯得渺小。
林祈雲看着他們拔出屍體上未破損的長箭,心裏飛快想着破局的辦法,忽而思緒一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紅衣人。
那人衣袂和抹額都在在沙風中飄飛,執劍前行,徑直走向戰場中最遠,也最為猙獰的一具屍體。
跟其他在屍骨裏翻找遺留靈器的修士相比,他無論行為還是裝扮都顯得格格不入,林祈雲眉心一跳,捏緊了劍柄。
那人正好察覺城牆上兩人目光,撇過臉來。臉色蒼白,眉目漆黑,清俊至極,他和林祈雲對上目光,漂亮的眼柔和彎下,紅瞳便半遮在眼睫裏。
這副模樣,不是蕭宴池又是誰?
林祈雲掃了王閑眠一眼,趕在他發問前踩上了城牆凹陷垛口,靈劍一閃便禦劍而下,披着夕陽輝光朝蕭宴池走去。
蕭宴池朝他笑了笑,便默不作聲的下陣起界,站在魔物屍骨前,把所有人隔在了屍體之外。魔物未幹涸的血散出如絲如縷般的濃黑魔氣,纏上他的小腿。
“別這樣,”那個怨毒的聲音仿佛貼在他耳邊說話,“我還想見見他呢。”
“滾。”蕭宴池冷冰冰道。
那聲音遺憾的嘆了口氣,像鬼魂一般纏着他,親昵道:“可我跟他還有很多你的事沒說……他一直被蒙在鼓裏,我瞧着很可憐……”
話音剛落,蕭宴池神色霎時變得極為恐怖,血瞳如同刀刃般逡巡在魔物屍體上,手中劍閃着殘冷的光,語氣中仿佛混了冰渣。
“我讓你滾。”
“蕭宴池,”那聲音變得甜膩起來,像是裹了劇毒的糖,“你何至于對我如此,畢竟……”
“我也曾是你多年前昭告天下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