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道
此話一出,城牆頂安靜了,只剩下風沙呼嘯。
陳頌年驚得眼睛瞪圓,左看一眼王将軍,右看一眼林祈雲,忍了幾次才把話吞回喉嚨裏。
太無禮了,他想。
雖然不清楚怎麽回事,但是喊戍守一方的主将投胎,出身再高也過分。更別提對面還是琅琊德高望重的長老級人物。
但預想中的大發雷霆卻沒有發生。
老人聞言只是輕微低頭,臉上的溝壑下撇,認同了他的話,“是該投胎……要不是我,你師尊也不會一個人消隕雪山。”
話音剛落,林祈雲眉宇間就現出厭色,他藏在衣袖中的五指捏緊,沉默的看着老人。
一旁的陳頌年聽明白了,連帶着都明白了琅琊跟清河兩大世家關系不好的秘辛。
他腳步躊躇,隐約覺得自己好像該走了,又不敢亂動,只好前後徘徊在城牆上,跟林祈雲遞了無數個眼神。
什麽仇什麽恨都被這小子看的說不下去了。
林祈雲無奈的瞅他一眼,對這沒眼力見的道:“你先回去。”
陳頌年得令就滾,他呆愣愣的轉身,下城牆前還擔心的叮囑了一句,“那你別打起來啊。”
“……快滾。”
林祈雲無言以對,看這小孩發尾都消失在城牆拐角,才轉回頭來重新跟老人對上視線。
王将軍聲色蒼蒼,“這後輩戰場骁勇,不經世事,是塊好苗子。”
“您說過的好苗子都死狀凄慘,”林祈雲淡聲道,“還是談些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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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将軍輕笑了一聲,“那你想談什麽,孩子?”
“您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以及,我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眼前人袍袖被長風吹起,白袖鼓雲,流風清隽,一如當年執劍天下的少年。王将軍見故人英姿恍惚,天邊殘紅中,老人目光定定的看了他兩眼,才垂下眸道:“走吧,進門樓說吧。”
門樓內裝潢更為破舊,除了中央石床和棋盤,其餘位置都堆滿了陳列的兵械長箭。王将軍帶着林祈雲走到石床邊,林祈雲低頭坐下時,發現棋盤和棋子也是殘缺的。
“北域民生凋敝,地方遠僻,”王将軍道,“見諒。”
“……确實遠僻,”林祈雲挪開棋盒,“哪怕被劈成灰,您都不能從玄漱雪山飄到北域。”
“……”王将軍沉嘆氣,“你倒是嘴不饒人。”
“所以兩個人歷劫,為何只有一個被劈成灰了?”林祈雲道。
“孩子……”
王将軍眼神黯淡下來,他拿起一顆棋子放上破損棋盤,清脆的碰盤聲如泉水擊石。
“在執祺者操控下,人死了也會複活……”他緩緩擡眼,“不是嗎?”
林祈雲一怔,驟然僵直。惡寒一點點從他脊背處爬上來,激得他在北域幹燥浮熱中手腳冰涼。
什麽意思。
他也是重生的,也有系統嗎?
可王閑眠他從小便認識,行為舉止跟傳統世家修士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遠比其他人迂腐。那個躲在暗處的系統除了關聯蓮霧,還能叫這個世界的應死的原住民重生?
它到底想幹什麽。
見林祈雲臉色忽而凝重,王将軍執棋兩色,陸續落子,擺起了棋盤。
“雷劫确實劈在了我身上,祈雲。”王将軍蒼灰的瞳微阖,語氣像講故事般娓娓道來。
“但我複生了。”
那是他自己想都覺得難以置信的事。
當年靈霄修為如同将溢之水,所有人都等着他飛升,尤其是他少年意氣的大徒弟。年少的林祈雲特地修書十幾封,說自己正禦劍日夜兼程從蓬萊趕回,飛升護陣人非他不可。
十幾封信把靈霄吓得靈魂出竅,特地在林祈雲趕回之前,跑到了琅琊跟他喊救命。頑童般的鴻蒙一劍挂在琅琊的房梁上,跟他說:“別自傷了!王閑眠!讓那小子做護陣的,玄漱百裏都會被雷劫劈成灰!”
“你回絕那孩子不行嗎?”王閑眠待人一向柔和又冷漠,說完此句便繼續盯着自己刀痕遍布的手腕。
“不行!我怎麽擋得住他!”鶴發童顏的靈霄否定道,“我當初不想收那陰沉沉的小子他都能逼我收了,我必須在他回來之前找到頂用的靈器……”
王閑眠忽而掃他一眼,笑着打斷,“那我如何?”
靈霄一愣,“你确定嗎?我此行飛升诘問天道,可能無回。”
王閑眠點頭,“總比琅琊發現我死在房中體面。”
兩人對視一會,靈霄嘆了口氣,抱臂道:“那你護好玄漱。”
他點了頭。
天生厭世的人,作為世家标杆柔和了那麽多年,早就累了,所以才會想跟着靈霄體面尋.死。不過他以為的死,是靈霄撐不過四十九道雷劫隕落,王閑眠從沒想過——
天道會親手按死靈霄。
那日雷劫漫天,滾雷銀光瓢潑大雨一般落在玄漱雪山。王閑眠眼睜睜看着銀月泛紅,手下一抖,陣法便出了錯,還沒來得及改,坐立雪原的靈霄忽而紅着眼起身,迎驚雷而上,怒斥問天。
他聲音蓋在防護陣內,在耳中如同震破天地。
“你、也、敢!”
王閑眠被劍光沖到差點維持不住護陣,他不知道靈霄在飛升中究竟看到了什麽,以至于憤怒至此,揮劍間天崩地裂。
“憑什麽!憑什麽寂滅天地蒼生!只為一人得道?!”
靈霄劍尊劈開巨雷,咬牙切齒,聲音撕裂。
王閑眠大駭,下一刻,只見紅月震動,旋即如瀑布般的亮白雷光從天頂壓下來,像遠古上神的一只巨手,要按死不知死活的蝼蟻。
那不是雷劫,那是鴻蒙一劍也劈不開的天災,無數雷劫彙聚,所觸之地寸寸湮滅。
靈霄身影如同塵沙,卻依舊提劍而上。
他最後只看見滿眼的白光,和血紅的弦月,模糊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
“天道如此。”
然後他失去了意識。
朦朦胧胧裏,王閑眠覺得自己應該死了,可是最後聽見的聲音又出現在他的耳朵裏,連帶着一塊跟那時弦月般血紅的板子。
“陣法錯了……”那聲音道,“不管你算不算故意,你等該死的時候再死吧。”
他說的随意又任性,過于生死予奪,令人懼怕。
王閑眠心神巨震的睜開眼睛,眼前全是圍着他的琅琊長老。他臉色死敗,想立刻把玄漱和天道說出口,當時的家主卻一臉憂愁制止他道:“林祈雲在遷怒琅琊。”
八個字,叫琅琊整個世家都難辦。
“陣法殘留錯誤太明顯了。”琅琊家主愁的發絲都白了,“長老,無論您當時怎麽想,您都做了那種事。現下清河和玄漱都在給壓力,您叫琅琊可怎麽辦啊?”
王閑眠不知道。
他都懷疑玄漱雪山上的那是一場夢。
“是天道……”他喃喃道。
“林家那個現在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人講話!他師弟居然也縱容他,要不是祭儀守孝走不開……”
琅琊家主急得團團轉,根本沒聽到他講話。要是王閑眠死了,此事還好說些,偏生活着,還活着送到了琅琊,叫林祈雲看見了,那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罪名!琅琊根本承擔不起!
最後家主只好看着恍惚的王閑眠道:“長老,我們把您送出去吧。”
王閑眠沒有拒絕的餘地。
他想,他說出來真的會有人信嗎,靈霄被天道按死,他被天道救回死而複生,這種離奇經歷,說出來真的會有人信嗎?
他嘗試着說,每個人都搖頭。
後來他不說了,也死不了,天道叫他等一個該死的時機,他也在等一個說出口的時機。
可惜他在北域,從天下安樂等到世間動亂,從仙門百家等到仙界聯合,把北域蒼涼等成了戰場,甚至等來了屠殺滅世的蕭宴池,他都沒能等到。
愧疚難言,又懷揣秘密,戍守北域一年又一年到溝壑滿臉,終于等到了那一劍——
長沙滾動,烈日如斷。
那是破天般的鴻蒙一劍,退百裏兇獸,也激起他眼裏一絲亮光。
老人在那刻想:
時機,到了。
王将軍的棋盤落滿了黑白,林祈雲垂眼看去,黑子圍困其中,卻在暗處絕處逢生。
再擡眼看王将軍,他遲緩的解下手上護甲,撈起衣袖,朝林祈雲展示了那遍布手肘的傷口,手腕一處最長最深。
“原先想着,死了去黃泉同靈霄道歉,”王将軍滿不在意,伸手推亂棋盤收子,“後來北域戰場這邊越來越吃緊,便想着,在時機到前,幫靈霄能護蒼生一點,便是一點。”
“……”
棋子從棋盤落了幾顆到林祈雲袖間,他沉默着輕輕撈起,扣進了棋盒。
“我慣常對親近之人以情用事,”林祈雲複雜道,“難以釋懷,将軍見諒。”
王将軍看他一眼,“靈霄說你時常情理矛盾,随心便好。”
林祈雲微微抿唇,王閑眠告訴他的東西太多,他現下腦子很亂。
那個暗中窺視他的東西難道是天道?可天道又是什麽東西?如果早就存在,系統為什麽同他說這是個無主的世界線?
為何盯上他和蕭宴池,他師尊又在飛升中看到了什麽?
啊頭疼。
他們玄漱到底是幹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
所有人不是不得善終,就是存世凄慘。
林祈雲暗啧一聲,揉起了額頭。
王将軍見狀,從石床邊拿出一束卷軸,開口打斷了林祈雲思緒,“我并不知曉你們從何而來,但如果想聯系仙山,怕是難了。”
“……将軍何意?”
他攤開卷軸,“你師弟當年入魔開魔界通道,第一劍就劈在北域,每年紅日不落,殘陽晚下時,就是魔界動亂時期。”
“魔物數量過多,為護中陸地界,仙門會把北域單向封鎖,靈劍飛不出北域。”王閑眠皺紋堆疊的手指指向戰場指令時間,“而在這個時期內,北域會日夜不斷戰争,和蒼梧世的通訊傳送會被魔氣影響截斷,傳信艱難。”
林祈雲蹙眉,“那之前的魔界動亂都是如何度過?”
“硬挨。”王将軍道,“北域是仙界閘口,黃沙靈洞戰場是第一線,破不得。蒼梧世一般會在殘日期前采取支援,但在他們到來之前,你們這些修士……只怕要吃些苦了。”
“……”
老人把卷軸收回。
林祈雲轉眸看向門外。天色終于暗下去,星羅棋布,璀璨同螢,在黃沙映襯下格外漂亮寧靜。難以想象,此時此刻,無數野獸魔物正隐藏在沙塵暗處,睜着血紅的眼垂涎。
林祈雲提起衣擺下石床,剛擡起頭,卻發現陳頌年忽然從城牆下閃到了門外,神色慌張的看他。
“林祈雲!你那徒弟出事了!”
“什麽?”
陳頌年臉色蒼白。
“他渾身泛魔氣,叫都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