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傷心
趙淵知道未來不定,危機随時可能到來,有十分緊迫之感,日夜加緊練習腿腳,又得了謝太初配藥、運氣調理,行走之事進展神速。立春後又過不到半個月,已經勉強可以脫拐站立。
謝太初便去賀蘭山尋了木材,在廊下雕刻數日,才将精心做好的手杖送給他。
那手杖打磨得仔細,又上好了桐油。手柄仔細雕成玄武,栩栩如生。握持在掌心,正好吃力拖住了手掌,分外舒适。
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趙淵沉默良久。
“殿下可是覺得哪裏不合适?”謝太初問。
“不。”趙淵道,“很合适,多謝。”
說完這話,他右手撐手杖開始一瘸一拐的試着維持平衡,又行數日,在手杖幫助下,已基本可以緩慢行走。
春節前那場劫掠戰,軍馬四散各堡,立春後才陸續返還。
狄邊平忙得轉不開身,整個苑馬寺裏人手亦不足夠,便讓英子喚趙淵過去幫忙。
他聽了英子的話,回頭對謝太初說:“我去趟苑馬寺。去去就回。”
彼時,凝善道長正把屋子裏的被褥、披風拿出來在院子裏晾曬,用藤拍敲打,聽見他這話,便應了一句:“好,路上小心。”
似乎他這次只是普通的出門,并沒有什麽不同。然而這次是真的不同的。是他第一次站着走出去。沒人幫助,全靠自己。以前可以輕松圈着他的門檻,如今已不算什麽難題。
自上次以後,村子裏的幾個苑馬寺主簿監守得了狄邊平的招呼,多少都護着趙淵。
新來的看守知道上一個死狀慘烈,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天也不出現一次。
生活比起前些日子,倒是輕松了一些。
趙淵自可随意出入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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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趙淵挺直了脊梁張望,周圍低矮的草棚更顯得壓抑,從更高的視角看去,一切都仿佛變得更加局促擁擠了。
他又回頭去瞧謝太初。謝太初正從庫房裏将籮筐一個一個擺出來,裏面是用鹽漬過的菜頭,放在太陽底下翻面晾曬。
他用心的神态,仿佛在這邊緣村落中裏與自己住過十幾年,又似乎能在這裏住一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感覺鑽入肺裏。
“哥,走嗎?”英子問他。
趙淵回神:“走。”
他擡腿向前。
陽光正好。
身後是過往的樂安郡王,因封號而尊貴,摘下這四個字,內裏空空。
邁出天塹一步的乃是趙淵。前路迷茫,然而心中有了決心,便不再忐忑。
他如今行走還有些生疏,走到苑馬寺馬廄時已有點喘氣。沒等他緩過神來,狄邊平已将本子和筆塞入他懷中:“怎麽才來,趕緊着,後面馬隊就要過來了。”
“馬隊?從北岸過來?”趙淵問。
“不止。”狄邊平道,“甘州那邊打了勝仗,福王親軍在賀蘭山對面将鞑靼騎兵打得支離破碎,奪了五百匹馬,聽說寧夏沒戰馬,就給送過來了。”
“福王親軍?”
趙淵來不及再問的詳細,便感覺天搖地動,密集的馬兒嘶鳴聲從北邊傳來,接着,那種撼動成了淩亂的馬蹄聲,數百匹高頭大馬很快便出現在馬場那頭。
二三十騎兵趕着馬隊入苑馬寺馬廄。
狄邊平站關卡高臺上,挨個計數。趙淵與苑馬寺衆人便在他指引下,引馬匹入後面各個馬廄。一邊入馬廄,一邊檢查馬匹數量。
苑內一時手忙腳亂。幾十個馬廄終于塞滿,忙碌了大半個早晨才平息下來。
趙淵出來穿得短襖,如今熱得渾身是汗,脫了短襖,留下裏面比甲直身,全然沒有形象。他也不太在乎,終于消停了下來之後,一邊接過一碗水來喝。一邊聽旁邊的牧戶們閑聊。
“我沒看錯吧,竟然是郡王爺親自點馬?”步項明騎馬過來,嚷嚷道,“好家夥,大半個月沒見郡王爺都可以走路了?”
趙淵見是他,笑着端了碗水過去:“将軍請用。”
“不喝不喝。”步項明說,“準備回去嗎?”
“正是。”
“正巧我要去找謝道長,便同你一起走。”
兩人說着便往村裏去。
趙淵邊走邊道:“将軍,入寺馬匹今日五百二十八匹,加上前幾日的,苑馬寺中馬匹已經有七百餘。如今馬是多了起來,但是草料不夠了。昨日和狄老爺子點了庫存,可能也就夠吃五六日。”
步項明本來得了馬正意氣風發,一聽這個,就發愁了:“怎麽淨給我出難題。”
他愁眉苦臉想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我遲點去求求金公公松口給點草料吧。”
“不說這個,郡王,從甘州随馬隊過來的還有兩人。說是福王有令,讓他們來找您。”
“誰?”趙淵問。
此時已行到家門口,步項明故弄玄虛一笑:“來了你就知道了。”
接着便踏步入了屋子,這些日子,他經常來這邊坐坐,跟二人閑聊,這會兒也當是自己的家,在廊下找了個椅子一靠。
“累死了。”他嚷嚷,“道長,真人,仙長……有沒有水喝啊?”
謝太初從裏面端了茶出來,給他倒了杯。又見正邁過門檻的趙淵,問:“殿下可要飲茶。”
“不喝了,剛在苑馬寺喝了鄰裏幾口涼水。”
“殿下身體虛寒,如今天氣還冷,少喝涼水。”謝太初收了杯子,放下一碗湯藥:“那便喝藥吧。”
趙淵也不推卻,端起碗來喝盡,還未等皺眉頭,一個熱氣騰騰撥了皮的土豆沾着白砂糖已經放在他面前。
“多謝真人。”
“殿下客氣。”
步項明瞧瞧他,又瞧瞧謝太初,只覺得氣氛十分的不太對勁,嘀咕了一聲,決定明哲保身,埋頭喝了自己那碗茶。
此時,便有兩騎從苑馬寺方向過來,到門口停下,二人下馬,趙淵一看,正是在天壽山下接應謝太初又護送他一路來了寧夏的福王左近衛營千戶阚玉鳳、百戶陶少川。
陶少川被留下來保護他。後來甘州戰事吃緊,陶少川又丢下他一個人跑回去了。
兩人迎面入門,互相看了一眼,已上前抱拳單膝跪地。
“福王座下千戶阚玉鳳。”
“福王座下……陶少川。”
“這是?”趙淵問。
阚玉鳳叩首道:“先前少川失職,未安置好郡王就回了甘州。老王爺大怒,軍法處置,給了他十軍棍。又摘了他百戶的帽子,讓他先鋒殺敵,将功贖罪。還請郡王爺大人大量,饒過陶少川這次。”
趙淵沉默片刻,說:“若按軍令陶少将已受軍法。便算是功過相抵,軍中既往不咎。福王親軍之事,我一個庶人并不能管轄。為何要向我求饒?”
阚玉鳳看了陶少川一眼。
那少年噘着嘴眼眶紅紅的,似乎有些不服氣。比起之前張牙舞爪的驕傲樣,如今平添了幾分憨裏憨氣得可愛。
阚玉鳳推了他一下,陶少川不情不願的從單膝跪改成了雙膝,又恭敬垂首伏地。阚玉鳳亦改行大禮。
“我辦事不力、沒有盡心也受了懲罰,連帶着左護衛營兩千弟兄騎兵,尊福王令來寧夏護衛郡王爺。從此以後二人歸郡王麾下,唯郡王馬首是瞻,與福王府再無半點幹系。”阚玉鳳道。
步項明在旁邊圍觀,聽到這裏跳了起來,眼睛都瞪大了。
甘州福王趙祁,北邊戰神。
景帝曾有意傳帝位于他,卻被他以北邊不平、無意為帝拒絕。後襲福王位,靠着鐵血親兵在甘州,拱衛一方水土安寧。
座下親兵無一不是親手栽培的狼崽子,上了戰場兇狠起來比鞑靼人更猛。說句不誇張的話,只要在戰場上擡起帶着“福”字的大纛,得有一半鞑靼部落望風而逃。
如今這般的精兵,說給兩千還給兩千。
還附送阚玉鳳這樣的甘肅年輕将領。
“人比人氣死人,拼死拼活拼投胎啊這就是!”步項明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對謝太初叨叨。
此時的趙淵已經不再是過往那個樂安郡王,聽了這話,并沒有欣喜若狂,更不曾退卻不收。
安靜片刻,他躬身虛托兩人:“二位少将先起來。”
阚玉鳳見他沒有表示,起身又道:“郡王爺是擔憂庶人帶兵引火上身嗎?這兩千人嗎如今都在關外,不曾入關。”
趙淵看了眼步項明:“我若擔心這個,就不會在步将軍面前聽二位說完這話。”
阚玉鳳又問:“那是軍需糧草供給嗎?随行帶了些銀錢,與進寶齋多有交易。糧草數月內不愁。更何況随我來這兩千人都是忠誠精兵,吃苦磨難,亦不會有背主逃逸的想法。”
“不是。”
阚玉鳳拔出匕首,抵在自己喉嚨上:“若郡王疑心我等,我亦可自戮證忠誠。屆時還請郡王爺收下其餘弟兄。”
福王乃是趙氏族老,素有剛正之名,在沙場上更是天縱奇才。如此之人,明明可以選個更恰當的實際将這兩千人馬交付自己,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
趙淵想到這裏,再仔細打量阚玉鳳。
他态度恭敬……忠誠也許尚可,只是卻似乎并不打算直言相告。
“二位少将在天壽山救我性命,又送我來寧夏。”趙淵握住闕玉鳳的手腕,“救命之恩未曾報答,我怎麽會懷疑将軍衷心?”
阚玉鳳松了口氣,匕首入鞘,問:“那郡王爺可要收下我等。”
趙淵看謝太初。
他站在屋檐下,剛彎腰提起桌上空了的茶壺,卻似心有靈犀,正好擡眼看他。
兩人視線相對,趙淵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是。”趙淵說。
阚玉鳳大喜,拉陶少川又拜:“從此以後,唯郡王馬首是瞻!”
阚玉鳳與陶少川引趙淵去村外見候着的大小十數位将領。
院子裏就剩下步項明坐在躺椅上喝茶。
日頭終于是高了,曬得人暖洋洋的。
謝太初在廚房裏燒上飯,待爐子裏火旺盛了,煙囪開始冒青煙的時候,才出來院子裏,忙着将菜頭挨個翻面。
“道長,我聽說在京城時,你和郡王爺……成過親?”步項明問。
“嗯。”謝太初專心致志,“後來和離了。”
步項明瞪大了眼,震驚:“那、那怎地……”
“我沒同意。”謝太初道。
“呃……”
“只是郡王遭這般劫難,心灰意冷,不接受。”謝太初道。
“這……”
這般峰回路轉,到底是離了還是沒離?
“我瞧道長你對殿下還有情義,為何不直言明了求他原諒?男人嘛,在外面是膝下有黃金,回家了該軟得軟,該跪得跪。被窩暖不暖自己才知道,要什麽臉面。你看看我……咳咳咳!”步項明及時收回了話頭。
謝太初因他這話,怔了怔:“其實殿下問過我,為何來寧夏找他。”
“你怎麽說?”
“我……沒有回答。”
“為何啊?”
為何……
“他背負血仇、身陷囹圄,生尚且不易,其實并無心妄談什麽兒女情長。”謝太初說,“我只要不答,他便不必知道答案。他不知道答案,便不會在心裏對這段情誼有什麽負擔。更何況……”
如今他照顧教習郡王,郡王以萬分熱情回報于他。
以一換一。
簡單明了,幹淨自在。
想到這裏,謝太初心頭劇痛,猛咳一聲,血腥之氣頓時充斥喉嚨。
步項明臉色已變站起來看他:“道長?你這是?!”
嘴角有什麽蜿蜒留下,謝太初擡手擦拭後去看,指尖豔紅。
“更何況我已踏上窮途末路。”謝太初道,“本沒有多少時日在人間。與其如此,不如不點破,不說破。屆時離開,他想到離開的不過是個過往和離之人,這樣就不會太過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