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新年如意·上(二合一
趙淵知道自己在做夢。
他如今坐在輪椅上,被奉安推着,在蕭王府的水榭樓臺間穿梭。奉安還是個小孩子樣,比他還小,左右頭頂綁着兩個犄角,玉雕粉琢,機靈乖巧。
“郡王,咱們到啦!”奉安對他說。
接着輪椅便被推到了一棵石榴樹下,他擡頭仰望,樹上紅彤彤的果子垂下來,有些石榴炸開了花,咧着嘴同他微笑。
“你可小心點兒!”父親在樹下嚷嚷。
接着便瞧見大哥翻身坐在一個高杈上爬過去要摘那頂端的石榴。
樹下母親正端了月餅過來坐下,又掰開一個石榴剝着,面前的碗盅裏,紅色的石榴籽堆起了很高。
趙淵自己将輪椅推近了些,仔細打量母親。他離家十載,母親的面容早就模糊,可是在夢裏,母親的面容清晰如故,只是他若仔細去看,又無法形容母親的樣貌。
母親笑着對他道:“淵兒來吃。別等你哥哥回來了一口吃完。”
他應了一聲,拿了一顆塞在嘴裏,甜蜜的汁水爆開來,連味道都似乎帶着紅色的喜悅。
“好吃嗎?”母親問他。
他點點頭,還是看着母親。
母親依舊笑着,問他:“你前日對你父親說,要想和他們一起去巡視邊牆?”
“是。”
“淵兒太小,還是算了吧。”母親說。
“哥在我這麽大的時候,都能去狩獵了。”趙淵說。
Advertisement
“可你和你哥不同,你自幼身體弱,這一路過去大風沙暴……更何況你的腿也不方便。”
年幼的趙淵垂首看自己的膝蓋,然後才道:“我知道娘擔心我,只是随行看看。邊牆也不算遠,不過一百餘裏的,來去三日便回來了。我會照顧好自己。”
“你不過十四歲,懂得怎麽照顧好自己嗎?”父親把手裏打石榴的竹竿一扔,坐在石椅上沒好氣問他,“前日就告訴你了,好好在家裏讀書識字。別想些有的沒的!”
“不受傷,不生病。”趙淵說,“我多穿一些就行。腿腳不便,我可以自己下車,有輪椅便可自如安排自己,讓奉安随我一起去,起居飲食也足夠了。”
肅王是個急性子,頓時沒了耐心,他猛地一拍桌子:“放屁! 邊牆多有鞑靼人犯境,巡查邊牆就要準備着指哪兒打哪兒!我若是帶上你,鞑靼人來了,我是照顧你,還是去殺敵?我若去殺敵,百姓慌亂而逃,你一個殘廢你——”
肅王的話戛然而止,他有些懊惱的抓住發髻:“淵兒,爹不是這個意思。爹是怕你去了出事。你娘九死一生把你生下來,你這腿上的毛病就是打娘胎帶出來的,從小沒少操心……我跟你娘都不能沒了你。”
趙淵紅了眼眶,沉默不語。
“太子、寧王相争,我被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兒啊,咱們這些藩王,就是砧板上的肉,誰當了皇帝都能來切一刀。你是我肅王二子,一個郡王,更不要肩負這樣的思慮,萬事有我、我死了,有你哥。你平平安安長大,做個無憂無慮的宗親貴族。這就是你生來的使命,這便是早就注定的人生之路。”肅王長嘆息一聲,“我早已看穿了,命運不由人。人生就是一場空,得認命。”
“我只是想去邊牆看看,與命數有什麽關系。爹不帶我去,我自己去……”趙淵說,“我自己負責。”
“合着我說了這麽多都沒用是吧?”肅王怒了,“你去了邊牆又能怎麽樣?!你看了又能如何?你能當皇帝,你能撥軍饷,你能滅了鞑靼瓦剌?!”
“若真有鞑靼人來了,生死看命。爹不用心疼我。”趙淵道。
“你——!你個不孝子!”
肅王揚手要扇他耳光,趙淵便閉眼讓他扇,可肅王的手擡到一半瞧見少年那輪椅上的腿,便怎麽也狠不下心來。
就在此時肅王世子趙浈一個不差從石榴樹上摔下,正跌到肅王旁邊,他揉着屁股爬起來,哭喪着臉說:“哎喲,疼死我了!”
肅王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趙浈正撞他槍口上。
“非爬樹!臭小子!”他一巴掌就拍趙浈腦門上,聲音大得吓人。
趙淵被這聲音一驚,從夢裏醒了過來,翻身坐起,才意識到自己尚在寧夏,褫奪封號,被圈禁之中。
此時日頭正好,外面有鞭炮聲。
恍惚中趙淵意識到……似乎是新年到了。
簾子微動,謝太初已經進來,他手裏提着一厚實的羊絨大氅,是醬紅色,仔細去看,上面有福祿壽的紋路,十分精美。
趙淵房間的家具也都換了黃花梨木的。
房子也重新修繕。
院子裏鋪上了青石板。
屋子裏各種用具一應俱全,年貨堆滿了庫房,連大黑馬都讓人修建了蹄子,裝了新馬掌。
錢、物……都是進寶齋給的。
陸九萬送東西來時笑眯眯說:“親師侄明算賬。”
“……師叔求什麽?”謝太初沉默片刻問。
陸九萬從懷裏掏出了六七張生辰八字:“這有幾個商賈子弟的八字,你給盤盤紫薇鬥數。瞧瞧有沒有官運。”
“……我只算天下,不推人命。而且紫薇鬥數不是我傾星閣正統命學。”謝太初淡淡的語氣裏似乎有些嫌棄,“不算。”
陸九萬拍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在桌上。
謝太初又沉默片刻,拿起了生辰八字,待推演完,陸九萬又道:“再算算姻緣。”
“……”
堂堂傾星閣嫡傳弟子,為了這一百兩,把這幾個人的八字在陸九萬要求下用各種易術翻來覆去地算了個遍。
待陸九萬心滿意足地離去時,便是凝善道長也忍不住在心底罵他一句奸商。
趙淵穿上了淡紅色緞面萬福紋道服,又着一連身玄色棉比甲,帶上同色的風帽,這才又披上暖和的大氅。
他從牆邊拿起兩只拐杖,夾在腋下,有些吃力的撐住,走了兩步,問謝太初:“合适嗎,這般去狄老爺子家中。”
謝太初從懷中拿出一朵淡淡的粉色絨花,別在趙淵耳邊。
“合适。殿下鳳表龍姿,如何穿都合适。”他目不轉睛道。
他今日依舊與往常一樣,着一身黑衣,只是在外面加了件暗紅色的棉比甲,倒似乎有些跟趙淵交相呼應的意思。
趙淵耳朵有些紅起來,他連忙道:“我們、我們現在便出發嗎?”
“對,那邊已經在包餃子了,就等我二人。”謝太初說。
“還有其他人也去?”趙淵一邊問着一邊專心看着腳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院外門口,待到門口時,忽然騰空,謝太初已經将他抱了起來。
趙淵驚呼一聲,丢了拐杖摟着謝太初的脖子,被他抱上了院外的輪椅。
那是謝太初趕工做好的新還巢。
街道上一掃幾日前的冷清,終于是有了一些節日的樣子,各家各戶帶着補丁的紅燈籠挂了起來。
進寶齋還籌備錢糧紅紙鞭炮,給村裏還活着的各家送去。
于是街上時不時會有竄天猴飛上天,孩子們在巷道裏流竄,點着鞭炮打仗,偶爾也會驚着路過的村民。
看守沒了,沒人敢攔着趙淵不讓他出門。
張一千自知有虧,也多日沒出現收集羽毛了。
謝太初推着他順利到了狄邊平家裏。
他大小也算個朝廷命官,有一青磚院落,還算體面。
黃河北一戰中,狄邊平肩膀受了傷,如今挂了彩,在正堂屋裏喝高沫,見二人來了連忙笑道:“新年好新年好。”
趙淵撐着拐杖,在謝太初攙扶下道:“給狄老爺子百年了。平安順遂,喜樂無憂。”
“哎喲,這可不敢當。”狄邊平說着,讓兩人坐下,又對着旁邊廚房喊,“英子,你和面可得加緊了,你大哥來了。”
英子在旁邊哎了一聲,接着廚房門簾一掀。
便瞧見同樣挂了彩的總兵步項明出來,瞧見二人,抱拳作揖道:“郡王,過年好。”
趙淵不動聲色回禮道:“已是庶人了,大人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步項明客套敷衍了兩句,看謝太初,仿佛不知道他是誰一般,說,“那個誰……郡王的道學侍講是吧?”
步項明是寧夏鎮總兵,下屬編制五萬餘人,雖然如今軍數不齊,但也是邊陲重地頭號人物之一,自然能查到趙淵與謝太初的真實身份。
只是不知道他身為寧夏總兵,為何來這狄邊平的家中過年?
“是。”
“我提了二斤羊骨過來,晚上炖骨頭湯,缺個剁骨頭的。”
謝太初便起身道:“我去吧。”
過了一會兒,那邊便傳來剁骨頭的聲音……
羊骨頭湯,白菜豬肉餃子,還有各類菜肴擺了滿滿一桌。
步項明帶了酒,可惜狄邊平有傷、謝太初不飲酒,最後倒是一群人慫恿着趙淵喝了一大杯。
酒剛下肚,他臉便粉透了,連脖頸都變得粉色,在燈光下謝太初瞧着這樣的樂安郡王看了許久。
一入夜,家家戶戶點了燈。
鞭炮密集不絕于耳。
趙淵封了一兩銀子和一對玉镯子送給狄英做禮物,狄邊平旁敲側擊問總兵大人有沒有婚配,步項明心不在焉只操心逼人喝酒,在遭到謝太初拒絕後無辜的郡王又被他灌了一杯。
喜慶的氣氛達到了定點,恍惚中,會讓人以為,不久前的戰争不曾發生,又似乎一切傷痕都可以被時間撫平。
又鬧騰了好一陣子,夜就深了,再過片刻就到子時,衆人拜別主人,出得門來,狄邊平家并未有方便輪椅出行的斜坡,步項明連忙要伸手去扶趙淵起身過門檻,他還未曾摸到趙淵衣擺,人已經被謝太初抱起踏步出去。
“煩請将軍把輪椅擡出來。”
步項明莫名其妙地撓撓頭,雙手一抓,輕松把那重量不輕的輪椅扛在肩頭出了大門。
“總兵大人今夜何處安歇?”趙淵問。
步項明也有些醉醺醺的,打了個酒哏:“我、我騎了馬來,拴在苑馬寺裏……一會兒回寧夏鎮。”
“大人住下吧,我們旁邊的村戶走了,房間空着。”謝太初說。
步項明晃晃悠悠的走了幾步,才回答:“好。”
冷風吹拂。
鞭炮齊鳴。
衆人便有些熏熏然,連腳步都變得綿軟緩慢。又走了一會兒,趙淵問:“将軍,鞑靼人退兵了?”
“嗯暫時撤出邊牆了。鞑靼人仗着自己騎兵精良,總是以大規模騎兵進犯,打着速來速去的劫掠戰。若無人抵抗,就長驅直入。若有人抵抗就帶着擄掠的糧食人口迅速離開。咱們的馬不行,跟不上。就算勉強跟上了,數量也不夠圍堵他們。”
“将軍為何憂心忡忡?”趙淵又問。
“……郡王爺真是觀察入微。”步項明被他說中心思,并不避諱,“這一整個冬天他們都沒有騷擾過邊境,卻在我邊牆下結集千人,一次性沖入我寧夏鎮肆虐。這一遭,寧夏鎮附近兵力虛實已經被他們摸清。寧夏雖然號稱駐兵二十萬,然而緊急時刻可召集兵力不過千人,想想後怕啊。”
幾人快走到村口,從那裏看過去不遠便是黃河大堤。
步項明嘆氣:“這批人馬出了邊牆,卻沒有撤退,沿着寧夏邊牆周圍屢屢試探,在尋找可乘之機。最近幾日邊牆沿線交火不斷,以我軍數量真的是捉襟見肘。更是讓我這份擔憂日益見長。若他們大舉來襲,拿下寧夏鎮甚至韋州城,則關中腹地大開……後果不堪設想。”
趙淵沉吟片刻又問:“我于軍事懂得并不算多,只是喜愛圍棋對弈,想必也有些共通之處。如今想問下将軍,鞑靼人若真深入寧夏,直抵韋州,以我寧夏鎮、前衛後衛三處精兵集結,豈非可以将他們圍剿?寧夏衛所之兵雖然良莠不齊,但是還有吃兵饷的派遣駐兵五萬,慶王府親兵一萬,再加上巡撫、監軍帶的私兵,左右能湊齊八九萬了。加上糧草、補給、後備人馬,說是二十萬大軍并不誇張。”
“二十萬。呵……”步項明自嘲一聲,“慶王、監軍太監、巡撫大人,這三位貴人,哪一個是我這個寧夏總兵能調動得了的?慶王安于享樂不問軍事,金公公只操心撈錢,巡撫大人婁震是個牆頭草,自太子上位,便對金公公百般迎奉……我光杆司令一個,真難。”
說到這裏時,終于走到了趙淵家門。
“我聽聞了道長的神勇,遂過來瞧瞧神人。”步項明拱手作揖,“萬一到時候……別的也不敢求,求道長看在寧夏鎮周遭四十七堡的鄉鄰面子上,出手相助。”
謝太初沉默片刻,開口道:“步将軍可知,天道無——”
步項明一臉迷茫看他。
趙淵拽了他一把。
“……救助蒼生,我定竭力而為。”謝太初回禮道。
待安置了步項明。
謝太初回到家中,便瞧見趙淵便在進寶齋送來的那幾口大箱子裏翻找。
“殿下要找何物?”
“我依稀記得有一套《大端海內輿圖》……”趙淵說,“不知在何處?”
謝太初看看院外喜慶熱鬧的新年樣子,沒再說什麽,彎腰打開幾口大箱子,翻找了一會兒,找到那張長寬約三尺的挂圖,挂在帳幔金鈎之上。
接着謝太初拿起桌上油燈,擡手照亮了挂圖。
燈光下,大端萬裏江山盡入眼底。
上次看此圖,還是霜降前,秋日裏在端本宮內,他說了類似的話,有着類似的感慨。
“往北是奴兒幹都司,外興安嶺為天然邊牆。往南至瓊州島,再遠便是萬裏長沙。東海之畔江浙魚米富饒,河西走廊哈密衛瓜果飄香。兩京一十三省,沃土十萬裏……”趙淵道,“寰宇之內,端若次之,則無第一。”
“殿下以為,大端為何強大?“謝太初問他。
“先前淺薄,以為因大端朝君主賢明、能臣治世、地大物博、又兼有鐵騎火器。”趙淵輕輕嘆息,“如今……知道不是了。”
他看謝太初,黑色的眼眸,在跳躍的燈光映照下明亮動人。
“大端之強大,應在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趙淵道,“君為民生,臣為民謀,社稷為民築。則百姓安居、富饒有餘,無人不願生活在這樣的樂土,無人不願為此死守國門。這樣的國家,何等外敵強權亦不可侵擾。”趙淵說。
“我以前看這大端江山,只感慨大端的廣袤,認為大端絕不會與過往諸朝一般結局。如今再看,每一座山川,每一條河流,每一處州府,都因民而存。若輕民而重利,便有千裏江山、萬裏國土,又有何用,流沙做社稷,崩塌亦在傾覆之間。是大秦也好,是大漢也罷,就算是大端……因民存更因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