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窮困潦倒的童生(七)
李村長擦額頭,大冬天他急出一頭的汗,他是萬萬沒想到大家會激動到這個地步,讓他下不來臺。
藺洵旁觀着,這事本來也是村長招來的,他趁着過年給自家親眷透了風聲去,本意是想自家人把整個小班包幹,結果親戚告訴親戚,一窩蜂的整個村的人都曉得,有人擔心動作慢了輪不上自家,趕着過來圍在藺家,差點沒能收場。
此刻李村長過來吭哧吭哧的想道歉,藺洵不冷不熱的回答着。李村長心知他不高興,這事确實是自己做的不地道,咬咬牙就答應了借出村裏的空房子還提供桌椅,讓二十個學生能有地方坐。
“再說吧,縣試在即,等到二月後在說。”藺洵不鹹不淡的說着,“擇日我去問問同窗。”
李村長滿面帶笑的把人送走,決定回去就狠狠的揍小兒子一頓,讓他嘴巴大!
至于藺洵說要問同窗也不是虛言,高平安的增銀之情他還挂在心裏,等到天氣晴朗路況好轉,他便出發去找高平安。
還未過大年,空手上門有失禮數,藺洵在街邊的糕點鋪子裏稱了二斤綠豆糕,用紅色的牛皮紙包好,顯得格外喜慶。
高平安住在縣城裏的一處金桂巷,巷子口栽着一顆桂樹,至少有上百年的歷史,秋來時節滿巷飄香,第三戶人家就是高平安的家。
他原先是住在藺童生的隔壁村子,娶親後攢夠了銀子就搬到縣城裏,也算是混的不錯。
藺洵數着第三家,踏上臺階正要敲門時,隔着木門都能聽到女人尖利的嗓音:“銀子呢?”
“到哪兒去了?!”
緊接着是唯唯諾諾的男聲:“娘子,你小聲些,被鄰居聽到了.......”
“你還知道要面子?吃我的用我的時,怎麽不曉得面子?拿媳婦的嫁妝錢養家很有面子嗎?”女聲的嗓門不小,已經有鄰居從籬笆外探出頭來,不過習以為常視如無睹,悄聲議論着。
藺洵敲門的手停下了,別人夫妻吵架他正好趕上,被發現豈不尴尬?他安安靜靜的站在門口,欲等他們停下再進門,不料女人越說越起勁,一句又一句的話趕着出來。
藺洵聽了一鱗半爪,總算明白事情出在哪裏,原來高平安借給他的銀子,是他口挪肚攢下來的,他本以為娘子不知道,結果今天要送禮,娘子讓他把銀子拿出來,高平安言辭閃躲,高家娘子以為他幹了什麽,于是兩人吵了起來。
藺洵倒是鬧了個紅臉,他倒是有心把銀子還回去,又覺得這麽處置不妥,別人夫妻前腳吵架,後腳他就還錢,豈不是說他聽了個全程嗎?高平安要臉面再覺得同窗面前夫綱不振擡不起頭來,不定又發生什麽事情。
于是藺洵悄悄的倒退出來,重新走到巷子後,故意扯着嗓門大聲問:“高童生住在哪裏?這裏是金桂巷吧?”聲音老遠就傳了進去。
在室內的高平安聽到了,連忙舍下臉皮對自家娘子說:“娘子,我有同窗來了,給為夫一點體面。”
高家娘子氣鼓鼓的,聽着聲音越來越近,連忙收拾着屋內陳設,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此刻藺洵已經來到高家門口,敲門喊道:“高兄在家嗎?在嗎?”
高平安高聲應答,一邊整理衣物過去開門,“藺兄,你怎麽來了?”
“恭賀新歲!歲歲平安!”藺洵把糕點遞過去,“高兄別來無恙?”
“好着呢!”高平安帶出一點笑意,把人迎進自己的書房,并且把糕點交給娘子,高娘子瞅了一眼糕點标簽,嘴角一瞥就十分不爽,上茶時毛毛躁躁,茶杯裏的熱水都溢了出來。
高平安笑意一僵,随機又渾若無事的轉過頭來,“藺兄可是為了縣試的事而來?”
看得出高平安的家庭地位還真不怎麽樣,藺洵也只能裝沒看過,點點頭:“是啊,上次不是你說這次出題的是白雲書院的山長嗎?我收集了一些他平日的資料,想着能不能對你有用。”
“好,好!”高平安一聽就喜不自勝,他就正在發愁這個,馬上就要縣試,他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只能硬着頭皮去考啊。如果再失敗......高平安簡直不敢去想,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踏進書院的大門,再次用老邁之身跟垂髫孩童一起學習。
這場縣試對他來說,只能贏不能輸。
先下藺洵跟他說有出題人的資料,他自然想借來一觀,不過嘛.....
“高兄,書院最近不上課嗎?”
“別的學生還要上課,預備參加考試的不用,先生說已經教無可教,只待考試。”高平安說着,垂下頭,有些緊張的握緊椅子的把手,“我想,想....”
藺洵撫掌,“正好啊!我欲邀請高兄跟我一起做個考前練習,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何為考前練習?”高平安擡頭。
“考試,心裏準備也是很重要的一環。考試時是不是會提筆忘字?越是緊張越是想不起書上內容來?明明自己背誦過無數遍,對着空白的紙張就是寫不出來?”藺洵很心平氣和的說:“并不是忘了,而是我們太緊張,如果能撫平這種情緒,想必能事半功倍。所以我想着,就在考試前做個練習,克服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直面它。”
“不知道高兄有沒有這個興趣?”
高平安早就莫名興奮,只覺得藺兄字字句句都說在他心坎上。他考了這麽多年,始終不過的理由便是如此,明明書中內容在平時倒背如流,一等到考試腦中空白,再想到錯過一次考試又要等一年,提起筆滿是恐慌。
這種情緒排解不出去,他就始終考不中。
想想自己花費的銀錢,功夫,還有家中娘子的抱怨,高平安心想自己都已經厚着臉皮去了書院重新讀書,還害怕做什麽考前練習嗎?
做!
“正好,我缺個伴,就請高兄去我家裏練習吧,我家清靜,左右都無人打擾。”藺洵主動邀請,高平安不知道該不該去,猶豫後說:“讓我考慮一天。”
“也好,靜候佳音。”藺洵也不逼迫他,起身道別。
高平安把人送到大門口,剛剛走到院子裏時,突然聽到一道年輕男聲說:“娘,就不能勸爹不要去書院嗎?”
“你爹是去上進,有什麽去不得?是沒用功還是少交了束脩?”高娘子滿是不解。
“我都快被人嘲笑死了!”年輕男聲煩躁不安,“別人都笑我父子同書院,千古奇譚,還說要步我爹後塵,一輩子考不中秀才,娘我不管,要麽你給我換個書院,要麽讓爹別去讀了!”
“好孩子,咱們縣城只有一個書院,要換書院得去隔壁縣城啊......”
“我不管,我不管,要不換我就不去上學,省的別人換着法的嘲笑我。”
高平安的身軀一僵,他偏過頭去,一行混濁的淚水順着面頰往下淌。藺洵無言,幹脆拉着高平安出院子過巷子,随意找了個茶攤子坐下,自己擋住別人的目光。
高娘子聽着動靜,笑着拍了拍兒子的手,“看,這不是達到目的了?你爹只要還要臉,要麽退學,要麽就是他自個換地方,決計不會讓我兒辛苦趕去隔壁縣城。”
“還是娘厲害,把爹拿捏的死死的。”高家大兒十分得意。
茶攤子那邊,高平安淌過熱淚過,終于收聲:“讓藺兄見笑了。”他自己的家人都如此,倒讓他生出一股茫然感,他堅持讀書考試錯了嗎?
“高兄前幾日還勸我,怎麽現在自己糊塗了,行百裏者半九十,只有考中先前的辛苦才不算白費,不然之前的堅持又算什麽?”藺洵勸道,“高兄便去我家中待上幾日。”
高平安本來不好意思,卻又不想回去面對家人,索性就跟着去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回藺家,李家村沒人認識他,他的情緒逐漸恢複。
藺洵給他安排了住處,休息一夜後,第二天雞叫頭遍就來敲門。
“高兄!該考試了!”
高平安一驚,從睡夢中驚醒,天色還灰蒙蒙的,人根本不想離開暖和的被窩,可一想到昨日發生的事....他心頭一痛,硬逼着自己起身。
藺洵起的比他好早,早就穿戴整齊,領着人到了隔壁的空房間,給他講解具體該怎麽做。
“縣試一共四場,一考就是一整天,只有寫完才能離場。”藺洵舉着蠟燭,“考題我已實現列好,就放在那邊桌子上,具體的規則我也不用多說,高兄只謹記一點,一切都當成真正的考試。”
他面色嚴肅毫無玩笑之意,高平安聽着聽着暗中吞下口水,不由得跟着緊張起來。
就是這種感覺。
藺洵講解完規則,二人就去用過早膳,然後模仿趕去考棚的行為,在李家村的外圍走了兩圈。藺洵也不是白白安排散步,一是活動氣血讓身體暖和一起,二是早上無人正好放松心情,三是培養這個習慣,讓高平安能通過散步冷靜下來。
早晨的李家村空曠無人,高平安走着走着的确慢慢冷靜下來,等回到藺家時思路清晰不少,在藺洵宣布開始後,拿出了應對考試的心态。
坐在事先準備好的考棚裏,幾尺見方的木板,陳舊的桌凳,的确讓他找到幾分感覺,高平安聽着側面“同期”翻卷面的聲音,思路又開始放飛,考不中怎麽辦?
隔壁輕輕敲了木板一聲,高平安回過神來,不對不對,他該先做題,做完在考慮這些。他翻開卷紙,寫上自己的名字後,按照順序一道道的答起來。
每當他思路跑偏時,隔壁總會敲那麽一下讓他回神,讓他不敢耽誤,只能慢慢的寫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