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江荔瞥了他一眼:“對了,系裏不準實習生接私活,我剛在群裏發過通知,你找不到研究生幫你了。”
如此明顯的針對,謝烺給硬生生氣笑了:“你這是在刁難我?”
江荔想了想:“三成是因為看你不大順眼,七成是工作需要。”
見她承認,謝烺表情有幾分危險,他眯了眯眼,嗤了聲:“去就去,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謝烺作為金字塔尖出生的人,特權天生就為他所用,特權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成為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兒——可江荔就是在告訴他,在她手底下衆生平等。
怎麽個平等法呢?她平等地把所有人當驢使。
他又莫名生出一種極為新奇刺激的感覺,好像他十七八歲的時候,熱衷于征服一座座山峰,挑戰一條條溪流,這種征服欲甚至讓他生理性地興奮起來,呼吸不由得略為加快。
他又上下打量了江荔幾眼,再沒多話,一言不發地去了負三樓的屍庫。
——即便對于很多生物系的學生來說,屍庫也不是一個能夠常來的地方,等電梯門緩緩打開,謝烺呼吸終于放緩。
這裏跟他想象的陰森冰寒不同,走廊一排明亮的白熾燈,謝烺緩了緩頰,嘲諷地咕哝了聲:“不過爾爾。”
他走到屍庫大門前,遞交了江荔的簽字,看管人員摁下屍庫的大門。
大門自下而上緩緩開啓,一股陰寒的涼風張牙舞爪地襲來,把謝烺張揚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屍庫正中就是一個龐大的福爾馬林池子,裏面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顏色灰白的屍體,那場面絕對比他此生看過的任何一部r級片都刺激數倍,而且他還不能随便撈一具就走,江荔給他了名字和編號,他得在大體老師的手腕上挨個查找——這比他玩跳傘的時候,從萬米高空跳下來的那一瞬間還刺激,他後頸上的汗毛都被冷風刺激得起立了。
就算謝烺少年時期喜歡追求刺激,這輩子也沒有親眼目睹屍體的時候,更何況還是密密麻麻一池子死屍,一般人早轉頭跑路了。
不過謝烺來研究所就是為了觀摩學習的,這場景他以後再拍攝中也可能會遇到,出于對自己作品的責任,他也不可能走人。
他深吸了口氣,一步步走下臺階,慢慢地圍着池子找了一圈,終于鎖定目标,他扔下錨鈎,慢慢地把屍體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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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具中老年男性的屍體,肌肉僵硬,肌膚顏色灰白的有點發黑,身上有被解剖過的痕跡。
光是看着它,謝烺就有一種直面死亡的沉重,恐懼漸漸淡去,只剩下對死者的敬畏,他神色慢慢沉凝,好像真正進入了角色一樣。
謝烺遲疑了下,戴上手套的手攥住大體老師的肩頭,把它整個從池子裏拎了出來,帶着它往臺階上走。
他才走到一半,就見臺階頂端站着一道纖細修長的黑影。
謝烺:“...”
這種環境下見到人影,謝烺廢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動手,等他回過神來,定睛看了眼:“你怎麽過來了?”
江荔一臉認真地道:“怕你會損壞屍體,或者有對大體老師不敬的行為,所以跟來監工。”
這要是別人說這話,謝烺還得多想一點,想着這人是不是面冷心熱怕他出事才故意跟來幫忙的,但江荔...他相信她真就是怕他屍體弄壞了。
謝烺沒好氣地道:“那你好好看看,我弄壞了嗎?”
“你剛才撈屍體之前,我以為你會離開。”江荔有點好奇:“你只要放棄,就不用遭這個罪了,陳教授那裏很容易過關的。”
謝烺對她的話不以為然:“你當我是什麽人?我既然選擇接這部戲,怎麽可能臨陣逃脫?如果是為了躲清閑,我根本不會來這兒。”
他沉吟了下,難得正色:“我看過完整的劇本,就算我不能百分百體驗那個角色的人生,但作為演員,也該力所能及地還原角色,這是演員的責任,也是對作品負責。”
江荔臉上好奇更甚:“看得出來,你很喜歡演戲這份職業。”
她對別人的事毫無興趣,對娛樂圈更是一竅不通,兩人也很少談過彼此的工作。
但此事,謝烺竟然順着她的話思索了下:“其實就目前來說,我在這個圈子裏差不多拿到了最頂尖的成就,所以我的興趣也轉移了,但出于對這個職業的尊重,我當然想給它畫上完美的句號。”
“既然這樣...”江荔慢慢地蹲身,視線和他齊平,清透澄澈,直入人心:“那你為什麽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工作。”
謝烺一頓,蹙了下眉:“我什麽時候不尊重...”
江荔打斷他的話,指了指他手邊的屍體:“你撈上來的這具大體老師,曾經是研究所物理系的教授,他因為研究方向出現偏差,一輩子在科研這條路上幾乎沒什麽建樹,他年輕的時候醉心工作,唯一的太太很早就去世了,也并沒有留下子女,他唯一的遺願,就是把遺體捐獻出來,希望更多的年輕學者能利用他的遺體,在科研這條路上有所斬獲。”
“他一輩子的工資可能比不過你的一塊手表。”她搖了搖頭:“但這是很多科研工作者一生的縮影,也是我工作的意義。”
謝烺抿了抿唇,似有不服,想要反駁,又好像在思索什麽,深深皺着眉,默不作聲。
江荔站起身,拍了拍手:“開始幹活吧,把大體老師背上。”
謝烺:“...”
幸好克服了恐懼之後,搬屍就剩□□力活了,期間謝烺還十分報社地帶着屍體從地理系一對兒小情侶面前路過,磕磕絆絆地終于來到了實驗室。
小朱和廖華濃已經做好解剖準備,實驗室收拾出來,工具也準備好了,江荔預備動手之前,先看了眼謝烺:“你要是害怕的話,可以不用看的。”
萬一吐她實驗室,打掃起來多麻煩。
所謂愛挑釁者,看誰都像挑釁。
謝烺還以為她用激将法,雙手環胸,不以為然地道:“忙活你的吧,看不看是我的事。”
江荔用解剖刀劃開皮膚,肌肉,組織...
一開始解剖,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神色透着幾分鄭重,放輕嗓音:“這是腸道...”
三個小時之後,解剖實驗終于結束,謝烺抱着垃圾桶幹嘔,江荔倒是難得沒嘲諷他,還接了杯溫水遞給他,又給了他一包紙巾:“小心把膽汁吐出來。”
她難得給了個好評:“你比我想象得強,居然撐到實驗完成才吐,很多人第一次很難堅持完全程,有的學生剛開個頭就吐了,小廖也是實驗進行的四分之三的時候吐的。”
對于能幹活的人,江荔從不吝于誇贊。
廖華濃之前在大學的時候甚至沒有實驗解剖的機會,所以她第一次撐完整場解剖,江荔對她也和顏悅色了不少,甚至願意容忍她的一些小毛病。
聽到她誇贊,謝烺胸膛不自覺挺起了那麽一丢丢。
他漱口之後,用紙巾擦了擦嘴,不經意地問:“我真這麽厲害?有沒有跟我一樣厲害的?”
江荔驕傲地道:“當然是我啊,我上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什麽感覺都沒有。”
她豎起兩根手指,加重語氣:“當時那些比我大的同學都吐了,兩天吃不下飯,只有我,下課之後還吃了兩個漢堡,兩個呢。”
她這顯擺的模樣實在有趣,謝烺忍不住想笑:“你膽子還挺大。”
她搖了搖頭:“不是膽量的問題,只要習慣了用敬畏和感恩的眼光去看待大體老師,時間長了就不會害怕了。”
她一說,謝烺又有點想幹嘔,江荔搖了搖頭,忽然伸手,在他腹部一側重重按了下他翻江倒海的惡心立馬減輕了不少,她道:“下回想吐的話就按這個穴位。”她給小廖按這裏就挺管用的。
謝烺看見她搭在自己小腹的手,耳廓不由微微發燙,語氣不覺放柔:“知道了。”
大概是江荔難得表示關心,他不免有點飄飄然,略有嘚瑟地問她:“這樣就完了嗎?”
他止吐之後又嚣張起來,兩手插兜,挺直了身子站在她面前,得寸進尺地挑了挑眉:“你就這麽打發我?不打算給我點獎勵?”
江荔愣了下:“對哦。”
說完真的開始翻起口袋。
謝烺臉上不覺帶了點期冀。
她東摸西摸,終于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你今天的薪水。”她塞到他手裏:“小廖一天一百,你專業不對口,只能減半了。”
謝烺:“...”
他沉默地看着手裏磕碜的五十塊:“就這?”
他就值五十塊錢?
江荔按市場價給的,聽這話當即不樂意了,劈手要奪回來:“你不要還給我。”
謝烺低罵了聲,本能地把紙幣貼着心口藏好,一臉嫌棄:“還沒我後備箱裏的一瓶礦泉水貴,你還好意思要回去?”
唇角卻隐秘地翹起來。
......
在謝烺成功搬運大體老師,并且堅持看完了一場解剖之後,他和江荔劍拔弩張的關系終于和緩了點,怎麽個和緩法兒呢?他從江荔拿到了承認他工作價值的五十塊錢,堂堂謝家大少為五十塊錢差點吐的得胃病,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謝烺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麽,反而還有點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成功刷了江荔的好感度。
——不過這種稍微的和緩,也只是保持了兩三天,江荔就再次想打發他走人,原因還跟廖華濃有關。
最近大概是戀愛的季節到了,不光小周時不時在休息時間和她那位姓尹的男朋友發消息打電話,小朱也主動要幫謝烺做表格寫總結,還有系裏其他幾個追星的女生,見天兒地找機會往江荔辦公室跑。
最誇張的還是廖華濃,一天三頓給謝烺帶飯,零食水果不斷投喂,上下班都邀他一起——不過都被謝烺堅決地拒絕了,只是她自己為色所迷,只要一盯着謝烺那張狐貍精似的臉就忍不住走神,差點耽誤工作。
江荔很快覺察到了辦公室秩序出現一定程度的混亂,在她連着翻到兩篇美色誤國的博文之後,終于忍無可忍,把謝烺叫來:“我還是覺得你不适合這裏,小廖最近都不好好工作了。”
她覺得不能再把謝烺留在這裏魅惑廖華濃了,每次廖華濃看他的眼神跟狼盯着鮮肉似的。
謝烺差點跳腳:“她不好好工作你開她啊!關我屁事!”
為了追求心上人,為了工作,他連搬屍和剖屍都熬過來了,居然倒在這麽離譜的理由上?!
江荔很是專業地道:“她畢竟是c9畢業的學生,學的又是理工專業,幹活仔細,做事利落,很有想法,在這裏能發揮的作用比你大得多。”
文科生謝烺感受到了歧視:“...”
他抱臂冷笑着道:“學理工很了不起嗎?你們幾個的頭發加起來也沒我多。”
江荔:“...”
因為長得太美把人家開了,這個理由的确挺扯,她為難地撓了撓下巴:“你想留在這兒也可以...”
她上下打量了謝烺幾眼,他今兒穿了件頗有設計感的酡顏色中式襯衫,紅的極淡,顏色就像是美人嬌羞婉轉的面頰,這顏色似乎都帶着暗香,這種相對鮮明的顏色,少有男人能穿的好看,他硬是穿出傲慢懶散的感覺來。
他衣領扣子刻意沒系,肌理分明,若隐若現。
她不滿地道:“下回不準穿這種衣服來上班了,不像正經人。”難怪小朱和小廖都把持不住。
謝烺:“...”
得,他算看出來了,他就是這間辦公室的最底層。
謝烺臉色難看地甩袖走了。
......
雖然他受到了男德教育,但廖華濃的麻煩并沒有停止,她高材生的腦子,一見到謝烺那張臉就自動宕機,為他的情緒所左右,被他拒絕一次就得難過一下午,所以她這些天幾乎夜夜網抑雲,幾乎影響到正常工作和生活了。
不過廖華濃是個越挫越勇的,昨天邀請謝烺和她一起下班不成,第二天一早就又去食堂打了一份鹹豆花給他,小心放在他面前:“謝烺哥,我幫你帶了份早飯。”
她對謝烺的迷戀就是從他演的第一部 戲裏,那個叫釋淵的反派開始的,謝烺的運氣挺好,接到的第一個角色人物性格就和他本人有六七成相似,因此靠着這個角色大爆特爆,從此廖華濃對他的迷戀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後面他的每部戲她都有看,只是都不如釋淵這麽讓她着迷。
而現實中,她和謝烺見面的次數兩只手都數得過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所以就按照釋淵的喜好,非常自作主張地給他打了一份澆了鹵汁的鹹豆花。
謝烺盯着這碗豆花,表情頗為詭異:“這是什麽...”邪門東西?
他對廖華濃倒是認識,只不過并不熟悉,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當過私生跟蹤自己,還利用家裏的關系試圖潛規則他,被他教訓過整個廖氏集團才消停,因此他對廖華濃的感觀實在不怎麽樣。
不過他想到江荔的話,想到自己正處于食物鏈的最底端,硬是把不友好的言語咽了回去,推開餐盤起身,淡淡道:“抱歉,我不喜歡吃別人端來的東西。”
說完就起身,自己去食堂打了一碗甜口的豆花,放了桂花蜜和砂糖——一點鹵汁都沒澆,口味跟釋淵一點都不一樣啊啊啊!!!
他居然吃甜豆腐腦?!這是什麽邪教人士??
廖華濃:“...”
就這樣,因為一碗甜豆腐腦,廖華濃對他長達數年,厚比長城的濾鏡,終于有了一絲裂痕。